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自笑,仍是不答,听得心头火起,癞子便拔了腰中长剑,逼了那人面门,喝道。「快说,这东浮村里究是如何?」被骇得一惊,那人摔了酒杯,从櫈上跌落,不住摆手,不住哀求,半晌才惶恐而道。「我也是听得人说,究意如何,小人也是不知,我只是听人道,说那村子里,几日闹下来,无人而出,象是已无活口,但是那狐妖也不知去向,只说那村子里满是乌鸦盘飞,没有人敢进。 」
话音落下,也顾不得仔细追问,癞子直冲出门,提剑上马,策马扬鞭,飞奔向西。
惊魂未定,众人只看了这疯子远去,才相顾恍然叹道。「呀,那人是打西边来的,莫不就是那东浮村的人?」
无人做答,不过事不关己,消得长叹一声......
却说癞子,出了门一路策马狂奔,不住店不打尖,不吃不喝,风月疾行,日奔八百里,至次日,至次日到村口,那马儿长嘶一声,歪在一侧便咽了气。也顾不得马,癞子直奔村中,沿途高声呼喊「师傅......师傅......」
哪里还有得人声,这诺大的东浮村里,全然死寂,闻不得一点声响。「师傅......」颓然作罢,癞子跌倒在地,泪流满面,想他此时,真是满目凄凉,无处可诉,只缓缓起身,才将这中各处一一巡视。
斜阳新柳......小河风幽......
哪里见什么鬼魅精怪,哪里又闻什么鸦啼声邪,这东浮村里竟是秋华如浓,丽景似僊......也看不得景,也赏不得花,癞子从村头至村尾,兜兜转转几番寻觅均无人迹。又是害怕又是心伤,一来二去间不觉竟到了自家门外。
也是奇怪,记得这门前一株桃村早是干枯不发,今日里去枝敏叶茂,花明若烟......推了门,癞子惊疑而进,见得院中,庭院清朗,自洁自净。那宅后,一方新柳,迎风幽泣,摇曳多姿,暗底生情。
天旋地转,癞子朝了新柳发呆,半晌才唤得一声阿苏,这时却有一人从房内而出。红衣飘飘,芳菲自遐......见了他癞子几疑为梦,分不清真觉,便是上空碧落,人间天上。
「阿苏。」又是一声唤,阿苏却对他微微一笑,招了手要他过去。「我知道你会回来,便在此地一直等你回来。」
「等我?」癞子梦呓,阿苏又是一笑牵了他的手进屋。屋内,仍是旧时妆物,却彻扫一新,西轩窗下,羊脂瓶中,一抹新折的桃花开于其中,妖娆多情,顾盼生姿。
恍恍惚惚,分不真切,癞子任阿苏牵了他手落座窗下。窗边,檀木茶几上,摆了几色酒菜,为他斟了一杯,阿苏笑道。
「这酒以山中幽泉为料,采得满月精华,吸得风露冰玉,满饮此杯,便可忘却红尘俗事,只闻得山涧泉,故名听泉。饮此一杯,如进往生极乐。」
听他道完,癞子接了酒一饮而尽,又一笑,阿苏再为他斟满一杯子。又是一饮而尽,一连再次便饮满了共此三杯酒。酒毕,癞子满腹猜疑,求不得解,望了阿苏的笑脸轻声问道。「阿苏,你不是说随了枫婆婆回去了,怎的又回来了。」
笑笑摆手,阿苏蒙了癞子的眼,只道「且不忙问,我来是为何,今日里,咱们只话浮生,我便先为你讲一个故事?可好?」癞子点头,阿苏收了手对他而笑,几曾风月,奈何温柔,目光盈盈,但话浮生......
起身而立,阿苏站至窗边,从窗前望去,正对西山,西山红叶漫卷随风......便合着夕阳,映着红衣,更衬得斯人如画了......
红尘浮生,蓦然回眸已过千年......只消从头......愁肠百转......
