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这种敬意与对雷损多少有点不同。
狄飞惊本就谦虚客气,再加之一直低头,更显得斯文有礼。难怪人说就算天底下最挑剔的客人如果去狄飞惊的家中做客,也难以对主人的礼仪挑出半点毛病。雷损也曾感叹,白首顾盼无相知,天下惟有狄飞惊。
这样子的狄飞惊诚恳的小心翼翼的提出的要求,很少有人会忍心拒绝。
“苏楼主和成捕头是要去禹山查案的吧?飞惊对总堂主的下落一直忧心,请允我相随,可好?”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一丝天下第一堂大堂主代总堂主的气势,但就是让人难以回绝。无情本着禹山空禅寺已被官方戒严,闲杂人等一律禁止出入的原则,刚想开口,便见狄飞惊慢慢抬起的眼神里满是忧伤。
那样好看的一双眼。
无情硬下心来的一番话就愣是卡在咽喉处没说的出去。
的确很少有人会拒绝这样的狄飞惊。
苏梦枕见无情没了立场,心知要赶这人回他的不动瀑布,只得靠自己,想到这里,脸便直往下拉,狄飞惊察言观色,还未等他开口,便轻声道:“迷天七最近在漕运甚得便利,远超风雨楼和敝堂。我们只有在盐路合作,才能扳回一城,这个计划咱们商议了很久,都有合作的诚意,最终还需总堂主拍板,在下还是做不了主。所以总堂主一日不在,于我们都无好处。苏楼主,这件案子若要用人,敝堂可尽绵薄之力。”
“你跟着罢!”苏梦枕思虑片刻,终于点头。
狄飞惊拱手谢过,紧上前几步,与苏梦枕并肩而行。
无情以前只是听过此人大名,但远不如苏梦枕接触的多,如今见他只是低着头轻声说几句客气话,便淡淡将局面扳向己方,尤其是能让相当固执的苏梦枕也改了主意,心下不由一凛,知道他是个与外表完全不符的难缠角色,心中只想,雷损一个已是不世枭雄,若得狄飞惊助力,更是如鱼得水,苏公子领导的风雨楼竟短短时间能与之平分秋色,也难怪蔡京当他是眼中钉了。
一时无话。三人就这样一路走着,正午时分在路旁稍事休息,又接着赶路,又过了一个来时辰,便到了禹山地界。
此时正值春末,草长莺飞,山中林木郁郁葱葱,生机盎然。谁又想的到这里刚刚发生过几近灭门的惨案!
“进山后第一个岔口右转,延着溪流上行七八里,就是空禅寺。”
无情稍倦,直了直身子,指着方向。“听师弟说,怜镜法师一直在这里坐镇,因此宵小之辈不敢乱来,自从空禅寺被血洗后,治安每况愈下,匪盗丛生。就连前几日在这里驻守的公门中人也被袭击过,咱们还是注意点。”
苏梦枕和狄飞惊听了这话,不禁同时微微一笑。
他二人不就是黑道大哥中的大哥,在这两人面前乱来,岂非和在祖师爷前卖弄一样。
无情见他二人笑的奇异,心中稍一思索已是了然,也不再说什么,只道:“那些人不见得认识你二位,万一胡乱动手,我倒替他们担心起来。”
“你可是捕快。”苏梦枕见他一入禹山地界,想是忆起血案,眉头一直攒着,颇不开心,因此忍不住的转移话题。
无情不由联想这苏大楼主和一干杂鱼动手的情形,再也严肃不起来:“他们要是找上我这捕快,兴许还好些……”
此时三人已入了山道,正说着话,便听树林子里几声尖锐呼哨,接着悉悉桫桫的钻出十几个赤膊大汉将他们包围起来。他们手中执着长刀,满身横肉,这架势若不做匪徒,倒也可惜。
其中一个还踏前几步,尖刀就指在苏梦枕的太阳穴边三分处。
这时领头模样的吆喝起来:“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
几百年没听过的黑话,从他嘴里还喊的有模有样。无情的头开始痛了。“手下留情。”
苏梦枕眉毛一挑:“怎的,你不拘捕他们吗?”
