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歧路 下————燃墨

尹翊辰打心底苦笑了一下。

他知道刚才关心而乱，泄露了某种不该存在的情绪。尽管尹沛已经做了补救，尽管那一瞬间微乎其微，尹翊辰却并不能保证尹韬就一定没有怀疑。

“父亲，我回来了。”

他的目光在书房内一扫而过。那些狼藉和空气里残留的味道，包括刚才与尹沛擦肩而过时无意瞥到的痕迹，都告诉他这里才刚刚有过情事。借着淡淡一笑的动作掩去心中的一丝不平静，尹翊辰敛下双眸，不紧不慢地收拾着桌面。修长漂亮的手指轻巧将散乱了一地的书本码整齐，再拂去一些水迹。

他一边说道：“弟弟还是这么冲动。”

“他还年轻。”

“父亲说的是。”

向尹韬汇报今日与东叔会面的情况，尹翊辰字斟句酌说得很谨慎。他知道尹韬并不真正需要从他这里了解这些事，孔叔应该早就将一切细节都报告过来了，但这种例行公事的行为仍属必要。

“然后东叔就离开了。”

尹翊辰用上面这句话作结，眼角的余光却不自觉的瞥向门边。

“是这样……”尹韬曲起手指毫无节奏的轻敲着桌面，停顿半晌才问，“那他的态度怎样？”

“虽然出了那种事，东叔似乎并没有怪罪到我们身上。”

“那……”

尹韬逼视着他的双眼，“翊辰你觉得，我们以后还有合作的机会吗？”

尹翊辰思索片刻：“我认为这种可能性非常大。”

“这样就好。”

尹韬摩挲着圈椅的扶手，对他给出的答案很满意。

书房里安静了一段时间，尹翊辰首先打破了沉默：“父亲，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回房间了。”

“去吧。”

尹翊辰转身朝外走，手才刚触到门，背后传过来一句似疑问又似陈述的话：“你今天好象有些急，是天气不好的缘故吗。”

脚步微微一滞，他不动声色的给出回应：“这种小事父亲居然也洞若观火，怪不得东叔说要我向父亲多学着点。”

尹韬没有再说什么，只摆摆手让他离开。

48.安抚

被从走廊尽头灌过来的凉风一吹，脑子霎时清明下来，尹翊辰才放慢了脚步。想到之前尹韬的那句话，他有点无奈的抚额，知道自己刚刚实在有点沉不住气。然而有时候，理智很难将感情约束得住。

他从未见过尹沛露出那样的神色。

虽然只是匆忙的一瞥，此后的一个多小时里，那幅画面却不断在脑海里浮动。那张脸白得毫无血色，额角能清晰的看到一跳一跳的青筋。眼睛里充满了不知所措的慌乱，那一点茫然和空洞像是被猎人盯上的幼鹿，能让看到的人揪起心来。给尹翊辰的感觉，是他遇到了什么匪夷所思到让思维崩溃的事。但是，当时的尹沛却分明做出了帮他补救疏漏这种明显保留着理智的举动。

这让他更加担心。

可是他不能这样直截了当的去找尹沛问个清楚。这座屋子很大，里面的人很多，就算已经确定哪些人是尹韬的耳目，也未必能保证另一个人就不是。就是心里再急切，跑出来也收不到什么好的效果。

但忍不住，就是忍不住。

尹沛此时的确很不安。但这不安，并非来源于尹韬。就算被发现与哥哥的联系，就算被挑明在背地里做的事情，就算再一次被催眠控制……都不会让他陷入这样的情绪中。可是真要说与尹韬刚才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毫无关系，那也太牵强。

走进书房的时候他就有莫名的预感，到后来被抱在尹韬身上进入了一回，一些似曾相识的语句在耳边来来去去，结束的时候，尹沛蓦地产生了一种明悟。

这一天的日期与重生的那一天相距甚远。

但是，这一天就是那一天。

他很肯定。

于是心情无法控制的忐忑起来，因为那不久后说不定就要再度面对的不可知，是会再次失去意识重生回到过去不断重复着这样的日子，还是他这个人索性就烟消云散？无论哪一种他都无法说服自己那是好事。

