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与模范生（出书版）by 李葳

　　过了大半个钟头，母亲蓦地起身，要求若鹏乖乖留在家中，便一个人出门了。

　　母亲那张挂着泪痕的脸，已经不再是「为人母」的表情，那是个回到「女人」的身分，准备要为自己的爱情去奋战的女战士的表情。

　　这些是当年的他，再早熟也不可能弄懂的，属于成年人的复杂心理。可是即使他不懂得这一些，也懵懂地感受到了，一个重大的危机迫近他们家，威胁着他小小天地内的快乐与幸福。

　　他本能地知道，母亲前往的那个地方、母亲将做的那件事，是一切的关键！严家的男丁之中此刻只有他在，他觉得男孩子的自己必须代替去上班的父亲，守在行为反常的母亲身畔。

　　因此他没有听从母亲的交代，悄悄地追着母亲的背影，尾随着她的脚步搭车、下车，到达目的地——那是他以前曾经来过几次，母亲过去的工作场所＝父亲正在里面工作的实验室。

　　警卫很快地放熟面孔的母亲过关，她没发现身后的儿子，迳自进入了大楼内。晚了几步跟在她身后的若鹏，却被警卫拦下。

　　当他好不容易说服了对方相信自己是跟着母亲进来的，得以进入大楼里面时，已耽误了约五分多钟左右的时间。虽然只是短短的五分钟，但是谁晓得这将造成无法挽回的遗憾。

　　他记得自己不停地跑着、跑着，不知道为什么，脑中有个声音要他快点追过去。

　　终于，气喘吁吁地抵达父亲的实验室，打开了那扇门——

　　高亢的女声凄厉地喊着父亲的名字。「我要杀了你！杀了你们！杀了你们这对不知廉耻的奸夫淫妇！你这死人骨头，去死！」

　　刺激性极强的黄白色烟雾迎面而来。

　　紧接着，一次地动天摇的大爆炸，一举震碎了四周的窗户玻璃，连门都被炸到弹开来……当下若鹏自己也被爆风吹得向后飞撞到墙壁上，失去了意识，而再醒来的时候已经人事全非。

　　父亲死了，母亲也死了。

　　他的世界毁了。

　　可是这件事浓缩在报纸的版面上，不过是短短一篇两百字的报导及一个醒目的俚俗标题——「妒妇疯狂引爆实验室三死一伤」。

　　他幸福的童年结束了。

　　可是他的人生并不因为这件事而跟着结束，活下来的人有义务，必须扛着死去的人所留下的所有「资产」——不管是正资产也好、负资产也好——继续活下去。

　　那场爆炸在他的外表留下了处处烙印。

　　断裂的鼻、歪掉的下颚，含有化学性刺激物质的光雾夺走了好视力，让他不得不戴上厚重的镜片。更不用说的是，大片被炸开来的强碱药物，随兴恣意破坏了头皮毛囊，从此再也长不出半根毛发，他的头顶像是东被犁一块、西被除一区的难看草皮。但他已经算是很幸运的了，如果不是他用手臂挡住自己的脸，现在东一块、西一区的可能是被蚀坏的脸皮。

　　外貌的剧烈改变，也让他在同学跟朋友之间，从受欢迎的运动健将、颁奖台上的风云儿，一下子变成小朋友避之唯恐不及的「科学怪人」、「怪医X博士」，靠都不敢靠近。即使是原本和他要好的小朋友也不例外，他们或许没有以奇怪的绰号叫他，但疏远的距离是肉眼可见的。

　　倘若这个时候，若鹏自己能积极地寻求帮助，或是接受谁的帮忙，情况可能会有所不同。但除了外貌之外，另一个更大的「包袱」，才是把若鹏压得死死的主因，让他一天比一天更畏惧「走进人群」、更内向地缩在自己的壳里。

