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知当初那人孤苦无依,是自己父母收养了他,教他识字念书。二十年后他名动京华,无数豪门千金虎视眈眈,而自己,早已成为他名门正娶的妻。
什么爱与不爱,她不懂,父母教诲却是牢牢记得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无论他富贵贫穷,夫妻都应不离不弃。纵使他彻夜不归,纵使他从不拿正眼看他,自己都勤劳持家无怨无悔。
那一日饭桌上突然作呕,引来那人一阵白眼与嫌恶,自己也是羞愧的不行,后来请了大夫来诊,方才知道是怀孕了,随讲与他听,居然仍是冷冽的神情,而自己的心却高兴的像吃了蜜一样,日夜辗转难眠,心想若是将来有了孩子,一切都会好些吧。若是个女儿才好,都说闺女是娘的贴心小棉袄,若是个儿子也好……脸上整日都是笑容,哪个见了都说气色好的不行。
究竟是哪一天记不得了,他一脸沉郁的来说要和自己谈谈,一本正经的神色让人看了忍不住心寒。他讲喜欢上了一个姑娘,想要娶进府来,自己并未作声反对,这种事,他自行决定就好了,男人三妻四妾实属平常,更何况依他声名地位,再娶一两个也不是不成的。未曾料他居然说那姑娘不想做妾,当下自己就愣住了,要做大的么?便嗫嚅道也不是不可以……
那人居然一把掀了桌子冷声道:“你怎么生的这般蠢?连她半根小指都比不上!那样德才兼备风华绝代的女子,怎甘和人共侍一夫!“
不甘和人共侍一夫?……是要休了自己么?夫妻那么多年,他怎忍心说出这样的话来……
后来他便俞发彻夜不归,自己倒是没有什么别的意见,反正在不在家都没有什么区别,不用朝夕相对反而好些,或许只是酒后失言醒后忘了也未可知……
自己的庆幸居然真的如愿,那人从此不再提及此事。入冬后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心情也越来越好,只是胃口差,常常呕吐,想到肚子里的孩子,便强忍住硬塞下去。
那是一个腊月天,鹅毛大雪下的纷纷扬扬,父母提前将产婆给叫上了,日夜守护着,那婆子唠唠叨叨些过去接生时遇到的状况,将自己吓的要死,却忍不住高兴,过了这几天,孩子就出世了,到时自己会有所依靠吧,不再如以前般冷凄,会是男孩还是女孩呢?……
生产那天……自己的意识都是模糊的一片,隐约听到产婆不停的呼喊什么用力之类的话,四肢却僵硬得不听使唤,身上的汗一个劲的往外冒,后来一阵剧痛,似乎要将自己下身割裂开来,产婆的恭喜字还在喉咙里便大叫起来,这是个死婴……死婴?……只觉一阵天眩地转,孩子死了,那人也不晓得在何处,自己连棉被都抓不住,仿佛天一下子都塌了下来……床头还摆着小衣服小鞋子呢,都是从绣庄学来的花样……桌子上还摆着着泼浪鼓、小风车,都是新的……又听到远远的有孩子哭声,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渐渐跟了去,谁知晓那哭声越来越远,自己没追上,原来的地方也回不去了……
迷迷糊糊的找到府里的时候,到处都是悲痛的哭声,就连平素冷脸冷眼的他都戴着白孝,哪个逝了……跌跌撞撞奔到灵堂,看到自己闭目躺在那里,原来……已经死了啊……
丧事热热闹闹的办了,接着便是热热闹闹的婚事……那人,居然等不及守满一月的孝期,他是什么也不惧怕的,更何况,有流言蛮语也是好的。自己生时也常听别人讲些他的风流韵事,都是用才子佳人花前月下之类的词形容,并不见丝毫责怪,从来都是新人笑,不闻旧人哭,而自己则是连哭都哭不出来……
洞房之夜忍不住走到窗外去看,那女子果真长得闭月羞花,楚楚动人,两人同喝交杯酒时还同讲什么共接连理枝,白首不相弃之类的诗文,和当初自己冷冷清清熄灯后直接入睡完全不同……这样的女子与他也是极配的……
他们的对话却让自己如坠冰窟,那女子娇笑道:“你用了什么法子将那黄脸婆毒死了啊……”他闷闷道:“不要再提此事了,我有些惭愧,只是令人下了些堕胎药而已,怎么会连命也一并带了去!”……原来如此……
堕胎的药而已,惭愧只是有些,原来如此……卓明启,你好狠的心,好毒的手段……夫妻五年,同处二十余载,你不念恩情旧情也都罢了,为何连个孩子都不放过?
可恨自己只是血糊鬼,倘若化为厉鬼定将这对狗男女刮骨刨心!她德才兼备,风华绝代……?她德才风华之类自己无从干涉,绝代么,这是一定要的!!
