无数念头,如慌乱的鸟儿,扑愣扑愣地越过千越的头顶,让他不能思考。
终于,计晓放开他,看着男孩子吓得几乎木呆呆的神情,他微微地笑了,桃花眼里光彩灼灼。他明白这是个非常单纯的孩子,所谓好人家的孩子,会给 他很多的惊喜,当然也会给他一点点的麻烦。如果你在白纸上落笔画上了画,若是想去除那些痕迹,会不会有一点点麻烦?会吧。计晓想,可是,在白纸上作画,无 论如何,都是一个诱惑。
计晓又微微笑了一下,捏捏千越的耳朵,说,"回去吧。我在这儿看你进去了再走。"
他站在黑暗处,看着那个男孩儿几乎是苍惶地逃进了校门,他又无声地笑了。
第二天,千越去了计晓哥哥的家,磕磕巴巴地说,以后不来了,功课紧,应付不来了。计晓的嫂子很不高兴,说,"小沈,你这么半途走了,我还得重新找人。当然不是找不到更好的,只是耽误了孩子的学习。"
千越一遍一遍地说对不起,要不,他说,这个月的上课费,我不要了。
于是,千越逃开了。
但是,那记忆是逃不开的。计晓那张月光下惊人英俊的脸,他低低的说话声,他落在他唇上那热的湿的感觉,象是坏了的磁碟,一遍一遍反复着那些片断,伴随着心中巨大的轰鸣声,温柔地,固执地反复出现。所以,在接到计晓的电话之后,千越鬼使神差地,还是去了约定的地方。
那是一个很偏的小茶社,原先是个地下室,灯光不太亮,每一张桌子旁,都有大株的绿色植物,光线透过枝叶,碎碎地打在桌面上,打在计晓的脸上,映着他脸上温宛笃定的笑容。
计晓说,"千越,你不在我哥家做了?也好。我嫂子是苛刻的人。只是..."他伸手捏住千越的指尖,摩索着他光洁的指甲,"只是...千越...别逃,好不好。"
他说,千越,你别逃,千越,你别逃好不好?
千越轻轻地笑,对以诚说,哥,你说我有多傻,他叫我别逃,我就不逃了。
那以后,计晓常常约千越,他并不急,那种见面就上床的事儿,他也不是没有干过,但是,千越这孩子,是不行的,会少很多乐趣。他愿意跟他细水长 流。他常常约他去那个小小的茶社,去一些隐蔽僻静的小公园,他细长的手指轻轻划过他的脸,慢慢地吻他,隔着衣服摸着他秀挺的背,然后,再伸进去抚摸他光滑 沁凉的肌肤,那上面,因为紧张,也因为初次同性之间的爱而起了一层薄薄的汗。他一点一点,一分一分地在千越的记忆里,续而在他的身体,在他的生命里留下痕 迹。
他也为他做许多的事。带他去吃饭,对他说,千越,多吃鱼哦,清蒸的,你还在长身体呢。他把鱼身上最好的脊背上的肉挑了刺放在千越的碗里,千越看着那雪白的细嫩的鱼肉,忽然就湿了眼睛。
计晓精明的眼,一下便看出了千越的软肋。面前的这一个,是个渴爱的孩子。知识分子的家庭,温文而雅,却也会有许多凉薄的故事,计晓的父亲就是 一个中学校长,母亲是一个老师,也算是小知识分子的家庭,他是很明白的。他知道如何让这个孩子动心,让自己得到他的心。为什么不呢?至于得到以后怎么办, 啊,那个问题,计晓从来都是有很好的对策的。
又有一天,计晓在约千越时,推来了一辆半旧的自行车。他对千越说,"这是我以前用的,旧是旧了点儿,但是很好骑,你看,你们校园那么大,你走来走去地多累。"
他还会给带来衣服,不是买的,他知道千越不会要。他说,"这是我以前的衣服,都还好好的呢,就是小了,短了。正好给了你。你跟我上学那会儿,身量胖瘦都差不多。
千越穿着他的衣服,果然合适,白色的,浅灰的,黑的,格外的清秀。
计晓的每一个行动,每一句话,无不针对千越内心那最软最不能经受触碰的一角,无声无息的,密密匝匝栽下了枝条,千越以为是爱的树,却不料是害的荆棘。
23
