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君子 下----十九章

作者:  录入:02-28

  
  那人却是径直掠到船上,身子飞空如同鹞子翻身轻飘飘落在了船上,低低沈沈叫一声:“玉二!”
  
  竹青痕身子一僵,忙回首,只见一人立於船头,黑衣黑发如鬼魅般,风吹发扬,衣兜风,满船都是他的身影晃动,他身後,江水幽黑如渊,翻滚著,汹涌著,令人窒息的黑。
  应天阙!
  竹青痕惊恐的睁大眼,全身微微颤抖起来,如同立於危崖又如立於险湍中。
  为什麽是他?
  应天阙,立在那里,渊停岳峙,也不知什麽时候来的怎麽出现的,仿佛他一直都在。
  
  “玉二,你果然没有死!”应天阙一甩袖袍,姿态洒然,似波澜不惊。可他心中的惊讶绝不亚於竹青痕,做梦也想不到齐毓夜半私会的是玉二,更想不到原本尸骨无存的玉二竟然还活著。
  舟行水上,月在水中,两人面面相对,久久无言语。或许,这样的相逢不仅仅是对於竹青痕来说太仓促了太意外了,对应天阙来说,也如是。
  
  “玉二,你居然还活著!”应天阙良久才回过神,按下波澜起伏的心绪,重又开口。
  低低沈沈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响在竹青痕耳际却如同闷雷般,一时耳际涛声震天,越发茫然。
  应天阙的眉目深沈,掩在夜色中却突兀的现出峥嵘,不再是少年时眉眼飞纵,意气风发的模样。那时候,他是如此迷恋这个少年,只觉得他一笑起来,整个天空都亮起来。年少的他们是如此小心翼翼的珍惜著彼此,他笑,他也笑,他一蹙眉,他便几多辗转……
  
  江水扶舷,火光、月光碎在了风起的水中,光影点点,仿佛禁锢在内心最深处最隐秘的点点记忆慢慢的流泄出来。风一吹就迷糊,可抬眉低眼间总会不经意的瞥到,在水中摇曳生姿,仿佛经年不开的花。如此模糊却又如此清晰,欲盖弥彰。
  竹青痕在心中深深叹息,有些事果然不是说忘便可忘的。
  
  应天阙锐利的鹰目扫过来,眉宇轻扬,哈哈笑道:“祸害遗千年,我就知道你的命不薄!”
  他一副毫无芥蒂的模样,但竹青痕没有漏看他眼中一片森冷,强自定了心神,冷冷淡淡的看著他,不说话。
  应天阙又道:“如此良宵如此夜,你我久别重逢合该欢喜。你为什麽不说话?”他嘴角邪邪的勾起,眼波流转,仿佛笑模样。
  竹青痕眼光一闪,这笑也不是旧时模样,心中隐隐泛起一丝苦涩,道:“物是人非事事休,纵使江月亦无语。你和我还有什麽话说?”
  “玉二,你还是如此一本正经还是说你其实在紧张?”应天阙哈哈一笑。
  竹青痕不再理他,径自转身坐下,背对著他:“我只有一条命,却不知够你杀几回?”
  应天阙脸色遽变,但见他背朝著自己稳稳坐著。白色的衣幅流水般垂下来,随风起伏如水波潋滟,越发显得衣下人瘦骨娉婷。月光如银,斜斜长长,仿佛能随风儿悠悠扬扬的飘荡,如同拖延著水袖般,恍然间便觉得有谁粉墨登场。
  应天阙有些恍惚,那片白色仿佛一出戏一场梦,他在梦外,自然入不得戏。心间也飘飘忽忽有些不明所以的情绪慢悠悠泛上来,再次见到玉二没有想象中的愤怒和仇恨。明明那麽恨,在听到竹青痕为玉二所害时,他心中的恨意连自己都觉得可怕。然而见到这个人,依然白衣瘦骨,冷冷清清,遗世独立。
  