35.三人皆鬼
他们的前两个孩子都被自己亲手毁去,天晓得还会不会有第三第四胎的下去……知道真相后还要她看那对狗男女恩爱下去么?无论如何都不能忍受。所以,要不停的收集邪物和死灵,她孤苦伶仃手无缚鸡之力,凶神恶煞类的东西唯恐避之不及,而眼前这人手里有只毫无法力的死灵,所以为了仇恨,不能放弃。
许诺看到她平和的脸上渐渐浮起憎恶和愤恨,目雌尽裂,眼眶都变成深紫红。
“这杯药茶用来安胎。”他将凉掉的茶水泼入花丛,重新倒一杯递到她面前。
安胎?她嗤笑,那人疯了么?对一个鬼魂来说还需要什么药?她的目光带些轻嘲,又似探索,想在那人脸上找出伪装的蛛丝马迹。沉默片刻后,她咬唇道:“我信你一次。”……
她一手抓着血袋,一手举杯而饮,最后用枯瘦的手背抹抹唇角的殘渍,眼神轻佻,故意举止粗鄙。她以为自己会从那双眼睛里看到轻视和暗讽,结果却让她诧异,那人只是淡淡一笑,不带半分尘气,让人如沐春风。
这男子……应该是个很好的人吧?她暗想,可无论如何,都不能阻止自己取他身的死灵,两只手在准备解开袋子上的绳索时,突然听到他问道:“就这样一直下去么?”
这是一个她从未考虑过的问题,满脑都是报复再报复让那人抱撼终生绝后的想法,却从未考虑过自己将来作何去何从。她微微晃了下晕眩的头,那么遥远的事,鬼都用不着去考虑,不会有什么所谓的明天和未来,自己毕生心愿便是让那禽兽痛不欲生,无根无后!
“孩子,也不考虑么?”许诺瞟向她突起的腹部。
她下意识的伸手护住肚子,反应过来后开始狂笑,摇摇晃晃的起身,怎么自己做鬼也糊涂得可怜,哪有什么孩子,早被那人用毒药除了去……
“唔……”一个童稚的声音传了出来,院子里居然还有人!女人打量四周,却依旧看不到任何活物。
许诺貌似无害的微笑让她从心里感到恐惧,这人法术居然非同一般,自己该如何作决断?……
正在犹豫,一个闷闷的声音道:“许诺,这里有蚊子。”
话毕一人手里拿着道符在花丛中现出身来,一双细长的眼睛紧紧的盯着自己,对面那人笑得有些无可奈何:“那就出来坐吧。”
凌九陌揭了怀中孩子额头上的符,抱着他走出来,走到石椅前的时候他注意到一脸惊讶的女人,顿时有些迟毅,磨蹭道:“没关系么?”
许诺知道他是指那个女鬼是否会对娃娃下手,这人难得有心居然会关心别人,目光若有所指道:“一对母子有什么关系……”
凌九陌惊讶道:“母子……?”话语拖得长长的带着怀疑的音调,两条细眉高高扬起。
那女人也呆住了,半日后才不可置信呢喃道:“你……说什么……?”
“卜易显示你们此生是母子。”
那小娃娃伸出白嫩的手指在凌九陌嘴唇上轻抓,“果然不是亲生的啊。”凌九陌拨开那双小手,盯着仍旧躲在花丛中的人道。
“你这个小……”,一个胖肥的女人从花丛中跳了出来,愤怒看着凌九陌,却不知顾忌什么不敢再骂。
院子里平白多了几个人出来,那女人俞发慌神,显得手足无措,袋子小心翼翼的藏在身后。那胖胖的女人走上前来,抚着她的额头道:“好孩子,你究竟受了什么苦落得血糊鬼的下场……”
她的手又厚又软,抚在她额头的温暖像极了自己的母亲……一时间,她居然有些沉溺的不可自拨,三年不曾流过的泪水如泉喷涌而出,她委屈的硬咽,喘气的厉害,甚至连话都说不完整……:“娘……我……我……活得好苦……”
……
从幼年开始讲起,一直至那人第二次大婚截止……许诺偏头听着,一双眼睛紧紧的盯着那个委屈的女人哭得像个孩子般……娃娃咦咦呀呀的在几个人鬼之间玩捉迷藏却无人理会。
凌九陌难得心平气和的将那女人断断续续的故事听完,挑眉看着许诺道:“我就说那人是个骗子吧。”
“这是你的孩子。”许诺用几乎肯定的语气道。
“那我这里又是什么?”那女人哭泣着指自己的肚子。
“怨气所致。”
“公子所言……当真?”她用乞求怀疑的样子向许诺作再次确认,地上的娃娃用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打量着她,踮脚伸出手帮她摸脸上的泪水:“……不哭不哭……”
许诺点头,那女人哭着笑了起来,孩子……原来还可以再见啊……
……
“婆婆在何处遇到小儿的?”她抱着孩子向那肥胖婆婆问道。
“这个……三年前……不小心捡到了……”那胖女人吱吱唔唔道。
“团聚了便好。”许诺笑着道,迟疑了下又问那女人:“你可还想报复?”
