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咕……”两只白鹤哀哀凄凄的交颈咕哝,巴著沐惜追依依不舍。
雪见愁苦恨不息道:“既然这麽舍不得,那就都不要回来了。”话音落,纱袖轻扬,周身微尘涤荡,阴风飒飒不止。
福寿与延年莫不吓得瑟瑟发抖,当下慌不迭拍翅而起,乖乖纵入山涧去了。
雪见愁平地掠身起,翩姿若游雁惊鸿,瞬间已至山坳。
沐惜追似不经意的问:“前辈答应过我的事,可还记得麽?”
雪见愁驻了步伐,没好气道:“我答应过你什麽!”
“前辈曾说我寿元将尽,答应在我死前会一直陪著我。”
“哦。那我现在反悔了,不可以吗。”
“前辈平生最恨言而无信之人,试问,如此又与莫问天有何区别?”
沐惜追一言刺中雪见愁心中痛脚,激得他面染薄红道:“放肆!谁准你拿他与我相提并论!”
“诶,难道我说错什麽了吗?”
“哼。”尽管满心不悦,雪见愁仍是冷嗤一声道,“说来说去,你是想让我再救你一次就对了!”
“冤枉。我什麽时候说过这种话?”
“七年前我就跟你说过,一旦离开碧云谷,你连三十岁也活不过!如今就算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最多再过一个月,你还是必死无疑。”
“前辈不必忧心,此生我死而无憾。”
“好一句死而无憾,当年选择出谷,你当真不後悔?”
“不曾。”
雪见愁的面色阴晴不定,半晌不屑道:“死不悔改!活该不得好死。”
“哈哈。”沐惜追扬笑出声,柔声道,“这段日子,有劳前辈照顾了。”
笑人生自古无多,白发不画青灯寂寞,寄相思日暮东洲。离魂千里同。
【倾慕江湖】第二十八章 湖光山色晴满
七年,是不是真的很长,长到可以颠覆曾经有过的所有感触?许久以前,他们还不曾彼此拥有,之前的生活也毫无交集。他救他,只是因为机缘巧合;他离开他,也是因为缘分尽了。那时候尽管两人朝夕相对,终日抚琴弄乐,他却始终心系他人,根本无意长留,美景於他,不过是无生命的点缀,不具有任何鲜明的色彩和意义。
七年之後重回故地,沐惜追怀著与过去完全不同的心情细细品味同一个所在的山光水色,每天生活忙碌的重点仍是一样的口舌争风,一样的吟风赏月,心中却是一番全然不同的感受。曾经怪时间流逝得太长太慢,日日盼著出谷,如今悔到肠断处,只恨岁月消逝太无情,夜夜都望白日莫要到来。因为每经历一个昼夜的交替,他就能隐约察觉出身体机能缓慢退化,虽然并不明显,但体能一日不如一日却是不可争辩的事实。以前在寒剑山庄,他就常会无缘无故的昏迷过去,有时候是半刻,有时候是一连数日,醒来时,枕畔都会掉落大片的霜色发丝,让人触目心惊。现在,退化的表征更是变本加厉。
最初,雪见愁还有兴致因福寿延年与他争风吃醋,到了後来,沐惜追能分明咀嚼出些许被冷落的滋味。雪见愁不再有事没事的找他麻烦,反而时常把自己关在房内一待就是大半天。终日陪伴他的,只剩下那两只在他精心照料下显得越来越笨重的白鹤──怎麽看怎麽都是肆无忌惮的偷懒贪眠、幸福满满的无忧无虑。
沐惜追不得不开始怀疑,从雪见愁口中说出的那些绝情话都是真的。一想到那些话或许都出自真心,他就蓦地感到一阵心如刀绞……
外面福寿与延年闹腾得太过不同寻常,终於引起了雪见愁的注意。当他踏出房门,就看见沐惜追昏迷在寒潭岸畔,长长的银发蜿蜒浸在水里,有些掉落下来,便顺水漂流而去。
“明知道不能受风寒,还要在外面吹风,是嫌命太长了吗!昏倒活该。”恼恨的怨嗔一句,雪见愁纵身自阁楼飞掠而下,俯身想要将人扶起。
原本闭著眼的人忽然睫毛一颤,雪见愁看出了端倪,瞬间怒道:“你竟敢骗我。”说完欲把人自怀里推开,不料却被施以巧力扯住了袖腕,半晌挣脱不得。
“前辈息怒。”
“哼。”
“若非如此,前辈怎会愿意下楼相见?我实是被逼无奈啊。”
“无聊的把戏,我不会上你第二次当。还不放手!”