那个时候的千越,是很矛盾的,矛盾的中心就是他很害怕,怕极了。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十五岁那年那个老师终会苍惶而退。那是一个多么禁忌的区 域,一旦你跨进去,就难以回头,难以回头了。从小到大,千越就是在学校与研究院这种相对封闭的环境里成长的,加上他沉静如水的性子,他短短的十几年的生 命,与离经叛道无关,与禁忌堪堪擦肩而过。如今,他问自己,真的要跨进去吗?真的吗?许多的晚上,他躺在宿舍上铺的床上,一遍一遍地问自己。他的头顶有一 扇小窗,窗棂间,有一道细缝,有冷风嗖嗖地钻进来,扑在他的头顶。他会把手凑上去,让那冷风吹吹他滚烫的手心。他会在那一片冷热交替之中,温柔地想起计 晓。他是他看到过的最英俊的人,幽深的眼睛,挺秀的鼻子,完美的嘴,天生的微卷的头发,修长的身材,瘦而产弱,极优雅的气质,给予千越的吸引力与冲击力都 是巨大的。他使他明白他自己原来真的是喜欢男人的。他喜欢听他悠悠地说话,他感激他对他不露声色的关怀,他也想起他湿润的嘴唇,执扭而霸道地在他唇上辗转 的感觉,还有他干燥的手,凉凉的,在他背上掠过,象水面上掠过的飞鸟。千越的身体开始颤抖,越抖越厉害,他的心事,该去向谁说呢?睡在下铺的同学都觉出了 他的颤动,坐起来用手拍拍床栏,问,沈千越,你怎么了?病了?千越说,没,没有。声音里有了一点呜咽。
对于计晓来说,千越始终是有点儿被动的,虽然他能看出那男孩眼里藏着的爱恋,他的眼睛那样澄澈,所有的情绪一览无余,宛若不设访的风景。计晓暗自引领着他,一天天地沦陷,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
但是当那一天,千越主动约他的时候,他还是有点小小的意外。
千越脸色有些苍白,话格外的少。他们没有去他们惯常去的茶社与小公园,而是呆在废弃的一所小学校园里。那小学与附近的另一所小学合并了,这处的旧校舍还未拆除。他们面对面坐在双杠上,隐没在黑暗里,看不见对方的脸,只听见彼此细微的呼吸声。
千越突然说,我爸,跟我妈,分开了。计晓甚至听见他轻轻笑了一声。
计晓伸手慢慢扶在他肩上,说,"如今这种事,平常得很。"
千越嗯了一声,再没了声间。
计晓接着说,"我不是还在你身边吗?"
千越又嗯了一声。突然,他 子倾过来,双手撑在计晓两侧的杠子上,亲了他一下。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地吻计晓,很短促,瑟缩的停留,计晓还是感了他脸上的湿意。他滑下双杠,计晓也跳下地,在狭小的空间里,千越紧紧地抱住他。
那天晚上,计晓带千越去了旅馆,当然还是僻静的地方,条件却很不错。计晓先去开了房,然后把房间号发到千越的手机上。
千越清楚地记得,他穿过明亮宽阔的大厅,走向拐角处的电梯。一路上都看见一盆一盆的杜鹃,白色与粉色,怒放着,无声的蓬勃着。他甚至还记得在电梯间,他的背靠在后面的镜子上,那种冰凉的感觉,四周着他自己的身影,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好象他不再孤单了似的。
然后,记忆里就只剩下了扑天盖地的疼痛。计晓的耐性够好,他也不愿给千越的第一次留下一个惨痛的印象,以至破坏以后在情事上该获取的乐趣。只是,计晓他并不如外表那么细致,他有着意外的强悍。
千越很痛很痛,痛到抖,控制不住地抖。但是他舍不得放开。他耳边总想着计晓的话,不是还有我在你身边吗?他躺在床上,许久才从疼痛里稍稍缓过来。忽然说,"今天,是我的生曰呢。"
计晓伸手在他额上扶了一下,说,"哦,你十九了吧?"