叹得一口气,阿苏看了远山如眉,夕阳如烟,仿佛痴了一般,半晌才幽幽开口。
「却说从前,也不知道那一年,很是古早些时候,九华山里有两只小狐狸。一只红狐,一只白狐。
终日里山间嬉戏,很是快活,有一年,不知是天劫数还是天谴,山下一群人上得山去,放火驱狐狸。那狐狸一族,死的死伤的伤所剩无及。幸甚,这两只小狐狸逃了出来,逃虽逃出来了,却是落魄无依,万般凄凉。
两只狐狸不明白,自己在山中居住,素来与人无怨怎的那些人却要放火烧他们。问得族中长老,长老却说这世间有六道,天,人,阿修罗,畜生,饿鬼,地域。这六道众生除却天道,便是人道最高。尔等既为畜生,自是在人之下。殊不知人世之中多少畜生填了人的口腹,今日只不过被他们驱赶已是天幸。
听了长老的话,两只小狐狸更是不明。他们不明这世为何要设六道,更不明自己为何偏偏是畜生道。
那时两只狐狸年幼甚是天真,只缠着长老追问解脱之法。被缠得无法,长老只笑说,那也好办,你们这族中也有些前辈,终日修炼,便能成人,更有甚者,亦能成僊,为那天道之一,只是修道之路,不可轻率,须静心无物。
听得此言,两只小狐狸甚是欢喜,只道若修炼成人便可摆脱这畜生道的愚痴无明。又可如人般威风凛凛,随心所欲。因此,也听不得长老的苦口婆心,思不得这轮回六道的因果未明。只一心想要为人为僊。
山中风月清苦漫长,两只小狐狸为了修道,也不再嬉戏尘间,只寻了处清幽之地,静心修炼。可这修炼之路,岂非易事,百年一次便有天劫,中雷劈,或火烧,若逃不出天劫,非但修为尽毁,连神形也要具灭」「那,那两只小狐狸究竟修成没有?」癞子听得入迷,忍不住插嘴问道。阿苏一笑,凄凉哀怨,只看了癞子,伸手抚上他的面颊又道。
「那两只狐狸,费尽精力,终日里战战兢兢,潜心修炼,躲避天劫,也是不误辛苦,终于这轮回五百年,第一道便修成功。初初幻化为人,两只小狐狸兴奋异常,你看我我看你。那红狐所化的乃是一身红衣,白狐所化却是一身白衣。
两只狐狸看毕,只笑说,往日为狐,皮毛不能更改,可今日,幻化成人,却能随心所欲。白狐说,我不爱这一身肃穆,倒喜欢你这艳丽如蕊,便似那彼岸之花,殊丽绝伦。
红狐也笑说,正好正好,我偏偏不爱这热闹颜色,却喜欢你的一身无暇,嬉嬉笑笑,两只小狐狸互换了衣衫,互道恭喜。哎,此下,却不该称他们为狐了,这一经五百年的修炼,他们却已然为人。」
已然为人,听到这里,癞子心头一惊,万般思绪,千种滋味,心头浮过,却是惘然......
「为人之初,两只狐狸自然欢喜。这世间浮华,风月春花都是心底所羡,是以,常常下山,行走一遭。那一年也是凑巧,下得山去,适逢山下问斋禅院一位高僧讲道。两只狐狸好奇,也随了人去。记得那一天,正是初五,人山人海,好不热闹。寻了地,两只狐狸便坐下听他讲道。
佛法无边,度的却是有缘人。听他讲来,这世间皆苦,世间诸般万千不过都为幻想,只是一空,且莫贪念。
听他讲完,两只狐狸自是不明,又暗暗好笑,若说这世间万般皆空,却为何,眼看尽实,又诸多留恋。只笑说这佛也诳人。与他们对视,那高僧竟先笑了起来。便向两只狐狸问话。
尔等可是自山中来。两只狐狸答曰,正是,那高僧又笑,痴儿,为何要误入红尘?两只狐狸一愣,均不知如何做答,相顾片刻那红狐只问。既说四大皆空,为何法师还要留置世间,又为何还要向世人讲道,莫不知这眼前世人也为幻象么?高僧笑答。能辩善谈,已有慧根。
笑毕,那高僧却是一番沉思,后道。我佛慈悲,知这世间有情,只为度人,故不忍离去。六道众生,人为第二,岂是幻象?汝真是妄语乱言。
听后心中一动,白狐便问,那如何却称是人,吾等不是已然为人?