无情笑道:“我师兄弟只办移交到刑部的案子,若天牢里关的都是这号人物,那刑部可要头痛的很了。”
苏梦枕正待说什么,那头领吆喝完黑话,瞪着眼睛道:“听见了没?爷叫你们交出钱财,还废什么话!”
无情几乎要忘记捕快立场,开始同情这些拦路抢劫的了,“放倒了回头送到附近衙门便是,别伤人命。”
苏梦枕叹气道:“我一出手,轻重可拿捏不好。”
的确,他的红袖刀斩金断铁,无坚不摧,随便给划上一两下,都不是轻伤。
狄飞惊看他踌躇,微笑道:“我来。”
说完,他就出了手。
第三十二幕:骷髅与禅
苏梦枕听狄飞惊表态,便垂了袖子,闭目养神。他三人一派悠闲姿态,倒使那些匪徒面子上老大落不下来。当即用刀尖抵着苏梦枕太阳穴的劫匪粗声粗气道:“听杰哥说的,少废话把值钱的都交出来!不然别怪刀不长眼!”
苏梦枕也懒得理他,那边狄飞惊已笑着掠来,但见他手臂微舒,拿刀威胁苏梦枕的匪徒已‘啊哟’一声丢了刀倒了下去,捂着关节痛的打滚:“你……你不说一声就动手,太卑鄙了!”
可笑这劫匪还跟人讲公道不成。
狄飞惊笑了笑:“卑鄙?你以为是开运动会吗?”
他说着笑着,身形晃动之间,已在十来个围住他们的人中游走一遍。速度固然快若鬼魅,手法更是高明,忽而一弹,忽而轻扣,只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周围便倒了一片,都是捂着关节喊痛,显然全给他一招之间卸了骨头。
“狄大堂主好俊的擒拿手法。”苏梦枕颔首道:“只怕还留了一手吧?”
“过奖,过奖。”狄飞惊垂了手,又恢复成原先那袖手恭立的样子:“在下这点微末伎俩,哪敢在苏楼主面前卖弄。”
无情皱眉瞧着这干匪人,正在考虑要不要折路送去附近的衙门时,狄飞惊已撒了令箭,不一会便有六分半堂的弟子飞速赶来,将倒在地上的劫匪捆了带走。
“成捕头,继续走吧?”狄飞惊仍是笑的谦虚。
“六分半堂的弟子还真是无所不在。”无情由衷的说道。
“总堂主在附近出家,咱们哪能不多留点心。”狄飞惊说着,神色郑重起来:“就是在这样严密的眼线下,那人仍不着痕迹的杀人劫人,堂内线报却没有发现丝毫蛛丝马迹,所以在下才格外忧心。”
亲眼见到六分半堂弟子在左近徘徊盯梢的苏梦枕和无情,听狄飞惊这么一说,越发觉得事情复杂起来。做下血案的那人,能够重创怜镜法师,血洗空禅寺,想必非等闲之辈,但在六分半堂弟子的严密监视下仍没留下一点痕迹,这等手法就高明的很了。三人再不停顿,一路上了空禅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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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禅寺算来是京郊附近香火较盛的大庙,平日里香客来往,人头攒动,如今才进山中便觉冷清,来到寺前更是凄凉。
大门上空禅寺的招牌斜斜的晃着象随时都会掉下,左右两方镇寺石狮也东倒西歪。在门口把守的几名公人见无情等三人到来,忙将交接事宜办妥后就匆匆离开。
——来人既能在空禅内从容杀人离开,还劫走了实力深不可测的雷损,重创怜镜,任谁都觉得匪夷所思,然疑问之下,恐惧便生,也难怪这几天负责守卫的公差一个个战战兢兢,人人自危,巴不得早早交差完事。
进入寺里,原本繁盛的竹林如今杂七杂八的连根散落在庭院中。
竹叶血洒,青红相间,十分厉怖。
虽说不动寺内事物是保护现场的需要,但目睹这昔日名寺如今落到这等下场,所有人不禁唏嘘。
由于出了血案,大部分僧侣都逃的逃走的走,院子里只有一个老僧在背诵功课,无情唤了几声,那老僧只是不理,正无可奈何时,西厢房内传来一个带点微颤的老迈声音:“施主不必问了,他目睹那日惨案,早已吓的精神失控,变成痴呆了。”
——没想到这样离奇的案子除怜镜法师外竟然还有目证!
