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援来找他的那天,时间掐得刚刚好,正是他下了班,而季布还没回家的时候。他没有办法再用以前那副无所谓的态度来面对父亲,这一次他是真有所谓了。他看见卫援进门的时候,甚至不确定卫援会不会再打他一顿,现在的他跟以前也不同了,以前被打死都无所谓,现在他恨怕疼,这大约是季布宠出来的。可是卫援没有以前那样的激烈态度,他疲惫地坐在沙发上,看起来有些衰老。
卫未一紧张地看着父亲,紧张得头皮发麻,像是在一动不动地等着死刑的宣判,等着自己所有的一切被人夺走——他甚至不能伸手拉一把,因为在所有人的眼中那都不是他的。
卫援叹了一口气,叹得很沉重,卫未一觉得他很痛心,像在哀叹自己,他看着卫未一,慢慢地说,“这么多年,我对你的管教很不到位。是,我的方法不对,我的教育方法太粗暴简单。我应该对你有耐心,应该一点一点地引导你。现在我想,要是我对你更尽责一点,或许你就能成为一个有用的人。结果现在,不但你自己闹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还把人家的孩子祸害成那样。未一,我就是想问你,你到底要干什么?你知道人家季布的未来会是什么样的吗?他的生活是你无法想象的。你是想毁了他的一生吗?”
卫未一的手在袖子里微微哆嗦,头也有些晕。所有人都会这样来问他是不是想毁了季布,就好像他毫不在意季布死活似的,就好像从没有人知道,他才是这世上最爱季布的人。他的眼眶微微有些发胀,像是要流下泪来。卫援到底是他的爸爸,他小时候很盼望他能好好地跟他聊一聊,心平气和地说几句话,现在他就在这样做了。如果卫未一现在真的哭了,可能卫援就会以为自己推心置腹的谈话起了作用,卫未一是因为愧疚而流泪,那么他就会更温和地哄劝卫未一离开季布。那样的话他就会比现在更不知所措。
现在卫援看着卫未一听不进他的劝告,就决定说得更深些,“季布有没有跟你说,他妈妈正在准备跟他脱离母子关系?”
卫未一抬起头来,这次他是真的慌了,“季阿姨?为什么?”说完他就后悔了,他居然蠢到问为什么。
“当然是小晗没法忍受儿子跟男人搞在一起。她不愿意忍受那样的羞辱。”
卫未一急的真是要哭了,季布他妈妈竟然都不要他了,季布怎么可能受得了这样的打击,怪不得他这些天整个人都沉重成那样子。大约之前季布是真的想到会有东窗事发的时候,也真准备好了要跟自己一起扛过去,可是季布绝对不会想到他妈妈会把他往死里逼吧。
卫援看到了卫未一的惊慌模样,后面更严厉的责备的话就没有继续说,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细致地做卫未一的思想工作,他决心继续说实际的东西。“如果我撤回投资给季布的资金,小晗跟他断绝母子关系,他就要四面楚歌了,没有运转的资金,社会关系也要陷入僵局。那个时候他的公司开不下去,他也没有什么将来了。一个小孩子,看着再好,可是没有人把他扶上马,送他走一程,他就什么都不是。这就好比一棵幼苗,他有成为参天大树的可能,可也同样有夭折的可能。这就是我跟你说的,不要毁了季布。你也不要任性,你们做个朋友,十年二十年后再见面,他事业有成,家庭美满,你也同样如此,那不是很好吗?”