连带着对尹韬的回应都变得心不在焉，后来被益发粗暴的对待或许也意味着惩罚。

借着和尹韬大吵一顿来掩饰内心的惊惶，尹沛逃一样离开的时候想的其实是如果能够和哥哥错开也许就……

但当他拉开门的时候，正好看到了抬手敲门的尹翊辰。

至此，一切都已严丝合缝。

站在离酒柜三四米的位置，尹沛艰难的吞了口口水。

他并不是那么想喝酒，有过一次类似的经历，他的情绪不可能再像重生前那个夜晚那样激烈。但他最终还是还是走到了这里，简直就像被什么控制住了身体一般。

花梨红木的酒柜静静站在尹沛视线的尽头，一点也不知道这位注视者的心情是怎样的激荡。

犹豫了一下，他迈出了第一步。

怕什么！

他就偏不信现在拿到酒就一定会醉，醉了就一定会出现那些不在掌握中的事……就像突然回到了若干年前，那种久违的叛逆心理让他径直走向酒柜。像曾经所做过的那样，肆意的拣出最名贵的红酒搂在怀里，粗鲁的踹上柜门，看也不看在周围探出头来的佣人一眼，尹沛扬长而去。

鬼使神差般抱着酒瓶们推开门，撞上白泽诧异的目光，尹沛深深舒了口气。是啊，还有白泽，怎么能把好友给忘记了呢！

走到阳台上，放下那些酒瓶，尹沛转身招呼白泽：“阿泽来陪我喝酒。”

白泽瞅一眼那堆在一起比自己现在的体积还大的瓶子：“我？”

“嗯。”

白泽视死如归的慢慢走过来：“……算我舍命陪君子。”

这种半敞开半封闭的阳台每间卧房都有，弧形的透明窗户在前端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切面，观景角度非常完美。而对此刻的尹沛来说，既能听到哗啦哗啦的雨声，却又能阻断瓢泼大雨的倾袭，同样完美至极。

身边趴着的是好友白泽，不再是孤身一人，但就算白泽知道很多内情，有些话依旧不能宣诸于口。

看看地上横七竖八的红酒瓶，再看看外边连视线也被隔断的重重雨幕，尹沛眼里闪过一丝茫然。

该怎么做？

该不该做？

又一次，他犹豫起来。

就在这时候，旁边传来窗子被轻轻敲打的声响。

尹沛抬起眼望过去，一下就瞧到了窗户的另一边，隔壁房间的阳台上正朝自己扣窗的那个人。

他吃了一惊：“哥？”

尹翊辰边敲边念：“小兔乖乖，把门开开。”

额角垂下一溜黑线的同时，尹沛无视掉白泽古怪的眼神，打开了窗子。

“真乖。”

“……”

尹翊辰单手一撑便跳过来的动作看傻了尹沛。

他从来所见大都是尹翊辰温文尔雅的一面，做事也好，说话也好，都不急不徐，那股气质叫人联想到旧时的儒生。却压根没想到，说翻窗就翻窗，那轻快利落的劲儿，丝毫不拖泥带水，非常驾轻就熟。

尹沛古怪的想，是不是下次让尹翊辰翻翻丰成那堵墙……

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方才还在心间萦绕的阴霾奇迹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尹翊辰站定后立刻就看到了旁边的伪小狗，眸中幽光一转，他伸手拎起白泽。

“哥？”

“他在这很碍事。”

陈述般说出这句话，尹翊辰手腕轻巧的一使力。

尹沛根本来不及阻止：“啊？”

下一刻，白泽悲愤的打个喷嚏，在滂沱大雨中泪奔……

接着，尹翊辰又瞧见了堆在尹沛脚边的酒瓶，眉梢微微一动，最后定格在一个高高挑起的角度，显出几分怪异。

“哥？”