非也非也,高僧摇头,只笑道,尔等不过空有人形,却无人心,须知人之有念,亦有情,人有善念,恶念,变有真情,假情,若为人,便先需明一个情字。若为人后,却要一心向善一心向佛,莫生妄念,待之以诚方可为度。
听罢,狐狸怅然,似有所悟,又似不能悟,只黯然离去。
一年一年,梅花谢过,桃花又红,浮世匆匆,又是五载。两只狐狸。听了那高僧之言,终日参悟,只日行一善,日日礼佛,可始终不明这为人的道理。渐渐而过,狐狸声明鹊起,山外之人皆称其为僊,日日里香火鼎盛,络绎不绝。更为不解,那狐狸只道,我等为何还不明做人的道理,又怎的又成了僊。
也思不得破,仍是日复日日,年复年年,便又消得三岁。
草长莺飞,山川又绿......只为行善,白狐又下得山去赠药,回转之时却是面露喜色。只对红狐说,终是明了了情为何物,也是得晓如何为人。红狐不明,追问他道理。白狐却笑道,三生缘起......
三生缘起......缘乎?劫乎??
后来,红狐总算得晓白狐之话,却原来,那日里下山,在那山头偶遇一个少年书生。谈笑风生大为投机。二人相见恨晚,又互生情愫,暗中定下三生之约,便偷得浮生梦浅......这情,红狐自是不明,可也替白狐欢喜。再后来那书生领着白狐见了他的堂兄,那堂兄也是修道之人,一见得白狐便知他不是妖。坚不准予二人往来。
白狐不解,我不是已为人么?却怎的又成妖,连那畜生道都不是了。越思越不解,白狐连夜去寻那书生,要求一解,只说自己已然为人,也甘愿做人,但求白头偕老。那书生听从了家人之言,知他是妖,心里害怕,纵是对他有情也不愿再许此生。连夜请人做法,赶了白狐便远走他乡。
书生远走,白狐终日里痴痴呆呆,只是笑问,人乎?妖乎?畜生乎?
第九章
书生远走,白狐终日里痴痴呆呆,只是笑问,人乎?妖乎?畜生乎?
为他解不得,红狐心里也是迷惑难受。想他二人费尽心机,从狐变人,却识不得情,晓不得善,不能算得为人。可现下,那白狐不是已然知晓做人的道理,为何仍是置身这人道之外。莫不是那日山下的高僧打诳语骗他们做玩。思不得,红狐只觉心里郁闷不堪却求不得解。
后来,一日里,无意探到,那书生在他乡已成婚生子。白狐痛心,一心要追去问个究竟。
去时,正值战乱,山下流民万千。二人一路行来,就见得人间惨景仿似地狱,苦不堪言。为了掩耳目,那红狐和白狐便也化做逃难之人混迹在人群之中。也是天意,二人竟在人群中逢得也是逃的母子三人。母亲,女儿殊是平常,不过凡世一员,但那儿子,二人却是旧识。
那时,那孩子不过七八岁,生得粉雕玉啄煞是可爱,但眉心之间却隐有佛光,原来,这孩子竟是多年之年,那山下的讲道高僧 。只因堕了尘缘,才应这一劫到这人世行走一遭,以随轮回,悟佛参禅。
更是疑惑,两只狐狸煞是不解。他们不明,为何这度人者反被人所度,说是堕了尘缘,也不过是心生有情。不是佛云,万象为空,众生有爱?即是情之所至,岂能是非。忆起当日山下高僧之言,不过惘然。一路行罢,与那母子三人告辞,便去得那书生之家。
书生确实成亲,终日里弄子为乐,早拋却往昔那段情缘。一日里,书生上山采药,险些落入山谷,幸为白狐所救。见得故人,白狐伤心,问他可记得三生之许?书生汗颜,也不细答,只飞逃而去。
原本以为,书生逃后,事便作罢,白狐绝意,只待死心离去。谁知那书生下山,越思越怕,怕那白狐再次纠缠绵,便请了些捉妖术士上山捉妖。江湖术士,岂是可惧,只不过人之心思,变幻莫测,令人生畏。
打发了那些术士,白狐伤心欲绝,岂料二日又是一场恶战,原来,那捉妖之人言放出之后,之山下纷纷,诸多修道游方的术士和尚,只为一战成名,都顾不得生死上得山来捉妖。
可笑佛念,竟是如斯......