千越想,在这个生曰里,他失去了他的家,尽管那个家是一个那么畸型的存在,但从今后,他倒底还是没有了那个冰凉的去处。
但是同一天,他得到了一个爱他的人。
他以为是这样。
他以为。
计晓与千越就这样过了一年。
总是避开人眼,总是在某一个偏僻的旅馆,总是把房间号发到手机上。整整一年。
千越,已经情网深陷。
那一年,又是秋天,计晓被他们机关派到苏州进行为期三个月的学习。这是他们分开最长的时间。
有一个周末,千越突然想去看看计晓。思念是那么不可抑制,随着这个念头的冒出,仿佛找开了闸门般,千越挡不住那如水的想念。他在周五的下午买 了火车票,想着晚上就可以见到他,然后是周末,他可以呆到周曰下午再往回赶,他们会有足足两天两夜的时光。他对着窗外小桥流水的江南景致,无声地笑了。
计晓接到他的电话时,真的吃惊了,他赶到约定的地点,看见那个男孩,在暮色中坐在一座建筑物的台阶上,身上穿的是他的一件半旧的白色外套。然 后,朝他的方向转过脸来。旅途奔波,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丝毫的痕迹,他纯净如新泉,站起来看着他,有一点羞涩,但是并不拘谨,脸上没有太大的波动,眼睛里却 满满的全是快乐。
在那一刹那间,这个清风朗月一般的少年,让计晓目眩神迷。许多年以后,他都会想起千越那一刻的样子。他明亮的眼睛和唇边微薄的笑意。
只是,在下一秒,计晓便把他的样子藏进了小盒子,放进内心深处的一个小小小小的角落,那里似乎还隐约的躲着一个叫做良知的东西。
计晓走过去,笑着问,"你怎么来了?"
千越说,"就来看看你。"
计晓把他拉到背人处,点起一支烟,缓缓地吐出一团青烟,低声说,"傻孩子。我...只能陪你待一会儿。千越,晚上,我还有个讨论会。这次的学习,非比寻常,抓得很紧,周末都安排了学习,怕是不能陪你了。"
在那团团青烟与越来越重的暮色里,千越的脸象飘在水面上一般,他说,"哦。没关系,我一会就走。其实是我们班上的同学一起约好了去寒山寺去玩儿。他们都在等我呢。"
其实不是这样的。
计晓是明白的。但是他权当这是真的,心安理得地权当它是真的。
计晓上前摸摸千越的头发,头发上还有赶路赶出来的微微的湿润。
计晓说,"也不是那么急的,我先带你去吃饭吧。"
千越敏感地觉出计晓神情一下子轻快下来。他心里咯噔一下。微微挣了挣,把被计晓抓住的手缩了回来,低下头去笑着说,"我吃过了,我走了。"
计晓的动作在那一瞬间不受自己大脑的控制,他拉住千越的胳膊,这个即将被他丢弃的美好少年。
他说,"也不用那么急,来,坐一会儿。"
他们沉默地坐在路阶上,千越很单纯,但是他有足够的敏感与智慧。计晓的单位虽是市级机关,但是这种机关并不涉及国家重大机密,这种形式的学习,不过是变相的一种福利罢了。这个,千越是懂的,只是,他善良到不会点穿他,他痴心到,不愿点醒自己。
坐了一会儿,千越显痪起来,微笑着说,"走了哦。我不能让同学久等。"
计晓点点头,看着他离开,他甚至一点也没有送他。
千越到火车站时晚了一步,没有买到票。下一趟火车在差不多一个小时以后。千越突然觉得自己一刻也不能等。他急于逃离这个城市,逃回到N城,逃回到那个他用思念构筑的巢里去。至少,那里还有虚幻的幸福。
他赶到长途车站,买了票,坐上车。这一路,他被巨烈的晕车感折腾了个够。他没有吃晚饭,胃里翻江倒海,却吐不出来,胸口闷得喘不上来气。好在 这个时段,搭长途车的人不多,江南的长途车也很干净,设备不错,他增到后排,在两个连着的空座上躺下来,昏昏沉沉地睡着。可是后座很颠,几次朦胧要睡的时 候,差点儿被颠下去。他又被惊醒,几番折腾,那路途长得没有尽头似的。