卫未一全身都紧绷着,十年二十年后再见,事业有成,家庭美满,这是卫未一看到的所有未来里,最让他毛骨悚然,最让他绝望的一种。
“我想你还是应该继续读书。我给你联系了澳大利亚的一个学校,我想你去再念几年书,也许思维方式就会发生变化,会比今天深刻很多。那个时候,你就会知道今天做出离开的决定是对的了。”卫援和缓地说完,就要告辞了,临走时还对卫未一难得的教诲了一次,“我们古人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你可以查查这句话的意思,那是一种人生哲学,也是一种大智慧。你也不小了,应该学会思考。”
他走了以后,卫未一还真是百度了那句话的意思,看完之后独自哇哇大哭了一场。
他原以为卫援是不可能懂得他们的感情的,可是看了这句话之后才觉得原来他跟季布不过就是小孩子,不但能被大人玩得团团转,而且还能被人一眼看透。其实他也是不知道,初出茅庐,初入社会时,人微言轻,谁都会有这样的窘境和屈辱。只是,他太心疼季布。
他没法不去权衡卫援的话,季布一向那么拿自己当回事,倘或一夜之间什么都没有了,他的自尊心哪里受得了,更不要说被母亲断绝关系,卫未一知道季布有多尊重母亲,有多爱他那个母亲,所以卫未一他就是想不通她为什么能这样逼迫季布。她一定也是爱他的,卫未一听说过,这个世界上只有母亲是最爱孩子的,最为孩子的一切着想的,那么她想尽办法逼迫孩子走到正路上,也许也就是对的。错的是他。一直如此。
他反反复复想着卫援的话,想得经常神经恍惚。两天以后的晚上,卫未一跟季布在一起的时候,忽然脱口而出,“季布,要不,咱们分手吧。”他听见自己的话,自己就吓坏了。他想走开,假装自己没说过,但是他又移不开看着季布的视线。
季布猛地抬起头,看着他,眼神变得冷冰冰的,他跟他说,“卫未一你给我闭嘴,这句话,再也别说出来。”
卫未一一时放了心。满足了。可是过后还是又重复说了出来,季布生气了,到最后气得干脆躲出家门,不听他说。他趴在床上,一个人在夜晚的黑暗里不停地在心里跟季布说,我爱你,我爱你。好像只要这样,就能在心底里永远跟季布在一起,哪怕实际上他们已经分开,再不相见。
63
季布下午见了几个北方来的客户,几个豪爽的爷们把他喝得快要人事不省。回来就在公司里醒酒,直到下班的时间过了,他还在办公室里发呆,看着那个外形酷似卫未一的小子跟自己报告工作进展,他却一句都没听进去。他让他在这里打工,不过自己都不知道是真的看中了他那点小才华,还是仅仅因为他跟卫未一酷似的外形,所以他就愿意帮助他。
魏维停了下来,看着发呆的季布,笑了出来,“怎么了,你被甩了?”
季布笑了笑,这小子直觉敏锐这点还真是像卫未一,“是不是小孩子的第六感都格外的强?”
魏维听出他这话里至少包含着两个人,一个是他,另一个是让季布时时牵肠挂肚的人。季布对他很温和,格外的温和,季布的性子可能很恶劣,可是魏维也知道他绝不是第一次见面时的那种混蛋。
开始他以为季布对他有好感,可是一来二去的接触,他渐渐发现季布的和气里是带着底线的,虽然能感觉到他的确是个同性恋……但是他是不容自己过于接近的。
只有一个时候,季布会对他比较暧昧,就是在带他参加那伙流氓的聚会的时候。他不愿意问季布为什么,他不愿意探究他跟那些流氓之间的是是非非。
他比较在意的是季布打电话的样子。季布手机里有一个铃声,只要那个轻快的旋律一响起,无论季布正在做什么,都会立刻不自觉地微笑。他会走到一边去接电话,语气未必温软,可眼里却是亮晶晶的。那是他情人的电话,电话那头的人才是他真正的情人,季布爱着那人,也许爱得还很深。
“因为什么吵架?有那么严重吗,你还至于不回家?”魏维问他。
季布抬起头看着魏维的脸,略有些削瘦的脸庞线条很利落,皮肤白皙,有小巧高挺的鼻梁和一双睫毛很长形状不错的眼睛。他长得很像卫未一,只是气质更柔和一些,也许是因为自幼受到了足够的宠爱,所以他脸上总会轻易露出快乐的神采,一双眼也比卫未一更澄澈,更敢于直视。
卫未一不会像魏维这样一直盯着自己,卫未一常常在看他一眼后就会立刻转开头,只不过他会侧着脸微笑。季布不觉笑了,想着卫未一扭开头却忍不住微笑的模样,他开始想他,只是却不想回家。
“喝点茶也许你就能觉得好些。”魏维随和地笑着,自来熟地从季布的办公室里翻出茶叶来去给他沏了杯茶,“好像能解酒吧?”