察觉到他的眼神，尹沛疑惑的叫了一声。

尹翊辰才朝地上的红酒指了指：“这是……父亲收藏的那些？”

“……嗯。”

尹翊辰揶揄着问：“那沛沛是想在这里吃独食吗？”

“哈？”

尹沛还没得到回答，就眼睁睁的看着尹翊辰就这样在他旁边席地而坐，然后无比自然的拿起一瓶酒。不知他在瓶口怎么弄了一下，软木塞被轻而易举的打开来。接着尹翊辰将那瓶酒递过来：“给。”

这样迅雷不及掩耳的反客为主，让尹沛几乎来不及反应。

不过与其说是尹翊辰的举动太迅速，倒不如说是在看到他出现时起，尹沛的思维就陷入了一种混乱的境地。似乎只要和哥哥待在同一个空间内，就不由自主的感到些许局促，让他的反应都慢下来。但当尹翊辰出现在窗户的另一面时，身体却下意识的动起来，将他放了过来。

矛盾中夹杂着冲动，小心翼翼的仿佛试探一般，偶尔甜蜜，偶尔酸涩，似乎用任何语言都难以言明……这种情绪对尹沛而言，其实多少有些陌生。尽管陌生，他还是知道，这应该被称做……喜欢。

是与当初那种激烈的、不顾一切的、如今却判断不出真实与否截然不同的、从未有过的生涩的喜欢。

所以才更不知该怎么和哥哥共处一室，尤其是在不谈及正事的时候。那种骚动的感觉让他怎样也坐不安稳，只想要快点逃走。

“沛沛？怎么不接？你拿了这些难道不是来喝的？”

“……我喝。”

接过酒瓶，尹沛就看到尹翊辰又拿起另一瓶，如法炮制，也拎在了手中。紧接着，他用那只酒瓶与自己手里这瓶轻轻撞了一下：“干了吧。”

“嗯。”

尹沛对准瓶口，一口气就灌了半瓶进去。这瞬间，在他心里闪过的念头是：到底还是改变了，重生前是独自一人喝酒，这辈子却有人陪在身边。

“别喝这么急。”

就在尹沛打算继续灌的时候，旁边伸过来一只手将他给拦住了，他听到尹翊辰关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但一转眼，就又带上了调笑的味道：“嗯……虽然沛沛脸红起来是很好看，不过除非你真想色诱我，还是不要喝醉的好哦。”

“……咳！”

没被喝得太快的酒给噎住，却被尹翊辰的话给噎了个半死。

尹沛很想怒瞪过去，睫毛扇了两下，他却别过了头去，望向阳台外。就是这样，尹翊辰的话似乎永远是这样半真半假，叫人摸不清楚其中到底含着几分真心。叫他相信也不好，不相信也不好。并非不能感到某种对方似乎也存在着的与自己类似的情感，但距离让他再度奋不顾身的那一步，始终隔着一层看不到摸不着的纸。

身边尹翊辰低低笑了起来，本来就不高的音量很快便被雨声盖过。

阳台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淅沥哗啦带着种摧枯拉朽的气势。阳台里面，两个人肩并肩作在一起，各自拎着一只酒瓶。

暑气全被雨水浇散，待在这里出人意料的安逸。

尹翊辰抬手揉揉尹沛的头发：“有烦恼的话，借酒浇愁可没什么用。”

“我才不……”

最后一个“是”字被咽了回去，虽然很想反唇相讥，不过似乎反驳的话根本就摆不出多么鲜明的立场。他或许还称不上是借酒浇愁，但也未尝没有想要借着大醉一场来逃避某些东西的意图。

尹翊辰露出了然的神色，手滑落下来，轻轻搭在他肩上：“有什么事情，让你苦恼成了这样，真的不能同我讲吗？”

“……”

