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的内里也已经空荡荡的了。
为什么?为谁呢?
他明明是快乐的人,不管不顾的,任这世间种种无情压迫,或者丢了再多再重的东西,也权当作一场空梦。
只唯独记忆不行。
一再的伤害自己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他再也不能像以往一样肆无忌惮的笑闹,爱他爱的,哭他痛的。他被岁月磨砺成了现在的样子。
是现在的自己好一点,还是干脆停留在以往最痛的那一刻?
他来不及想清楚。
苏文璟已经跟着皇帝走出寝宫,绕着白玉的石柱走过来,百余级的台阶下面立着整个王朝的权贵和满宫的常侍宫监。
他和苏文泽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听着边上李贵念着冗长而端贵的词藻,手上端着如意,平平稳稳的站着。
他终于和苏文泽在一起了,以他曾经痴想过的方式,身边的人俊美无倜,他和他从此平起平坐。
如果执意以这样的方式补偿他。
他便试这最后一次。
远天的楼殿云彩,纷纭众生。
他不过是想找一个爱上,然后被爱上。
可他偏偏爱上这个人。
毕竟还是紧张,甚至能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
手上的如意被请走,面前端来两杯清酒。
苏文璟端起来其中一杯,举起,轻碰,对视,然后一饮而尽。
满天下的人都跪下来,庆祝他的大婚。
衣袍下伸出一只手,在层层云袖下面握住他的手。
苏文璟终于露出一些笑意,抬高了眉毛,“众卿家平身。”
24.御厨
海清已经早两年前就不再是皇后了。听说是犯了错事,苏文泽体谅她是结发之妻,并没有落罪,只是削了她的皇后名号,降为洛妃,虽然还把她留在宫里,也已经很久没有再去过她那里。
苏文璟听了却并不觉得欢喜。
也没有哀怜。
不过是个和他没有关系的人,他哪日若是一样惹了苏文泽不开心,恐怕也是落得和她一样的下场。
或许比她更惨。
苏文泽这么些年,在朝中已然坐牢了位置,里里外外的人经过洗换,已经全都是他的亲信。
海清的作用至此而尽,没有了利用价值的人被抛弃,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苏文璟冷笑一声,叫了自己身边的小楼过来,把信给了他,看他小心翼翼的装好了信,回头出了房门。
小孟交错着进来,见了小楼,目光顿了顿。最近苏文璟已经不似往日一般尽用着他,反而新启了一批人。也不知是怎样恩威并施,那帮人一个个衷心耿耿,连小孟都打探不出最近苏文璟都在做些什么。
不过大概也不是些什么重要的事情。看昨天他还喝了烂醉,打碎了皇上新赐给他的琉璃玉芙露酒就知道。
那酒珍贵得很,连皇上都只存着这么一瓶,当做什么宝贝似的亲自去送给了苏文璟,谁知道人家喝都没有喝一口,袖子一挥,就碎了一地。
皇上知道了,不过怔忡片刻,也就罢了。
小孟却知道,他必定是很伤心的。
可苏文璟还是一点事情都没有的样子。
他以前就是皇子,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没有见过,又怎么会重视不过是比较珍贵的一瓶酒呢。
他也当然不知道皇上在里面下了天山莲蕊的引子,那东西确是极珍贵的,对身体很好,又养身保神,苏文璟的身子不好,又不愿意喝药,所以才以为这样能让他至少喝一点下去。
这样的好东西没有了,早上小孟收拾的时候觉得可惜的很,扫了一地的碎琉璃,苏文璟却只坐在床上呆呆的看他。
像是在想什么久远的事情一样,目光迷离着,没有焦点,也没有感情。
“小孟,先不用收拾这个,替我准备一下,我要去看看织大公子。”
那日他在众妃参拜的时候并没有看见织阳。坐在属于皇后的位置上,看见一众人在座下,按着等级排着给他行礼。
