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公双腿来个大劈叉儿,一脚蹬着左门柱,另一脚踹着右门栓,撇着嘴无赖地一乐:“对不住,我这儿有太后的口谕,这扇门不准任何人走。”
公孙滟不敢冒进,心里暗暗嘀咕,皇上是一国之君,一个太监就敢拦挡君命,就算一刀砍了他也不为过,可转念又想,李公公是太后的左右手,得罪了他激怒了太后,到时候皇上也不见得保自己,真是左右为难。
公孙滟问:“请问太后缘何不让任何人走这道门?”这话正中李公公下怀:“张太师请了个术士,为太后娘娘治心口疼的老毛病,术士说只要这扇门在七七四十九天之内只入不出,太后娘娘的病即可痊愈。”公孙滟转回养心殿,把这事跟皇上说了。
出乎公孙滟的预料,皇上只是微微一笑,却不再提杀尚可品的事。
第十八章
此事不到半个时辰便传入刑部大牢里,尚可品摸摸脖颈子,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好险~好险~”正好冷馥提着酒走进来:“静如,你自言自语说什么呢?”尚可品打量着冷馥,好像不认识他这个人:“冷大人,你我不再有共同语言了,请回吧。”
冷馥笑道:“放心,不会来人的,我进来时叫狱卒把门锁了。”尚可品道:“从今往后,别叫我的号了。”冷馥笑道:“你若还不放心,我给你看看钥匙,喏,在这儿。”尚可品白了他一眼。冷馥斟满了一杯酒,放在地上:“尝尝这个。”
尚可品不理他。冷馥笑了笑,端起来自己喝了:“我看,皇上之用人真是出神入化,你说呢,静如?”尚可品道:“我听不懂。”冷馥道:“你不懂这朝廷里就不会有懂的人了。”尚可品道:“我每次醒来第一件事是确定一下脑袋是否还在脖子上,哪有心情管别的。”
冷馥笑道:“就算你不幸捐躯了,皇上一定会给你正名,记一等功,追封三公,举行国葬,子孙世代袭爵,你还抱怨什么?”尚可品道:“死了就管不了那么多了,尸首凭皇上折腾去。”
冷馥笑着点了点尚可品的鼻尖:“你爹就你这么一个骨血,皇上知道,不可能杀你的。皇上命公孙滟来砍你的脑袋,料定这事儿他办不成。他虽是武探花,但缺乏经验,又不熟悉皇宫的暗道,一个公公就把他拦下了。”
尚可品道:“皇上未免太拿生命当儿戏,一旦公孙滟知道除了月华门还有数十个小门可走,这会儿我脑袋不就搬家了么?”冷馥笑道:“所以说皇上用人出神入化么。”尚可品忍了半天,终究忍不住,觑了酒坛一眼,举起来把嘴儿痛饮几大口。饮罢,两人畅怀大笑。
尚可品道:“皇上派你来安抚我,你告诉他,不用。姓尚的最不怕的就是死。”冷馥点头:“这个皇上知道,皇上怕你没酒喝,赐了你一坛百年陈酿。”尚可品得意一笑:“皇上还真体贴。”
尚可品凑近了一点低声对冷馥说:“不过,你回去一定要替我再跟皇上争取争取。”
冷馥问:“争取什么?”尚可品暧昧地一笑:“不为别的,皇上那晚叫得好销魂,不才还想重温一遍。”冷馥刚喝下的酒顿时往上反,从脖子烧到了脑门子。冷馥临走前,尚可品又叮嘱他:“就那么跟皇上说,可别走样儿咯。”
次日,冷馥奉旨入宫。皇上坐在御书房里,脸色不明不暗,拽给冷馥一本账册,悻悻然道:“冷大人,你不说钱塘一带官清民丰么?那这个又怎么解释?”冷馥打开账册,一目十行。
皇上道:“齐家自媏妃娘娘入宫,三十年间向各州府县衙的贿赂金额达八百万两。凭你的才干,竟没发现这么大的漏洞?还是故意知情不报?”