季布喝了一点,头痛似乎好了些,突然很想跟人说说话,也不管对方听得懂还是听不懂,“我就是不明白,一个人他……他很爱你,为什么还会想要离开你?这个时候,为什么不跟我站在一起顶着一切,为什么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他要退缩?我本来……我本来以为我选择了他,就是找到了我最该皈依的地方,从此以后不论这个世界怎么变,他都不会离开我,所以我才能放心地背靠着他面对这个世界。本来……本来应该是这样,可是他干嘛要干这种釜底抽薪的事。哈,这个世界上最痛苦尴尬的事,就是我可能不得不承认,我当初做错了选择。”
魏维仰头一气喝掉了半瓶雪碧,舔了舔嘴唇,他不知道季布到底在说什么,但是也明白了差不多,本来么,人世间的事都那么回事,大同小异,事都差不多,不同的是人。“可能你朋友他有难言之隐,他可能也很难受。”
“为什么不能跟我说呢?”季布叹了口气,看着窗外被灯光污染的不清晰的夜空,“两个人明明那么近,却非要弄得那么远。呵呵,其实无论是多严重的事情,只要两个人还在一起,什么事都会慢慢挺过去的……我没有办法,大概只能暂时离开,让他冷静一下。”
“我记得哪本书上有首诗,嗯……我记不得了,大概是说,当我们相逢的一瞬间,我们惊诧于彼此的光芒,虽然那只是夏夜星空的一抹,可是我们却以为我们是独一无二的永恒,但是……嗯……我们错了。”魏维摸了摸鼻子,他实在记不清了,“反正就是说,每个人开始恋爱的时候,都以为他们的爱情是独一无二的,是世界上最热烈最真诚的,他们珍爱对方胜过自己的生命,于是就觉得他们绝不会分手。但是事实是,每个爱情都是一样的。别人会因为这样那样的事分手,那么你们也不会例外——谁都不会例外。”
季布笑了,又转开头似乎想掩饰着什么,“看不出来你还是文艺青年?”
魏维嘿嘿笑了,又挠了挠脑袋,说得有点费劲,“我是想说,同性恋的爱情不容易,你也没可能那么顺利。所以面临分手也是有可能的,不过当然最好还是……嗯,还是不要分手。他要离开你,你就不让他走,软磨硬泡也好,扣下他东西也好,就是别让他走就行了嘛。”
季布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想说什么最后却没说,只是看着魏维。魏维拉起季布的手腕,“快点回家去吧,我妈跟我爸吵架的时候,如果他们有一个摔门出走,准保之后更难和好,冷战期没完没了。可要是谁都不走的话,哪怕对打起来呢,之后也好得特别快,照样你侬我侬的。”
季布还真是在意了这句话,他没有什么正常家庭处理纠纷的经验,卫未一更不可能有。他心里琢磨着事,又有些酒醉,站起来的时候脚底绊了一下,魏维赶忙扶住他。靠近季布的时候,他的心脏跳得有些快,从季布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木质香味让他的肾上腺素分泌的有些异常。
“季布,其实……其实……其实同性恋的爱情可能确实变数很大,如果……如果……你还是跟你的情人分手了的话,你能不能选……选我试试?”魏维吭哧着说,一双酷似卫未一的眸子紧紧地盯着季布,性感的嘴唇微微分着,就跟卫未一想要索吻的时候也很像。季布迟疑了,魏维忽然吻了上去,嘴唇相触,季布没能分开,魏维刚想要加深这个吻,季布忽然笑了出来。