  玉二!念一声心中辗转起来,应天阙几乎要伸出手,那片白衣仿佛随时化风归去,明明伸手之距却恍在天外。
  “你到底是谁?”恍惚中脱口而出的问话也惊醒了自己,应天阙心中一片慌乱,忙收敛心神还有一丝来不及泄露的悲伤,杀机已起。
  应天阙不敢再看,那片白云遮雾绕如同他丢失的二十年记忆般,以为可以抛弃的时候却又模模糊糊的浮上心头,浑浑沌沌间挟著未知的恐惧,久而久之就变成心头的一根刺,总在不经意间冒出来扎得心窝痛。
  应天阙无端的烦躁起来,看著那片白也觉得扎眼得很,那麽坦荡荡的背影,他的目光渐变阴鸷,手慢慢的握起来,青筋毕露,手指弯起指如铁爪。
  不二不除,心中的刺就无法拔除,他的心境永远不能恢复安宁。
  
  竹青痕坐在那如同老僧入定般,似乎完全不知身後已危机突起。
  
  “他是应天阙!”一直隐於暗处的远离邪忽然惊叫起来,竟然是应天阙。青痕怎麽会跟他在一起?
  “真是他!”远明浩也一惊,接声道,“好啊,好一个心机公子玉二!”

 


有匪君子 67

  六十七
  
  应天阙提步,一步一步走走向竹青痕,越接近他走得越慢,仿佛举足有千斤之重般。他的衣服高高鼓起,衣袖振起,似贯注了无穷的力量般,竹青痕只觉得眼前一暗,巨大的阴影笼罩过来,身後的气息陡然变得凝重肃杀。然而,他却不为所动,依然稳坐如山。
  
  眼看只有一步之距,应天阙提起的脚重重放下,他紧紧盯著竹青痕,目光沈沈似无尽的夜。
  竹青痕眼观鼻鼻观心,应天阙看到他挺直的肩线,修长的脖颈,皎皎的侧脸,月光洒在他身上,如同笼著一层光晕般,灼灼其华,美好的不似红尘阡陌中人。应天阙的心忽然一阵悸动,握成铁爪的手竟慢慢松开,然後便听得轻擦一声,他与竹青痕交肩而过,衣服擦过衣服。
  “玉二!”他低低的叫,“你的胆子越发大了!”
  竹青痕仍然眼观鼻鼻观心。
  应天阙心中没来由一阵气恼,霍地转身立在他面前,居高临下的看著他道:“你就这麽怕我,连看一眼也不敢?”
  竹青痕心中一震,抬起眼正对上应天阙灼灼黑目。四目交接,两人心中俱是一震,月光在眼中蜿蜒,不知名的情绪悄悄的潜上心头。
  “我们为什麽会变成这样?”良久,应天阙轻叹,连自己也不知觉的怅然。为什麽会变成这样?他知道那些遗忘的记忆中也有玉二的一页,他们也许曾在这样的明月夜下江上泛舟,把臂同游;也许也曾仗剑把酒话知己……
  那些他都忘了,可为什麽忘了又让他有所感触呢?
  竹青痕眼波一闪,细细的涟漪在眼中泛开,应天阙的轻叹在他心中却翻起滔天巨浪。我们为什麽会变成这样?
  
  哗啦一声,船下水波化开,船悠悠的晃动象是承受不了如许多的愁绪。月笼轻纱水笼烟,两人皆有些恍惚了。
  
  “因为你忘了。”竹青痕悠悠的道,“後来,我也忘了!”就这样成了陌路,就这样将刀锋相对。
  应天阙心里一紧,果然,一切与他失却的记忆有关。遂问道:“我忘了什麽?你又忘了什麽?”
  “你忘了一切,我忘了所有你要我忘记的一切。”
  “那是什麽?”应天阙缓缓弯下身子蹲在他面前与他平视。
  “那是忘记了的东西。”竹青痕仍有些出神。
  应天阙皱眉:“玉二,你还有兴致跟我兜圈子?”
  竹青痕反问道:“既然是忘记了的我又怎麽记得?”
  应天阙无语,半晌才问道:“你以前也是这样子的?”
  竹青痕沈默了会答道:“不是。”
  “那是什麽样子?”
  “很傻,爱做梦!”
  这是什麽答案?
  应天阙撑著下巴沈吟一会,呵呵笑道:“傻子玉二吗?有点难於想象……嗯,接下去说,然後呢?”
  “没有了。”
  “怎麽没有了?”应天阙有些反应不过来。
  “人总不能傻一辈子吧!”
  “这样。”应天阙顺势坐在他身边道,“说起来,那个时候你确实很傻。身边的婢女被我收买了也不知道,还傻乎乎的喝下我给的毒酒,又傻乎乎的中了我的算计,江湖逃亡。玉二啊,你也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魔道之首,智计百出的玉二公子啊!”
  竹青痕摇头:“那不是傻。”
  “那是什麽?”
  那是……竹青痕眼中闪过一道异光,继而摇了摇头,低眸,黯然叹道:“你不会知道的。”
  