冷馥盯着账册,一言不发。皇上深深运气:“子薰,受贿的人又不是你,你何苦替那些脏官污吏隐瞒真相?”冷馥摇了摇头,未出一言。皇上点点头:“好吧,如果你说你不知道,朕顶多是追究你办事不力,降你的职罢了。”
冷馥跪下给皇上叩了个头:“回皇上,此事臣非常清楚。”皇上眉峰镇敛:“冷馥!你有几个脑袋!朕的大事要坏在你手里不成?”
皇上怒喘之余,将御案上的白玉垂耳兔紧紧攥在手心,发簪流苏摇曳欲坠。冷馥的眼中淡定无波:“求皇上再给臣一点点时间。”皇上盯着冷馥许久,终于阖上凤眼,朱唇轻启:“你去罢。”冷馥再度叩首:“谢主隆恩。”
第十九章
玳瑁小筑,风雨满楼,凉生襟袖。窗外,淫雨如织,脉脉远山,烟霞叠障,湖面,败荷凌乱,浪萍难驻。惟有掐在指尖的酒盅余温未尽。齐凤三收住寂寥的目光,勉力一笑,双手举盏向对面的虚座:“子薰,这杯我敬你。”
三敬两敬,自个儿把自个儿灌醉了,丢下一打银票,踩着棉花回家。路上,一排骑兵将街里巷外的老百姓赶了个人仰马翻,后面紧跟着一队人敲锣打鼓,鞭炮爆竹震耳欲聋。
齐凤三捂着耳朵混在人丛中间,见几个着官服府役一边敲着黄铜大锣,一边高喊:“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我们家知府老爷升任京兆尹啦!老爷有令,所有百姓一律不得提及反党濯缁生前功业!从今往后,改讼王太守之德!”
周围百姓没一个人敢言语,有人作无可奈何之状。齐凤三似笑非哭地摇了摇头,转身要走,这时一个人正在身后朝他默笑。那张鹅蛋小脸,如染月华,澄渊的一双秋瞳,神采奕奕,风情万种。齐凤三一愣,睁大眼睛,歪着头再瞅几眼,好像不认得这个人了。冷馥手抚他的肩膀,淡笑:“你又去那种地方了?”
齐凤三苦笑:“你怎么知道?”冷馥顺着他的肩膀往下一捋,最后攥住他的手:“小三儿,我决定再不离开你了。”齐凤三愕然,双唇微张,眨了几下眼。冷馥拽了拽他的煞白小手,暖暖一笑:“随我来。”
冷馥拉着齐凤三转进一条小巷,半里长的巷子竟不见个猫影,都被锣鼓声吸引到对面街道去了。冷馥急急把齐凤三逼入墙角,与他十指交缠,闭上眼衔住他的唇瓣,轻柔而急切地吮了几下。齐凤三浑身一颤,按着嘴唇惊仡地看着他。
冷馥在耳边问:“怎么了?”又吮咂了一会儿,齐凤三不但不配合还一脸肃然。冷馥不解他如此反应,急问:“上次不是都……”齐凤三连忙抬手一揖止住他的话:“冷大人一定是误会了。”冷馥眼中的光彩顿消,困惑地望着他:“冷大人?”