魏维仓促地离开他,看起来有些狼狈,季布笑着说,“抱歉,我只是忽然想到如果我的未一恰好看见这一幕,然后——我还没想后面会怎么样,就觉得头皮发麻了。”他的确有些抱歉,顺手拍了拍他的头。
“没关系。”魏维低下头,紧张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对不起。”季布低声说,声音里多了几分认真,没了方才的玩笑意味,“可能是他太爱我了,我没法做出对不起他的事,那让我全身不舒服。”
魏维点点头,笑得样子像是嘴唇有点抽筋,“真羡慕你,要是我也能有你这样的感觉……那就幸福了。好像真的是夫妻一样。”
季布低了一会眼睛,最后笑了,“我想你说的也对,我应该赶紧跟他结婚,也许很多问题就没了,说不定就没问题了。”
64
季布轻手轻脚地走进卧室,卫未一正好好睡在床上,他摸进卫未一的被窝,在被子里面搂住卫未一细瘦的小身板,抬起头亲吻了他的额头,“未一,你在睡吗?”
卫未一翻了个身,伸出两只胳膊来搂他,像个小猴子一样窝进他怀里,季布忍不住笑了,紧紧搂着他,“未一,我想你。你的心情好点了吗?”
卫未一把自己的脸贴在他的颈窝里,“我也在想你。”
季布在黑暗中不住地吻他,“我在想,休假一段时间好不好?咱们出国去旅游,你想去什么地方?”
本来卫未一应该为了季布暂停工作而欢呼雀跃,如果在年前,一定如此。可是卫未一憋了半天都没有出声,憋的季布都有些不放心了,“未一,你怎么了?又琢磨着不想要我了?”
卫未一在他的锁骨上吻了吻,“我爱你。不要你,我就是不要命了。”
季布被这句话说得有些不舒服,他搂着卫未一,揉揉他的头发,“别瞎说。我们出去走走,散散心,应该也不错?”散散心的时候再顺便求求婚,说不定以后就会好了,卫未一应该有保护婚姻的意识——就算没有也可以教育。也许那个时候卫未一的视角就会转到正常的位置,知道应该先把自己和他视为一个整体,或者至少卫未一的底气能足一点。
可没想到卫未一像是根本没听到他的话,“为什么要给自己休假呢?是不是你的公司做不下去了。”
季布笑了,扯了卫未一的耳朵一把,“你没事咒我干什么?盼着我破产然后你养活我么?”
卫未一从他的怀里分开,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你还瞒着我,季阿姨不是要跟你断绝关系吗?你还装作没事似的,可是你心里不好受的话,我又怎么会好受?”
季布长长地出了口气,翻了个身平躺在卫未一身边,“谁跟你说的?我妈?”
卫未一没吭声,却伸手拉住了季布的手,季布拉起他的手吻了一下,“是你爸爸说的,是吧?我说他来找你,怎么没揍你呢?原来是来说这些破事了。”
“我想了好几天,觉得我爸说的也有道理。”卫未一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是不是会毁了你啊季布?”
“现在想起来了,那你怎么不早滚呢?当初要死要活地勾引我干什么?”季布的破脾气上来了,心里烦说得也狠。卫未一一脚踢过去,踢在他腿上,很疼,不过季布没出声。
卫未一翻身向外,把一个冷冰冰的脊背留给了季布。季布伸手去抚摸卫未一的腰,算是道歉加示好的意味了,可是卫未一重重地推开了他的手。季布还没受过这种待遇,从床上坐起来,“行,就是想跟我分手是不是?那好,咱们现在就分手,我去外边的沙发上睡。明天你把我的东西收拾出来,下午我会叫人来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