报复么……如何不想……虽然与孩子团圆了,那禽兽犯下滔天恶行,轻易放过他岂不便宜?还有那毒如蛇蝎的女人……统统都该受到惩罚的……可怜自己只是能力低微的小鬼,只能恐吓些孕妇……
“我可以帮你。”
她怔住了,以为自己听错,直到那人重复了道:“你若想报复,我可以帮你。”
许诺唤出神卷耳语几句,神卷立刻离去,片刻即返,手中却多了一册画卷。许诺展开画卷在心里暗自赞叹,此人画风婉绮,书风奇峭俊秀,倒也不负朱雀首席画师之名,只是品行太过恶劣……
画卷在夜明珠下缓缓展开,一个闭月羞花含情脉脉的美人跃然纸上,许诺提笔在角落画下带身符,画卷自行飞起,围着那女人转了几圈便层层裹了上去。
许诺默念咒语:“那檀多多那怛,人画合一。”
紫光闪过,画卷登时消失不见,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出现在众人面前。
“你喝下插花换斗药茶,腹中邪物已尽数除去,剩余的皆是怨气,待他日心如止水时,连同此皮一并去除,切记不可伤人性命。”
那女子点头,卓启明……我定让你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凌九陌坐在古凳上发呆……那个孩子,还有那个胖婆婆,鬼孕妇已经走了多时,许诺看着院中繁花喃喃道:“究竟是对还是错呢?”
凌九陌冲他微笑:“事情终于了了,我们今天出发?”许诺点头。
朱雀开元三十四年春
卓画师夫人第二次小产,重创之下居然出现胡言乱语迹像,逢人便道生产之夜遇鬼之事。
同年夏
卓画师不堪夫人疯癫之兆,迎娶一名才德兼备花容月貌的女子,只是其来历不明,颇受其妻争议。
次年秋
其妾生下一子,众人皆闻其人温柔娴淑之名,其妻颇为恼怒,疯癫之症俞发厉害。
朱雀开元三十五年冬
卓画师一纸休书,惊煞京中无数才子佳人,当初撮合此桩姻缘之人皆感不可思议。半月后,卓画师宴请四邻及京中好友,为其妾扶正。
当夜,其新妻携幼儿不辞而别,因其来历不明,查遍京城无果,居然无人识得其人。
此后不久,卓画师日夜借酒消愁,誓言封笔,此举震惊朱雀,自此生活贫困潦倒。
朱雀四十年春
卓画师郁郁而终,享年五十七岁,孤身一人,无后。
“那个孩子和胖女人都是鬼吧?”
“嗯。”
“那个……孩子谁的都不是,对么?”
“嗯。”
“……你用不着自责,有些事不用知道真相反而会幸福的。”
“自责?我有么?”……
第五卷: 如影相随
36.客栈一夜
这一天,朱雀下了入春的第一场雨。
客栈的小二就着昏黄的灯光打盹,春天,最是容易困。想起掌柜的会拉起更长的面孔,他便无耐的起身。就在他打算洗把脸的时候,门外走进一个人来。
乌黑的长发被雨水打湿贴在脸颊,一张俊巧容颜貌美如花,水滴沿着发丝滴入衣领,一身大红丝织衣服紧紧的贴着身体,腰臀处曲线毕露。令人雌雄莫辩的美丽,小二不禁看呆了,片刻后回神忙问道:“客倌,您……是要留宿么?”
柳淡彩轻抚额前几缕湿发,嫣然一笑,道:“我找人。这位小哥可曾见过两个相貌不凡衣着华贵的公子?”他声音略带沙哑,却有一种奇特的吸引力。
小二颇有些为难的看着他道:“不瞒客倌,这店里每天都入住近百人以上,这……”
柳淡彩深思下道:“一位公子眉眼细长,另一位公子看上去有些冷清……”“我知道了!”小二捂着腮帮子叫道,一脸的委屈。
将近傍晚的时候,店里来了两衣着华贵的公子,小二高兴的迎了上去,不自觉对那位神色淡然如仙人般的公子多看了几眼,便听另一位持紫扇的公子喝道:“把你的脸给我伸过来。”
小二不明就里,从未见过有客倌提出过这般奇怪的要求,便稀里糊涂照做了,结果被那人一脚踹在腮帮子上,到现在还肿着。若不是掌柜的出来讲许多好话,看那位紫衣公子的神色,非要了他小命不可。
小二把他带到二楼的上等客房门口道:“这位公子,您就一个人进去吧……恕小的有事先下去了。”
柳淡彩感激的笑笑,那小二呆了一下又叮嘱道:“公子说话要客气些,里面的客倌……唉。”提着灯笼轻摇着头离开了。
柳淡彩站在门口片刻,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的时候,听到那个魂牵梦绕的声音道:“这么晚了,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不禁恍神,以为他发现了自己的存在。接着又听一个淡淡的声音道:“我不用睡觉的。”柳淡彩暗自苦笑,那人又怎会对他用如此温柔的口气说话?
“可是我要睡啊。”凌九陌的声音居然带着些许撒娇的意味,而且渐近……就在柳淡彩有些察觉的时候,一只细长有力手扣在了他的脖子上,“哦,看来不止你一人没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