齐凤三道:“冷大人对草民用情颇深,草民心领了,但你我今生无缘,云泉相约可待来世。”冷馥的腿顿时软下去,撤后一步,蹙了蹙眉:“你说来世?”齐凤三含笑点头:“嗯,来世我做个姑娘,还不行么~”冷馥又上前抓住他的手:“你休想耍赖,上次你已经默认了。”
齐凤三脸色一变,重重甩开冷馥的手,面色微愠,整了整衣冠:“冷大人若要玩儿人,到妓院里找去。齐鸾乃是七尺男儿,怎能由着大人揄弄戏耍!”冷馥怔住了,半张素口,哑然惊惑。
云水一色,阵雨暂收,澹澹斜阳散落一湖碎银。齐凤三长衫及地,手执镶金纨扇,蓦然转身,消失在蒙蒙霭雾之中。这身影又似单薄了些许,醉意潦倒,骨子里却有卓荦不群的傲气。
想当初,二八少年,多事强愁,是处寻芳赏柳。朝为行云,暮为止雨。醉里清风,醒时明月,可惜韶华虚度。一旦逢着了此生挚爱,却只能相敬如宾,远远对视,这滋味,有几人能懂。
齐凤三脱掉湿衣服,披上一件大氅,找了半天腰带,不知哪去了。小六进门:“公子何时回来的?”“才刚不久。”齐凤三一手抓着散落的衣襟,依旧四处寻摸。小六从袖里抖出一条水青色绣竹节的带子:“在这儿。”
齐凤三心下不爱待见他,轻出一口气:“玩什么不好,玩我的腰带做甚。”说着转过身,双臂抬起。齐凤三身形似竹,即使是背影也给人清雅出尘的美感。小六走过来,一手拿着带子,双臂环上他的腰,双手悄悄插进他的衣襟,在那略显清瘦的腰际松松地环住。
齐凤三望着窗外百变千姿的云岫,淡漠而不吝地一笑:“又来了。”小六的臂忽然收紧了,侧脸伏贴在他背上,也无言语。齐凤三道:“你这么不好使唤,来日叫娘把你卖了罢。”小六眼睫毛打绺,眼圈有些湿润发红:“不,我要一辈子跟着公子。”
齐凤三微怔,蚕丝衣透来一片冰凉潮湿。
第二十章
次日,齐母命人把小六叫来,便厉声对他说:“你在我们家十来年,吾儿被你这小烂货儿伺候得一年瘦似一年,一日衰将一日,这出儿想必你心里清楚得很。念在你身世孤苦,我向老爷求情给你个活路,县衙里缺个守狱的差役,你若去了,每月拿几两银子也够吃穿。速速收拾东西跟老林去罢。”
小六哇地一声哭喊出来,双膝触地,只知道使劲儿给齐母磕头。齐母问:“怎么?你不愿意去?若非你想我把你卖到娼楼不成?”小六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站在一边的林管家劝道:“你还听不懂夫人的意思么?今儿你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还是快些个跟我走吧。”
小六趴在地上哭成了泪人儿,直喊:“公子!快来救救小六!”齐凤三在门口听了听,怅然若失地走了。
月余,冷馥到齐家拜访数次,齐凤三避而不见。一日,齐凤三憋得慌,去临江妓院闲逛。老鸨阿谀笑骂:“哟,齐大少爷一连数月没来逛窑 子,还以为你上京赶考去了呢!”齐凤三颉笑,双手轻轻掰开画扇,遮着嘴,悄声对她说:“说到哪去了。我是染了花柳病,刚好就来了。”
天晓得老鸨为何都爱听这档子事。齐凤三笑眼如钩,老鸨的眼珠转得比平时快十倍。老鸨又悄问:“齐公子元气大伤,定是需要一个温柔如蜜的咯?”齐凤三呲牙,扫遍楼上楼下的姑娘相公,没对上眼:“有新来的么?”
老鸨喜道:“有啊,多着呢!茹苏,妗子,眉双,见夏……”此处,齐凤三打断:“贱下?”
老鸨道:“可不么,说起这个见夏,性子燥得像一头小毛驴,上次有个富商点他,没半盏茶的功夫就被他轰出来了。我叫人调理了半月,现在还没人点,唉,恶名出去了,再改就难咯。”齐凤三脸上写着好奇二字。老鸨看出来了:”公子,不是我不舍得,他实在不适合你。”
这时,楼上有个人挑着珠帘倚着门框,斜绾了个松松的发髻,歪插着个俗俗的步摇,懒洋洋软绵绵地说了一句:“嬷嬷,人家这么久没生意,你说该怪谁?”老鸨和齐凤三同时举目。老鸨脸上是讶异,齐凤三脸上是错愕。
“哎哟,这不见夏么,今儿起得够早啊!”老鸨瞧了他,脸色大变,耍出势压群芳的老本行。见夏轻蔑地瞥她一眼:“你不给人家拉生意,人家不睡觉养皮肤,干甚去?”老鸨假意笑道:“今儿怎么开窍了?莫非看着齐公子漂亮?我看你还是不懂这儿的规矩,你是仆,客是主,你没有点客人的权力,只有给人点的份!”