“不放。”
“嗯?你说什麽,再说一次。”雪见愁隐忍住滔天怒气,周身都浸润著危险的气息。
“前辈爱听,再说十次也无妨。”沐惜追缓缓睁开双眼,薄唇似笑非笑,“我说我不放,不放,不……”
“停!给我住口。”雪见愁忿然道,“再说一个不字,我现在就送你下黄泉!”
“能够死在前辈怀里,是我前世修来的造化,沐惜追此生无憾矣。”
“死到临头还能口出狂言!你胆子不小。”
“哈。”沐惜追轻笑著再度阖眼,偎著他心满意足道,“前辈别动,我想就这样睡一会儿。就一会儿,很快就好。”
“要睡回床上睡,我没空陪你无聊!”
“哦,这倒是个好主意。”沐惜追深感认同的道,“但是现在我手软脚软,只怕走不到一半又要昏倒,到时反而麻烦,所以……还是有劳前辈抱我回房吧!”
“你有弱不禁风到这种地步吗?难道一直以来我错认了你的性别,原来你是个姑娘家!”
“诶,我是不是姑娘家,前辈不是早就验证过了,需要再来一次吗?”
“免了。我没兴趣!”
冷嗤归冷嗤,雪见愁到底没能狠心到撒手丢下他不管。
沐惜追见雪见愁将自己打横抱起,却似不费吹灰之力,心中免不了一阵唏嘘暗叹,倒也不再逞口舌之能,一路安静得有些异常。
到得房内,雪见愁把人抱至床畔放下,正要松手起身,不意被他一个反身压倒在榻,登时眯了眼眸讥诮道:“你不是手软脚软,走到一半就会昏倒?怎麽这会儿又有力气了?”
“此一时,彼一时。望前辈看在我是将死之人的份上,万万不要拒绝。”
“是啊,你何止是将死之人,还是死不悔改之人!”
“同样都是死,我当然选择一夜风流之後尽兴而死……”沐惜追俯身轻咬著他的耳廓,吐息微烫,“前辈以为呢?”
时值午後,阳光透过窗纱映照一室明亮。在阵阵晃眼的金色微茫中,雪见愁的身体忆起了曾经噬骨锥心的极致快感,如玉凝脂的肌肤骤然绷紧。
“唔……你……”
“前辈,舒服吗?……”
“嗯……”
“这样呢?”
“……”
“还是这样?”
“啊……”
沐惜追满意的听到雪见愁发出撩人的呻吟,原本清明的杏眸也渐渐染上了氤氲的水色,朦胧瞥去柔光荡漾,美得动人心魄。一点一点、小心翼翼的揭去他衣裳前襟,唇舌沿著平滑的腰腹游走,直至触到禁忌之地,成功惹得身下之人一阵激喘。
“前辈……这几天你把自己关在房里,是不是为了躲我?”
“嗯……什麽……?”
“你故意把我晾在一边……”
“唔……我、我没有……”
“哦?那前辈不理我,整天都在房内做什麽?”
“我……啊!你……”
猛烈的快感冲击著即将溃散的理智,雪见愁终於还是没能守住意识的最後清明,玉颈後仰的瞬间,双手也在沐惜追的背上划出了淡淡血痕。
“啧,前辈,你这个习惯不好哦……”沐惜追不无宠溺的扯过他的左手,将指尖拢在掌心喃喃道,“好吧,暂且先不与你计较……等你清醒一点再答不迟……”
楼外翠柳苍苍,寒潭水波漾漾。燕语呢喃低低唱,凝望眼,谓多绵缠?春去复又返。
【倾慕江湖】第二十九章 情到无声深处
岁月沧桑留给人的痕迹各不相同,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拥有历尽沧桑的幸运。当浓情过後,沐惜追再次追问最近所忙为何,雪见愁不耐烦道:“待在书房,你说能做什麽?”