到N城的时候,已是深夜。他打车回到宿舍。周末,同宿舍的人有的回了家,有的外出了,只剩他一人。他挣扎着爬上自己的床,衣服都没有力脱下,人累得很,脑子却异常地清醒,睁大了眼,盯着黑的虚空。
千越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了。
24
那天夜里,千越的胆囊炎发作,他呕吐不止,到最后,他几乎没有力气再爬上上铺的床。到第二天下午,同学回来才发现几乎昏迷的他,把他送到医院 去打点滴。直到彻底好清,他才接到计晓的一通电话。计晓淡淡地问他好不好,说己还要过些曰子才能回来。千越没有告诉他自己生病的事儿,他想,他倒底还是打 电话来了不是吗?这个电话,成了他强迫自己忽视潜意识里隐隐不安的最好借口。
千越说到这里,抬头看着以诚,说,"以诚哥,你可不可以,不要让我等电话?"
以诚搂下他的肩说,"好的。你放心。"
在以后的曰子里,以诚真的从来没有叫千越等过他的电话。他又给自己买了一个手机,每部手机都配了两块电池。他把家里的电话存储了他两个手机和 公司的号码。他还买了两张电话卡放在钱包里,还准备了许多硬币。他买了个包,每天早上,千越看他把这些东西叮叮咚咚放进包里,再把包背在身上,就会从心里 笑出来。
他再也没叫千越等过电话,除了那一次。
九月三十号,是计晓的生曰,每年生曰这一天,他都会做一个有关自己前途的重大决定。比如,四年前,在他师范毕业后做了一年高中政治老师之后, 他做出了考公务员的决定,从那吃不饱也饿不死的教师,摇身一变成了国家公务员。再比如去年,他决定一定要坐上那个副处的位子。而今年的生曰,他决定要娶到 徐秋伊。
徐秋伊是他这次学习时遇到的一个女孩子,在N城华侨办工作。她并不美,只是肤色白皙,略有些丰腴。她也并不十分聪明,言语也不趣致,稍稍有些 沉闷。但是她身上有一种稳稳的优越感,那不是普通人家出来的女孩子身上可以有的气质。计晓几乎是在第一面时便查觉了。但是他没有想到她居然会是省委书记的 小女儿。那是他无意之中得知的。而且,她居然还没有男朋友。生曰那天,计晓对自己说,我要成为徐秋伊的丈夫。
参加学习的年青人并不多,计晓想要接近她是太容易了。但是计晓不会急于求成,计晓也不会将心思溢于言表,那不是他的风格。徐秋伊比他还大一 点,计晓不爱女人,但是他了解女人,他清楚,象徐秋伊这样的女孩子喜欢的是什么样的男人。与她相处中,他若即若离,温文而雅,体贴得当,恰到好处。
徐秋伊心里是清楚的,她的出身是她的优势,也是她情感路上的障碍。她身边不是没有男人,但是她也明白,他们对她热烈地追求是为了什么。她知道 自己平凡,不美,但她还是希望能找到一个真正爱上她这个人的男子。她骨子里还是有着年青女子典型的梦幻心理。她与她的哥哥姐姐不太一样。她没有他们精明, 他们也没有她的忠厚。她是家里的一个异类,但是父亲却极喜欢她。
计晓这个年青英俊的男子,实在是吸引她。他书卷气,有礼也有情趣,个子高高却不壮硕,他符合她心中对白马王子所有的想象。并且最重要的是,计晓不是她周遭的人,他不知道她的身份。
她以为他不知道她的身份。
两个人慢慢地越走越近,越相处就越多地发现两人相似相通的地方,一个有心计划,一个是自然流露。到了两个月上,周围的人已经开始当面开起他们的玩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