姐姐妹妹的混叫,苏文璟只是觉得好笑。他一个大男人,和这帮人共侍一夫,不知道一张张如花笑靥后面,隐藏的是一副什么样的脸孔。
海清当然也在里面。苏文璟特地瞧了瞧她,依旧明艳动人的模样,脸上的胭脂如烟霞淡飞,头上珍络成串,举手投足也是大家风范。
完全没有失了势就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也不知是心宽,还是强自忍着。
不知道是出于一种什么心情,苏文璟赐她坐在自己一边。看她一边感谢着一边半抬了眼睛打量自己。
温婉的微笑僵在脸上,血色尽褪后苍白的脸,就那么愣愣的看着苏文璟。
用一副看见鬼魅的神色。
苏文璟奇怪的看了看她,她却掩去了之前的神色,脸上莫名其妙的泛起潮红,伸手理了理鬓边未乱的头发。
真是奇怪的人。
可他那日却并没有见到织阳,明明之前也打听过了,织阳也住在这宫里。
这宫中原来并不止他一男人,来自边陲之国的王子居然也住在这里,听说皇帝还会三五不时的去看他。
他身为“皇后”,自然要去看个清楚,这人究竟是怎生模样,又怎么会甘愿住在深宫,默默无名。
扶着小孟的手上了步辇,苏文璟看了小楼一眼,他手里拿着自己准备要送给织阳的礼物。
可别摔坏了,不过小楼行事向来稳妥,他也就不费那个功夫再让人把礼物放在辇上亲自看着。
出了门,沿着宫道笔直的走了一段时间,拐过去的方向却是往几处偏殿过去。挺远的地方,苏文璟坐着都有些累了,觉得苏文泽还真是有耐心,为了见他这么远的地方都要跑来。
怎么不干脆赏他一处好点的地方住着?
莫非这就是皇帝表达爱恋的方式,越是重视,就越装作不重视,怕给他招来莫名的祸事?
可凭什么他就要被放到漩涡的中心?
他怎么说也算是他的哥哥,得不到尊重也就罢了,干什么还要把他拉进来当做挡箭牌?
隐约的后悔,当日怎么就这么许了他,让他得偿所愿的把自己骗到如今。
可一边也知道他的些许心意。
这个位置实在是太过微妙,他不得不小心丈量,不能多进了一步,也决不会少走。
好不容易到了偏殿门口,苏文璟下了辇,守在门边上的人几乎愣了,慌忙高声的喊,“给皇后千岁请安!”
苏文璟眼尖,一眼就撇到一个小太监远远的跑了开去,想来是去给织阳报信去了。
也好,让他准备准备,本来是想出其不意的,可惜他还不知道,这殿里的人竟是忠心耿耿,一个个都听话听得紧。
慢慢悠悠的进了殿门,先打眼看见的就是一池荷塘。
……苏文泽也是喜欢荷塘的。
瞧这布置的款式,和苏文泽寝宫前面的那个,不是相衬如一的么。站定了仔细看看那荷池几眼,苏文璟问边上的小孟,“你看这池塘打理的真好,这院子也不错,布置的很是清幽闲雅。”
小孟讷讷的答应了,并不多说别的。
觉得挺没意思的,苏文璟哼了一声,领着一众人慢慢往前走。
这么气势雄壮的,竟然真的有些身为主妻去看小妾的感觉。
可惜大家都是男的。这样就徒然显出一些滑稽。
苏文璟拽了拽自己及地的衣裳,不太自在的咬了咬牙,回去以后一定把这种衣服全都扔了,他实在受不了穿的像个女人一样随便乱逛。
反正他现在是皇后,自然穿衣的款式也应该由自己定。
偏殿不大,又走了一会儿就到了正厅外面,苏文璟看见一个人领着几个人等在门口,想来就是那个什么织阳了。
走近了,那人连忙跪了下来,口里说着请安,看身姿倒是一副傲骨,语气也是带着个人的骨气,虽然恭敬并不谄媚。
请那人起来了,苏文璟细细看了这人两眼。清爽的打扮,一身白衣,上面细嵌着同色的花纹,脸也是万里挑一的漂亮,尖尖的下巴,汪了一池春水的眼睛。
只是面色有些冷峭,想来是并不待见自己的缘故。
苏文璟并不在乎这些,自顾自的进了屋子,坐在主位上继续毫无顾忌的打量这个人。
怪不得那人喜欢,连他看了也觉得羡慕。暗想自己没有毁容的时候,怕也是比不上他。
亏他们还跟自己讲,苏文璟曾是天下第一美人,如今看来不过如此。
“你如今还是侍君?”