　　那是挂在脖子上的，「杀人犯的小孩」的不名誉——教他抬不起头。

　　那是刻在心口上的，「我没有叫母亲不要去」的自责——教他挺不起肩膀。

　　那是拴在脚踝上的，「这是老天爷给我的惩罚」的罪恶感——教他跨不出囚禁自己的心牢。

　　他的退缩，一天比一天更阴暗的表情，仿佛背着全世界的不幸的生存方式，不要说是那些同班同学、才不过小学年纪的朋友会觉得沉重，连自家亲戚也对领养他一事感到无比的迟疑。

　　他的少年生活，俨然是一本印刷失败、装订错误、让人不想翻开的弃书。

　　活着，是因为呼吸没有停止。

　　读书，是因为脑子还在动。

　　那时他对自己的前途与人生，毫无半点「光明」的期望。

　　他对一切事物所采取的态度，是消极、是被动、是逆来顺受。于是，他成了被欺负的极佳目标，在国中时代就像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被踹还会跟你说谢谢的活人沙包。

　　人被欺负久了，痛苦也麻木了，还会认为自己生下来就是为了被欺负，被欺负是为了替自己的罪业赎罪。

　　但，该说是老天爷的眷顾吗？他并没有遗弃他，甚至为他保留了人生中的一丝光明。

　　十七岁，若鹏与那一道澄澈的光明，相遇了。

　　「喂！你是谁啊？」

　　男孩最初的直率询问，令若鹏惊慌失措。已经许久，没有和同年龄的人对话过了，他甚至连该怎么和同龄者说话都有点忘记了。

　　「……为什么跑到我们学校？」

　　太过紧张而无法专心听清楚男孩说了些什么，若鹏只觉得男孩的眼睛好亮、好澄澈，好美。

　　「……他们叫我在这里等。」结结巴巴地挤出声音。

　　「他们？是谁？」

　　男孩理所当然地质问着，若鹏从这一点就看出来了，他身上属于是优秀人类才有的自信气质，灿烂得令人无法不发现——这男孩是上天的宠儿、天之骄子。

　　他就像是另一个不曾被上天丢下，不曾被黑暗所俘虏，昂首阔步地走在洒满阳光的道路上的自己。如果自己不是因为那次的意外……

　　在放弃了人生这么多年后，若鹏倏地又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因为嫉妒而跳动着，他深深地嫉妒着男孩身上的阳光气息、嫉妒男孩理所当然的优秀。在嫉妒中短暂迷失了自我。

　　「什么？你的姊姊是我们的老师吗？是哪位！」

　　男孩指责的目光，瞬间把他拉回到现实。

　　——哈啊！我、我在想什么？我这种人有什么资格嫉妒人家！

　　难忍自惭形秽的自己，若鹏当下冲出了那间教室，内心不禁埋怨着要求自己转学到这所学校的姊姊。为什么要让他转学到这里？为什么要让他和男孩相遇？为什么要让他看到，比理想中的自己更理想的「他」！

　　他以为自己的心早已经死了，结果一颗心又在嫉妒的灰烬中重生了。

　　第三章

　　「昨天我收到通知的时候，吓得从椅子上面跌下来，一把老骨头差点全摔散了！还好上帝保佑你平安无事。」

　　攫住克愁的右手，头发已半花白的公司开发部总监，Dr.李＝李博士夸张地在胸口画了好几次十字架，闭上眼睛虔诚地说：「谢主恩典、谢主恩典。」

　　谁会知道，这个站往病房中不起眼又瘦小的东方人，曾经有段时间站在太空总署的指挥中心，领导工程部的精英们，代表人类科技的最前线，向宇宙伸出探索的触手。

　　谁会知道，这个小时候诞生在一座强国环伺的小岛上，尔后移民到美国的贫穷东方人，是个活生生的美国梦传说。

　　当年他的双亲到美国时，是在餐馆打工的穷留学生，总财产不到一千美金，典型的没钱、没背景，可是他们一家人仍在美国各自实现了自己的梦。博士四十五岁从太空中心退休的时候，在他的专业领域中，他已经取得了空前的成就，被誉为是神眼的创造者。