尹沛垂下眼。

他不是不想说，只是不知该怎样开口。难道要他说，他现在在害怕下一秒会莫名其妙的再次重生？

尹翊辰没有催促他，只是凝视着他。

好半晌过去，尹沛问：“哥，你相信……人有灵魂吗？”

尹翊辰愣了一下才道：“相信。”

“那你相信……宇宙中存在与我们生活的世界平行的空间吗？”

“相信。”

“那你相信……时光能够倒流回过去吗？”

“相信。”

尹翊辰一次比一次回答得更快，语气也从最初时的略带一丝惊讶变得笃定且诚挚。这种语气让尹沛发自内心产生一种被安抚被宽容的感觉，甚至有些喜悦。那些就算他亲身经历过但讲给其他人听也定会被评价为荒谬的事，原来有个人会相信。

心脏跳动的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迅猛，而原因就在身旁。

尹沛忽然很想承认，自己的心早就被打动了。他抬眼望向尹翊辰，哥哥弯起的眼睛里盛着温和却真实的笑。

至少在这一刻，他们都还存在着。

他举起酒瓶：“哥，我们继续喝。”

“嗯。”

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不知道喝了多少瓶，也没想过被尹韬发现那些珍藏毁于一旦会有什么后果，雨一直在下，两人早就肩碰肩靠在了一起。

只是当下，只要当下。

尹沛不想再去思考如果会怎样……

周遭的一切再度变得模糊起来，意识也飘飘然的好象要脱离身体而去般，他有点不放心的咕哝了一句：“哥，我醒的时候你应该还在吧。”

然后他依稀听到了对方的回答。

“在，我一直在。”

不知怎么的，那颗从下午起就忐忑不定的心突然就放了下来。

49.冲动

很久以后，尹沛回忆起这天早晨醒来时的情形，都会有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庆幸和更多的融融暖意。

阳光照在眼睑上通红通红，睁开的时候眼睛要狠狠眯起来才能看清周围的一切。他还在阳台上，天已经放晴，空气中残留着几分微弱的水汽，风在轻轻的吹，手被紧紧握着。只稍一偏头，尹翊辰的脸就闯进了视线中来。

“天都这么亮了你还在这里就不怕被发现？”

明明有更多的话在胸腔内鼓噪，最后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句几乎算是指责的话。

尹翊辰并未因此生气，而是展开一抹笑，轻声说：“我答应你了。”

记忆里关于昨晚的一切如潮水一般流了回来，尹沛怔忡片刻，才道：“哥……”

“嗯？”

“我有没有说过……”

“嗯？”

“我……”

喜欢你。

涌到嘴边的话还是未能说出来，但似乎又已经无需再说。夏季的早晨，太阳已经升得老高，照进来的光线落到两人的身上，是一种梦幻般的微微灿金。白泽用爪子扒拉开门探进头来的时候，所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接下来，尹韬只是不轻不重的批评了随意拿酒喝的尹沛，并没有追究。尹翊辰却一直暗中留意着，不仅是那天在书房露出的破绽，还有第二日早晨可能被发现的情况。但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尹韬没有任何举动表明他们的关系已经暴露。

与东叔的合作在三天后敲定下来，对外宣称是同端木家合作。虽然尹沛对尹翊辰毫不避讳的将端木橙橙拉来做幌子有些不满，但大局为重他却也明白。

更重要的是这次生意的成功就像开了一个好头，接下来的一切都非常顺利。两个人也越加忙碌起来，空闲时间变得少之又少。尹沛只能按捺下想要寻根究底的念头，转而一心一意去完善他和尹翊辰为了摆脱尹韬而建立的势力。

但另一方面，那位项先生的行踪却始终成谜。他就像是根本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般，怎样也查不到相关的蛛丝马迹。尹韬到底在寻找什么人，到底要对自己做什么，这个结总是横亘在心底。好在或许是事务太繁忙，近来尹韬常不在家，被迫承欢的情形也就相应的减少许多。有时候，尹沛都忍不住想，尹韬是真的要对自己做什么吗？那为什么这么长时间，已经快十年了，却还没有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