织阳脸色白了一白,苏文璟知道他是以为自己示意挑衅,也并不解释,只是等他的回答。
“是。”
点了点头,既然有个男皇后,一直以来还有个侍君也是能想到的事情。
想问问他几岁了,又觉得有些冒犯。苏文璟早没了以前飞扬跋扈的性子,凡是都要想上三分才肯开口。连苏文泽都说过觉得他着实是不一样了。
想他一个皇后,又怎么要在乎小小一个侍君的心情?苏文璟却自以为是替苏文泽着想,气着了他的织阳,自己也捞不到什么好处。
“在这里住着还习惯么?”
“习惯。”
织阳神色淡淡的,却看得出绷的紧张,拿他当大敌一样对待。
“我让人带了些你们那里产的点心,是特地找了宫里的私厨做的,皇上一开始还不愿意借我。”
指示着小楼把食盒端上来,撇眼看见一边上盘子里垒得端正的小点心,可不就是自己带来的样式?
织阳显然也有些愣住了,只是谢恩,让一边的小太监把食盒接着。
苏文璟深吸了一口气,笑道:“还是我多事了,并不知道那私厨原来是皇上替你准备的,总是闹着要吃他做的东西。”
“……”
一屋子静的异常,苏文璟又左拉右扯了一堆闲话,织阳都一一应了,眼看再无什么话要说,苏文璟便站起身要走。
织阳自然跟着送他,苏文璟冲他笑笑,“有时间去我那里看看,我一个人,总是闷的很。”
“嗯。”
这一声倒是真情实意,想来也知道原来他也不过是一个摆设。
外面一树清凉,苏文璟刚走进阴影里,就听见一句悠长的传话。
“皇上驾到——”
苏文璟停住了脚步,了然似的,跪下来迎接苏文泽到来。
刚刚下朝的模样,显然是匆匆忙忙过来的。苏文璟瞥见苏文泽的身影,看着他步履匆匆,心中说不出什么样的酸楚。
到底是信不过自己么?所以听说了他来织阳处,就匆匆忙忙的赶过来?
他是怕什么?自己能把他吃了不成?
还是怕自己言语刺伤了他,或是下了什么歹毒的命令,伤了他?
亏他还说一直念着兄弟情谊,到如今不过是这样子。
苏文璟有些伤心,小楼轻轻掰开他的手,触目所及一片因为用力而致的红,苏文泽却已经到了眼前。
25. 痴惘
“文璟……你在这里,我刚下了朝,听见他们说你过来了……”苏文泽一身明黄,面上还带着刚才的急色,快到两人面前的时候紧走两步,把苏文璟扶了起来。
“怎么,怕我会怎么了织阳不成?紧张成这样……”苏文璟嘲笑他,织阳在一边也站了起来,目光脉脉的看着苏文泽,落在苏文璟眼里,心中只是一紧。
苏文泽叹了口气,用手指刮了刮苏文璟的鼻子,“怎么这么想,你真是……”
“我怎么了?”苏文璟抬了抬下巴,被这样对待着,倒反而是自己多想了,真的是他的错。
“织阳是我的好朋友……你有空,多来看看他也好。天天憋着,倒真怕你憋出什么病来。”
苏文璟哼了一声,不置可否的样子。回过头再看织阳,那样眷恋缱绻的眼神,鬼都能看出来不对,还说什么好朋友。
自己怎么说也做了他这么久的哥哥,怎么还要说谎,况且这皇后也是假的,又不会真的吃醋什么的。
不过这天下的皇后有几个是真正的感情?