　　谁会知道，这个外在年龄已经年近古稀，普通到不行的东方人，内在始终保有柔软的赤子之心。

　　他鲜少固执，更不会做铁齿的事，他的口头禅是「Anythingispossible！」——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除此之外，克愁还喜欢他这个顶头上司的另一点。

　　有许多科学家并不相信神的存在，他们认为万物皆可以科学的、逻辑的、理论的方式去解释。纵使找不到解释的方式，那也是因为局限于「资讯」有限，日新月异的科技早晚可以解答世上所有的未知之谜。

　　这个特征，在研究宇宙、航天或天文方面的学者身上，更是特别容易找到。

　　偏偏博士是那万分之一的例外。

　　他虽然接触外太空的研究，却始终信奉着上帝。哪怕从以前就经常被同侪嘲笑他是自相矛盾，还问他无人太空船出了地球之后，可曾经拍到天堂、或是地狱的照片回来，甚至揶揄他怎么不造出一个引导大家上天堂的导航器等等。

　　他从不对这些话动怒，依然笑笑地继续他的祷告。

　　博士常对克愁这么说——

　　「相信」是一件美好的事，这是上帝赐给人类，唯有人类才能做得到的事。我们可以相信上帝的存在，我们可以相信自己被上帝所爱。所以，不要吝于相信……哪怕是不小心错信了谁，但是在相信的当下你是幸福的。

　　克愁那时候还这么回答博士。「你会是电话诈骗集团最爱的肥羊，请千万不要回台湾。」

　　这句话虽然是开玩笑的，但博士看着克愁的慈祥眼光，却道尽他的遗憾。

　　他看穿了克愁，还无法放下过去被伤害的恐惧，做不到去「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定数的天命，更无法相信「爱」、「永远」及「不变」。

　　老人睿智的眼什么都看穿了，可是他没有在克愁面前表现出任何的「失望」，还以恬静平淡的微笑，简单地让克愁明白，老人选择了「相信」他总有一天会懂得信任的真谛。

　　真是了不起。与博士相处的时日，疗愈了克愁一部分对人的不信赖感，他也希望、期许有一天，自己可以像亲爱的老板一样，能以平凡的心做不平凡的事。可惜现下的自己，修养仍不够到家。

　　克愁在认识博士之后，深深觉得当初接受挖角，远渡重洋来到老人所在的本公司工作，是他做过最正确的决定。因为他不只获得了能充分发挥才能的空间，还得到一位不可多得的人生导师。

　　「对不起，博士，你交给我的助听器，被抢走了……」

　　「身外之物算什么，别提了。把你牵连到这件事之中，感到非常抱歉的人是我。」

　　他拍了拍克愁的背，摇头叹息。

　　「唉，我没有想到，因为同乡的关系，我把你当成自己的孙子一样特别照顾，不料这一点反而让有心人误会你手上握有『爱因』，让你因此深陷危险……我听说他们给你打了药，你没事吧？」

　　「没事的，那只是自白剂而已。早上我问过值班医师，他说我被施打的剂量，还没超过身体新陈代谢能负荷的范围，只要躺个一、两天，那些剂量应该可以自然排出，不会有事的。」

　　「是吗？太好了，我总算可以放心了。」

　　比起自己的身体状况，克愁倒是觉得他有责任要提醒博士某件事。「说放心恐怕还太早了些，博士。」

　　「咦？可是我听说坏人已经被捉到了啊？」

　　「不，我不是指这次的事。我担心因为此次事件，导致『爱因』晶片的研发曝了光，往后肯定会有更多来自四面八方的贪婪之人，试图取得有关晶片的相关资料。之前五角曾提议要派二十四小时的随扈在您身边，但被您拒绝了，我认为您该好好考虑五角的提议。」

　　「谢谢你的关心，克礼斯。」老博士笑了笑。「不过我不习惯在监视中过生活，那会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囚犯，间接妨碍到我工作的心情。」