  应天阙也不相逼,抬头望了望中空明月道:“玉二,你告诉我,我们以前是不是好朋友?”
  哪知,竹青痕断然否决:“不是。”他的声音清冷坚决,令应天阙隐隐觉得寒冷。竟然不是?应天阙神情一敛,意外的看著他,“真不是?”
  “当然不是。”
  应天阙看他面沈如水八风不动模样便知道不是撒谎,不知怎的心下有些失落,喃喃道:“不知为什麽,我总觉得我跟你这样静坐闲谈,共赏一轮明月过……不,也许更亲近…可是,竟然不是朋友吗?玉二,你说。”他忽地提高声音问道,“那我到底做过什麽,让你以命相酬?”
  
  竹青痕蓦地睁大眼睛,原来他知道的。
  应天阙看他惊讶,便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挑了挑一边的眉,哼道:“虽然你我是死敌,但有句话说的好,最了解你的人是你的敌人。玉二,我比你想象的还要了解你。”
  竹青痕错愕的看著他:“既然你知道,便该知道我对你决无贰心,为何你非要将我除之而後快?”
  
  应天阙只是看著他,黑阒阒的眸中风云翻滚:“成不了朋友,只能作敌手。玉二,以你之才又怎能长居於人下,便是你肯,也有别的人不让,久而久之必生祸患。”
  原来如此!竹青痕缓缓闭上眼,道:“如此说来,你倒是未雨绸缪了。”
  应天阙坦然应道:“无毒不丈夫!做大事的不拘小节,当然是先下手为强。换了你也一样。”
  竹青痕便不再搭腔,应天阙说的他都明白,原来,答案便这麽简单。那些摧心断肠痛不欲生的遭遇只不过这简简单单的一个理由。人行江湖,身不由己,好一个无毒不丈夫啊!他身子微微颤抖起来,想怨想恨,想不管不顾把多年的不平忿郁倾泻出来,他曾经为他的那些年。然而,对於将前尘往事尽忘的应天阙,他真的又能说什麽呢?他们的情缘早已了断,他的湮灭在那枚小小的朱色药丸中,而他,他则在挥刃割袍间,将多年的眷恋与爱恨一齐割断。从此,无爱无恨,行同陌路。
  但是,有生之年,狭路相逢……
  夜风吹过,白衣飞舞,竹青痕的身影亦随著摇摇欲坠,胸内气血翻滚如同那再也按捺不住汹涌欲出的纷乱思绪般,他一时分不清是焚心发作还是旧疮复发。应天阙的出现,仿佛一把利刃一点一点割开他伤痕累累的过往,那些盘踞在丑陋疤痕下多少不为人知的隐秘的伤痛就这样一点一点的被剖解出来,最後完全不顾主人的意愿,喷薄欲出,顿时,血肉模糊,无所遁形。
  应天阙,你何至逼我如此?
  
  月光落在他的脸上一片惨白,白衣萧索似乎随时都会湮没在那烟渺渺的水流间,应天阙的心中忽然也涌起一阵萧索的痛楚。玉二,玉二……心绪随著这个名字起起伏伏,慢慢蜿蜒出一种近乎自虐的快感。应天阙蓦地大笑起来,他和玉二就象站在锋刃的两端,伤的不是他便是他!
  天底下,还有哪两个人,关系如我们这般纠缠?
  “那一次,在青梗峰,我对琅琊说,杀了玉二,我也痛,断腕之痛。这一句话我从未对你说过,玉二,那场变乱於你是切肤之痛;於我,则是断腕之痛。你跟我,其实,胜负未分!”
  