苏文璟歪了歪头,苏文泽转头看见织阳穿的单薄,忙催他回去多穿两件衣裳。
织阳只是笑,却多了些高兴的神采“我来的够久了,也该回去了。皇上留在这里玩儿吧。”
苏文璟挣开苏文泽的手,说完就头也不回的往回走。
苏文泽在后面叫了他几声,苏文璟脚下顿了顿,却装作没听见一样。
反正他冒犯皇帝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这次再多一件也不算什么的。
走出了院子苏文泽也没有跟上来,想来真是留在那里了。想到刚才看见苏文泽站在织阳身边,两人俊俏成双,微风过处衣料微微抖动,长发轻扬,好一幅神仙画卷苏文泽的侧脸映在阳光里,更是晃得他眼睛生疼。
他干什么要不识相一般留在那里,如今走了才是正确的选择。
可是到底还是郁闷。
心里面不知道为什么,无端端的火大。
他在织阳面前丢大了人,早知道就不来自取其辱,没得让他一天都没有好心情。
苏文泽也是的,把自己那么防着,实在他伤他的心。
哼,反正他是伤心伤惯了,没人怜惜他,他一个大男人,也用不着别人小心翼翼似的捧着宠着。
苏文璟气闷的坐着步辇回了自己的明虹殿,坐在屋子里怎么都安静不下来,索性取了一把剑到外面练剑。
他剑练得不错,可惜内功却不行。大概是年少贪玩的缘故,又只喜欢花俏的东西,学了本领却只似没有。
剑招上他翩若游龙,遇上真正的高手,招式中含了内劲,任是他再高明也占不到便宜。
小楼被他遣去做事,小孟在一边守着。等苏文璟累了,忙上前拖着手帕给他擦汗。
“主子以前的风烟剑倒是不错,怎么这次回来没有见到?”
“风烟剑?”苏文璟眨眨眼睛,“我在外面的时候有一阵子连饭都吃不上,大概是那个时候当了吧?”
“要不然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丢在哪里了……”
看小孟神色黯然,苏文璟不明所以的问他,“怎么?你很喜欢那剑?”
“不是……只是主子以前很喜欢,从来都佩着,说是别人看着潇洒。”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苏文璟看着小孟的眼睛,突然问他:“你以前就跟着我了?”
“……”
“我以前是怎么样的人?”
小孟抬起头,轻轻笑了笑。清秀的脸一直绷着,这一笑却莫名闪出了神采,“主子很漂亮……当然现在也是。”
“是么?可我看织阳是要比我好看多了……况且男人嘛,也没什么漂不漂亮。”苏文璟皱皱眉,下意识的摸了摸头上的伤疤,他的头有些痛,大概是刚才练剑太久了,在大太阳底下站的有点久。
小孟却开始絮絮叨叨的说起来:“主子以前脾气不好,不过想做就做,历来敢作敢为的,
而且主子还很善良……奴才有一次打破了一个花瓶,还是主子你救的我。”
“是么?”苏文璟努力打起精神,“可惜我不记得了……”
小孟笑出来,“主子当然不会记得这种小事,可是奴才却一直记得。要不是主子,我当初怕早死在罚棍下面了。”
那是以前的他。苏文璟觉得自己在通过无数人的口中在看着一个幻影。
是他,又不是他。人还是一个,可是心境却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他再没心思去救一个小太监,或者努力为了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牺牲一切。
一切都已经变了。
摆在他面前的只剩下一条路好走,他没有选择,只好咬紧了牙,扔掉一切可能会阻碍他的东西,义无反顾的走下去。
是谁把他推倒眼前的境地,苏文璟闭了闭眼,睁开眼却看见苏文泽正朝他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