　　现在还是谈论「心情」的时机吗？克愁板起脸孔，不假辞色地训斥道：「您太小看这件事的危险性了，博士，您听好了——」

　　结果，本来是一片好心前来探病的老人家，实在没想到这一场探视竟硬生生演变成说教大会。年轻人不给他这个上司半点面子，用词犀利地骂着他不顾自身安危的行径是多么的不负责任，坐在自己疼爱有加的黑发美青年面前，老人家也只好苦笑以对。

　　「嘿……他就是你口中的『老朋友』、以前的死党啊？」

　　剪着俐落短发，衬托出一张出色可比名模黑珍珠的巴掌大脸蛋，高挑的非裔女子似笑非笑地睇了男子一眼，直接道出结论。

　　「我不喜欢他。」

　　女子噘起搽着朱红蔷色的丰唇，眼睛从遮住男子半张脸的墨镜移开，再回到监视器中的影像。

　　「你知道我最讨厌搞不清楚自己身分的人了，这家伙居然对着自己的长官说教耶！太嚣张了。」

　　男子专注的目光，也跟着移到占据半面墙壁的液晶画面。

　　十数个分割画面，钜细靡遗地监督着VIP房内的情况，还包括了病房外的走廊、各层楼电梯与安全梯间。只要有任何人出现可疑的举动，这个位于地下一楼停车场的行动指挥中心，就可以迅速调派干员过去。

　　这种高规格的行动，不单单是为了保护唐克愁一个人，更主要的是目前正在病房中探访他的李博士，以及等会儿即将过来听取证人说词的检调人员。

　　「我不知道原来你这么敬老尊贤，Lady珍。」

　　「呵，你是故意曲解我的意思吗？如果只是活得久的废物，或是以慈善家的身分自居，却撒着大把大把钞票的人，我也不会尊敬他们的。」

　　回过头，女了的双手交叉抱在高挺的胸部下，挤出低胸罩衫中呼之欲出的美味巧克力色双峰，及深如马里亚纳大海沟的魅惑乳沟。不知有多少男人曾「战死」在这道海沟中。

　　她自信地眨了眨浓长的睫毛，锁定已久的下一个牺牲者一直不肯乖乖就范，真让她伤透脑筋。

　　「我讲的是他对『长官』的态度！身为属下，如果认为长官犯错了，当然可以向长官进言。可是他这样子根本不是进言，而是在指导长官该怎么做，这种漠视阶级乱搞的人，通常会是组织中的恐怖分子、破坏分子。」

　　哼地扬起下颚，她接着又补充。「如果这个人是我的属下，我早已经『火』掉他了。」

　　「唐不是个破坏规矩的人，我个人认为他把李博士的安危列为第一优先，这一点远超过一切。他担心到顾不得身分或年长、年少之类的琐事，才会忍不住对不听劝的博士说教。」严若鹏看着画面中的人儿，墨镜底下的唇宠溺地一扬。

　　她认识这男子不只一、两年了，但何曾见过、听过他以如此温柔的声音、这般疼惜的表情，谈论着一个人？

　　一直以为这男人的玩世不恭是天性，他性感的微笑与飘忽不定、无法捉摸的眼神去向，是他最大的魅力。

　　一直以为这男人的命中注定没有「真命天女」，任何人都无法掳获他的心，铩羽而归的前例多不可数，只要对他动心就代表输了、将被淘汰了。

　　一直以为自己聪明得足以绕过这个名为「阿尔特·严」的陷阱，并且顺利地尝到这男人的甜头。

　　到头来，你还是没有像自己以为的那么高明。珍·贝瑞德。女子如此自嘲着。

　　心口好疼。心脏泡在酸醋中的滋味，并不好受。

　　「你好像很喜欢他？」她装作若无其事地问。

　　「……」男子但笑不语。

　　就一个男人而言，你不觉得他太纤细了吗？我是说，拜托，看看他那张标致的脸蛋，嘴上一根毛都没有，你不能怪我想问——这家伙真的有鸡鸡吗？」

　　她会特别挑剔他的原因，不单纯是因为他是阿尔特的「VIP」。

　　以前在她眼中，亚洲男子是最不可能吸引到她注意的一群。光是她一米七九的身高，能找到几个和她平起平坐的男子就已经很了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