  笑声震得江水亦哗声大作,波涛翻滚,竹青痕的身子倒坐得稳直起来。他也在笑,笑得凉薄,道:“不如不相逢!”
  “玉二,你还在记恨我吗?”应天阙回首问他,眉眼温柔,如同情人私语般,“我也恨你呢,一直恨。你总是让我为难,让我进退维谷,我看不见你的时候我心中就想著怎麽杀了你,我见著你的时候我就又忘了要杀你。反反复复,这般煎熬你不知道吧?你当然不知道了,那个时候,你从来没有主动来见我,就算有事面见了,你也从不曾正眼来看我。那个时候,我就在想,我与玉二,总要死掉一个,这种煎熬才有停止的一天。可是,玉二,那一次,我本该就在玉阙宫中杀了你的,这才是我万无一失的计划。但到最後,我终於没有动手。即使不记得从前的情份,我的心中终究不愿杀了你的,但又留你不得,你虽然没有野心,你的骨子里流著不安分的血液,总有一天,你会厌倦的。我留不住你,玉阙宫也留不得你!与其那样,我宁愿亲手杀了你!”
  “我杀了你,我心中又想念著你的好处了。这天底下,还没有一个人会象你一样让我捉摸不透,也没有一个人会象你一样让我这般辗转反侧。我总在想你,每做一个决定我就在想如果是玉二,他会做怎样的决定,与我的决定一样不一样。这世上没有了你,再也无人可作对手,我不管做什麽,都觉得有种遗憾。玉二啊,人说无敌最寂寞,高处不胜寒啊。那个时候,我就会想起你,在臆想中和你交手,我後悔最後时刻没有出手,让我失去了与你最後较量的机会。你跟我从来没有一次正面交锋,这不得不说是我最大的遗憾。不管做什麽,我都要胜你方称完美。慢慢的,我便想起你别的一些事,不总是你我之间的对决。我想起你以前跟我报告事情时的模样,微低著头,我在上面往下看,只看到你头顶浓密的黑发和你尖尖的下巴。玉二,你知不知道你的头发会发光,你的皮肤也有光泽流转,娴静而温柔的近乎美好。你的语速总是不疾不徐,声音不轻不重,你脸上的表情平静的近乎冷漠。看,玉二,我还记得你这许多的事情,总是反反复复的想起。甚至,与红莲在一起时,我也总会不经意的想起你。我在想玉二这样的人会喜欢什麽样的女子,他这样的男子,天下间该要有何等风情的女子才入得了他的眼?抑或是男子,要有怎样的英雄豪杰才能与之匹配?我在想……”应天阙忽然想起曾经几度迷乱的梦境,梦中疯狂的纠缠,抵死缠绵,蓦然心惊,那令人颤栗的热情似乎又在血管里沸腾起来。脑中仿佛霹雳一声,惊骇的发现在他身下宛转承欢的人分明是玉二,那张熟悉的漠然的脸上有著不熟悉的豔丽媚惑风情,美得惊心动魄。
  
  “玉二!”应天阙猛地站起来,胸膛剧烈起伏著,叫声突起如刀锋割过锦帛般又突止於尖锐处。

 


有匪君子 68

  六十八
  
  
  这一声喝如同晴天霹雳般,引得水波哗然,船摇晃。
  竹青痕猛然间被他这麽一叫喝,身子一晃,几乎下意识的站起来警惕的看著他。应天阙这般近乎情人的温柔语气和口中说出的话语同样令他心惊胆战。他从未想过,自从应天阙失忆後,他还可以再次听到这近乎表白的话语。
  他和他,这些年,太习惯了彼此间针锋相对的对峙,尔虞我诈的猜忌。
  应天阙也在瞠目结舌的看著他,一副不可置信的惊骇模样。
  应天阙不否认乍见玉二时心中竟闪过一丝惊喜,他对玉二的感情过於复杂,即恨且痛,恨到极处反而慢慢的延生出一种痛,不是很强烈却也如影随形,仿佛光与影。恨之入骨,痛也终於入了骨。所以,相逢的刹那,他也有一瞬间的无措,似乎拿他怎麽办都不合适。於是,便随意的开了口,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却不想话题一开,竟会……

推书 20234-02-28 :有匪君子 上----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