白狐大怒,为那书生之无情,也为这世人之无情,大开杀戒。将那些捉妖之人悉数灭之,不过所杀百余,孽障千般,至后来,村人也闻得这山中有狐妖,恐慌自危,也是誓除狐妖。
或请人做法,或烧香请神,只可笑这诸多办法均匀竹篮打水,无功而返。村人害怕,也是绝意竟放火烧山,可怜那两只狐狸,又遇得一劫。想他们从前为狐之时,但被人烧山,那时只道解脱之法便是修成为人,可现下,已做人形,却仍是被人烧山。兜兜转转,所求所望,只为一空。
怒极痛心,只为一快,哪里顾得什么善念佛理,不过都是谎言,为人为佛亦不如做妖痛快。镣得众生,消得恩仇,随心所至。」 道是这里,阿苏顿住,便看窗处。
窗外,斜阳落山,长天茫茫,银河闪烁......癞子亦无语,心中却早明这眼前之人非是简单,只是痛彻心扉,又悔悟难当。
为人为佛,为妖为怪,不过如此,想那前生之事,众说纷纭难解究竟却听得阿苏再道。
杀孽已起,恨意难消,村人哀求,书生只请了当年那山中修道的堂兄前来降妖。那修道之人,且为正果,早做了一方主持。
应请前来,出得一计,只说,因情而起,但因情而消,书生顿悟,入了山寻那白狐,要与他再许三生,一番谎话,说得白狐心动,随他下了山,哪里得知这不过是世人的把戏。哄他现了原形,将他生擒。救他不得,红狐亦跟至也被那道士所擒。
也是造化,那书生幼子,年幼无知,只道红狐可爱,与他嬉戏,又放他归山至此种下后患。翌日,白狐被绑至宗庙,生生剥皮,又生生烧死。
且为情至,且为情死......白狐死后,那书生也是因为报应,竟疯癫发狂了。可笑可叹,这情为何物,累得众生痴迷,又可思可恼,这善为何物,引得是非惘然......
听得这里,癞子心若明镜,当年旧事,晓得大明,便看了阿苏,轻轻开口。
「阿苏,那书生便是我爹吧,那道士却是我师傅,白狐可是曼珠,红狐......红狐却可是你?」
痴痴笑笑,阿苏也不做答,只长叹无语......
世间众生,汝生是谁?谁又是汝?难识究竟,都道是空,即是空,又何须是谁???
世间众生,汝生是谁?谁又是汝?难识究竟,都道是空,即是空,又何须是谁???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但如旭日朝霞,晚晴残月......推得窗去,天际一弯新月当空,正如从前为类此后,无言为对,阿苏想不起那日城蔓珠死后自己是怎生离开的,好似做了一场梦,迷迷糊糊,又难觅究竟。
只是痴茫间走至那东浮桥畔,大雨滂沱,那桥下水影,白衣斐然波纹不平,映出容颜如雪,青丝如霜。却原来早不是当年那只天真懵懂的小红狐了。岁月易过,浮生难熬,想不起从前未曾为人之时的快乐岁月,那林中的嬉戏,幽洞中的小憩。一时间,前生后事悲辛无尽泪如雨下......
放声大哭,直哭到嘶声力竭方才作罢。
那一年也真是凑巧,不得晓是这东浮村里的杀孽过重还是这冤魂的唳气冲天引得路经此的文殊菩萨驻脚。
红莲化天,那文殊菩萨倒骑狮子驻于半空,俯视人间,见得阿苏,笑问「小狐狸安在?」阿苏不答,孤立在山头冷看神佛。又是一笑,菩萨只问「尔今,可悟?」
阿苏也是不答。自他修行以来,学佛学道,自解自悟不过仍是这般下场。想这神佛,指说指话,定下天地的规矩,立下世间的道理。便说四大皆空?
你道是空,为何仍有枷锁在?这道理规矩岂非千般枷锁。这漫天神佛,又怎是空。
即是为空,那世间众生又从何出,乃从空出么?若从空出,又何须悟空?到这尘世浮尘,经历爱恨瞋痴,兜兜转转只为悟这已有的空么?如此,不过是这执天掌地者的弥天大谎。
冷冷一笑,阿苏直立,逼视那云中万丈佛光。「佛说,心不灭,欲不灭。吾心不死,不得可悟。还望菩萨告知青,如我可悟又将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