见夏气得急喘,唰啦一声撂了帘子,回屋里去了。老鸨怒了,掐着腰高喊:“你还反了不成!齐公子在这儿还敢撒泼!看我打死……”齐凤三举起扇子:“算了,嬷嬷。”鸨母一愣。齐凤三掏出一打子银票放在桌上:“就点他了。”
鸨母难以置信委委屈屈奴颜卑躬地笑了笑,那些银票上手一掂量便知不会少于一千两,别说点就算买也绰绰有余。齐凤三收住画扇,极其优雅地举步上了凤楼,挑开帘栊,走了进去。众人聚在见夏屋外。老鸨上楼把一干人等轰走,自个儿趴在门上偷听,不久里面便传出各种颠鸾倒凤的响声。
约摸半个时辰,见夏微阖双目,躺在绣花枕上,全身只着一件袖珍小袄,领口的盘钮一直解到腋窝。齐凤三一手拄着下颌,掐掐他的脸蛋儿,微笑道:“我能救你一时却救不了你一世,往后你该怎么办?”见夏倦倦地睁开眼,抿起殷红小嘴:“公子记得常常来看我就好,反正公子有的是钱。”
齐凤三蹙了蹙眉,忽然又想起一档子事:“娘不是把你充衙役了么?你怎么会在这里?”见夏盘腿坐起来,手指缠着齐凤三的一缕青丝:“庄子曰:非以其所好而笼之者,无有也。公子平生最喜欢做的事就是逛妓院。小六爱公子,想要笼住公子的心,所以投公子所好,有什么不对?”
齐凤三郁闷地晃了晃脑袋,后悔当初不该教他那句,还有那庄周平时不是最清静无为的么,怎生偏偏说了这么一句不积德的。
第二十一章
临走时,齐凤三对鸨母忉忉叮嘱,见夏不可再接别的客人,鸨母虽是好声应承,但齐凤三清楚这行当从来是看钱不看人。往常从妓院大门走出来,都是一脸意气风发,今日却是一脸灰暗沉闷。
齐凤三没走几步,便见一人站定在面前不远处。青云靴,芙蓉扇,碧玉缎袍压金走银,一张雅致至极的鹅蛋小脸,一双春湖泛滥的盈盈凤目,濯濯然如阳春笑柳。齐凤三顿然心潮汹涌,血流加快,一时间把所有事情忘了个干净,心想倘若就这样一直看着他,这辈子也够本了。
街上很热闹,男男女女频频回头。冷馥无意理睬,逆着人流朝齐凤三走过来,刚要开口便不知怎么称呼他才好,干脆省略称呼,带着几分期许道:“我们……去茶楼坐坐?”齐凤三用余光觑见那茶楼,笑着点了点头。
店小二打远儿招呼,笑脸相迎:“二位客官里面请,二位客官请到楼上的雅座,那儿既风凉又肃静,风景好着呢。”想必这小二哥看他们俩穿着不俗,定是有钱人家的少爷,直接请到楼上最好的一个桌位。
齐凤三坐下,看了看茶谱,对小二哥道:“你们这儿最好的茶是什么?”小二笑道:“回少爷,天下第一茶是西湖龙井,您瞧楼下那个大水洼了么,我们这儿还能卖什么茶?”齐凤三瞧了瞧窗外,微笑,把茶谱递给冷馥。
冷馥接过去,略看看,对齐凤三道:“就要一壶龙井,可好?”齐凤三把两个膀子搭在椅子靠背上,身子向后一仰:“随便,反正本公子刚从对面出来,身上分文没有。”冷馥的表情难以揣摩。小二哥打了个愣,又笑眉笑眼地看着冷馥。冷馥对他礼貌性地一笑:“一壶龙井。”
“好咧——”小二哥乐颠颠地下楼去沏茶。
齐凤三展开水墨画扇,虚掩着脸,低声对冷馥道:“你刚刚被宰了。在这儿一壶上等龙井要几百两,若用名贵茶具沏出来,没有一千两下不来。喝花酒,一个月都够了。”冷馥稍有吃惊。齐凤三还没说完:“再加上这个最好的桌位,就一千两打不住了。”
冷馥凝着眉想了想,忽然轻声笑出来:“呵呵,所以呢?”齐凤三冲他挤了挤眼睛:“以免一会儿结账的时候出糗,我建议你回去拿够银子再来,我在这儿等你,不见不散。”冷馥点头表示赞同。齐凤三看着他也点了点头,谁知冷馥又笑着说:“这个主意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