无情打起精神,示意去西厢看看情况,苏梦枕在前面探路,揭开门帘后,看到一披着大红法衣,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半卧塌上,左手数着一串打磨成骷髅状的檀木佛珠,气度虽是出尘逸然,面色却极是晦暗。
苏梦枕探得并无异样,便推无情进了屋,那长老应是近来受够了打扰,因此也不招呼,只半睁着老眼注视来人,眼神空洞,却有种说不清的深幽。
“尘世万象,红粉骷髅,想不到人称‘尘缘九重狱,冷红三分情’,二十年前以尘缘指和冷红剑称绝江湖的怜镜法师,竟成了这副样子。”
无情和苏梦枕尚未说话,狄飞惊进门后先招呼了一声。
“你我素不相识,怎知老衲便是怜镜?”那长老闻言,干脆半睁的眼也闭了,懒懒的道。
“谁不知道怜镜法师与别不同,佛珠乃是骷髅模样。”狄飞惊客套两句,眼神缓缓上抬,黑白分明,有种看透繁华的冷澈:“人说当今江湖归隐佛门的前辈中,怜镜法师与红袖神尼齐名,在下就是想不通,怎么以敝堂总堂主之威,再加上法师您的坐镇,还会如此难堪。”
“低首神龙可是来向老衲兴师问罪来了。”怜镜打个哈哈,将狄飞惊的问题不动声色的卸到一旁:“既然这位是六分半堂的大堂主,那你二人谁是神侯府承接这案子的捕快无情?”
“我是无情。”无情道:“请大师恕晚辈行动不便,无法行礼。”
怜镜愕然半晌,终觉有些失态。他听说诸葛先生座下首席弟子自一年多前吃起公门饭以来,还没有案子难的住他,六扇门中人提起无情之名更是钦佩有加,仿佛只要无情一到,任何没有头绪的案子都会水落石出。可如今这连青年都算不上的少年捕快,苍白着脸,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而且还行动不便,就算怜镜法师阅人无数,也不禁暗中叹气,微微摇头。“哦,少捕头一路辛苦。那另一位是?”
无情正要介绍,苏梦枕却拱手道:“晚辈苏成,是先生派来协助无情的下手,大师不必在意。”
无情瞟他一眼,心中偷笑:你编个假名也还算了,居然把我的姓也编进去了。
怜镜法师看他气度不凡,隐约中气势竟还胜过无情的清冷杀气与狄飞惊温文淡定,料也不是等闲人物,但他不说,也不好枉加揣度,只一笑作罢:“无情捕头,劳驾来这荒山小庙,有何见教?”
无情却不答话:“大师受了伤?”
“伤的很重。”
“到底多重?”无情依然不停追问。
“我与那人斗剑,被一剑穿心,”他拉下袈裟,胸前果然好大一处剑伤,虽早已结痂,但疤痕紫红,好似还会滴出血来,“拼剑输了,老衲又与他对掌,结果三十招内,便败下阵来,中了他一掌后经脉全部紊乱。”
无情道:“心口中剑,怎会活到现在?”
“我与常人有异,心脏长在右边。”
无情还待再问,狄飞惊已轻笑一声:“得罪了。”瞬间振衣飞掠,到了怜镜身前。
无情专心询问,苏梦枕也没想到他会突然出手,都相拦不及,怜镜也大惑不解:“施主,你,你……?”
狄飞惊笑的抱歉:“对不住,你一定要死。”
这低首神龙笑的如此温文,出手却狠辣冷酷,毫不留情!
“胡闹,太胡闹了!”纵使怜镜法师道行颇深,也气的吹胡子瞪眼。
无情,苏梦枕和狄飞惊都笑着赔罪:“事关重大,晚辈只好出此下策。”
怜镜法师连连喘气:“老衲遭的罪还少吗?如今给你们一闹,这条老命至少也去了半条了。唉唉,狄施主,你的演技未免太过高明。”
狄飞惊微笑行礼致歉:“抱歉,不过飞惊的确想真的下手。只是无情兄在眼前,到底不太方便。”
他说的话真真假假,谁也分不清到底哪句是真心话,因此也没法追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