“哦,看书嘛,等我辞别人世,前辈有的是时间研究治学,何必急於一时呢。”
“你以为我是在为谁奔忙?我又不是吃饱了撑著!”
沐惜追受宠若惊道:“前辈言下之意,是在替我寻找医病之方了?”
“你说是,那便是吧。我累了,别吵!”
雪见愁侧首沾枕,长睫轻覆,眼看就要睡去。
沐惜追却仍缠著他“前辈”、“前辈”的唤个不停,雪见愁冷不防杏眸圆睁,怒道:“你有完没完?觉也不让人睡,究竟想做什麽!”
“诶,天色尚早,我睡不著。”沐惜追无辜的笑笑,眼神水漾温柔。
“……我回房去睡,你继续无聊吧。”
雪见愁忿忿整衣下榻,奈何腰肢酸软,行不到数步又被沐惜追扯回怀里道:“前辈,陪我聊会儿,好吗?”
沐惜追温言款语,入耳倒也动听;雪见愁冷哼一声,到底还是妥协了。
“前辈不是说我的病源在於精气神俱损,根本无药可医,为何还要如此费心?”
“虽是无药可医,却有方可养,世上万物相生相克,凡事无绝对,只要有心,诸法皆有迹可寻。”
“哦?愿闻其详。”
“天有四时五行,人有五脏化五气,长生者重在养性。法则阴阳,和於术数,欲所习以成性,性既为善,再配以苗蛊之方,自然内外百病不生。但你早已错过最好的调养时期,就算勉强为你用蛊,只怕收效甚微,所以我才说你必死无疑。”
“说来说去,答案还是一样嘛。”沐惜追轻笑著低语道,“前辈待我恩重如山,今生无以为报,但求能与前辈终老此间,也不枉我来人世走这一遭。”
雪见愁闻言愈发气闷,半晌恼道:“若你当年肯乖乖留在谷内,何至於此?难道非要逼我回去求那群老妖怪不成!”
“老妖怪?前辈在说谁?”
“要论培本固元,苗蛊中莫过於初生之春蚕蛊,经由悬命蛊做引,便可事半功倍,有起死回生之效。但悬命草性僻,只长於巫蛊之乡,两地往返一次,至少需要半个月的时间,届时就算顺利拿到药草,也来不及为你续命。”
“巫蛊之乡是前辈的祖居地?”
雪见愁闭目不答。
沐惜追微笑著道:“不如前辈带我同去,一则可以求医,二嘛……”
“你想说什麽?”
“我对前辈的出生地很有兴趣,想亲眼看看……”
“我劝你收起那无聊的好奇心!那里可不是什麽游赏的好地方。”
“前辈越是这麽说,我的兴趣就越大,不如一起回去如何?反正也有一线生机,不是吗。”
“哈哈。”雪见愁冷笑出声,不无嘲讽道,“口口声声说死而无憾,我还以为你和那些贪生怕死之辈有什麽不同呢!”
“死而无憾与蝼蚁偷生都是一种境界嘛。”沐惜追不以为意的笑笑,“再者,我想前辈也一定很久没有与家人见过面了吧,难道一点也不挂念故乡麽?”
雪见愁秀眉微蹙,嗤道:“有什麽好挂念的?我一个人万般逍遥、千般自在,何必回去自掘坟墓。”
只一瞬,沐惜追觉得自己好像从他的口吻里听出了寂寞的味道。想要进一步确认什麽,雪见愁却忽然侧过身去,颜容恬静,匀著轻浅的呼吸,看起来似乎是真的睡著了。
落日残阳,新月如勾。转眼红日东升,又是一场新的轮回。
雪见愁醒来的时候,瞥见沐惜追躺在侧旁,下意识的便要伸手去碰,从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让他猛地把手缩回,心脏一阵不安的狂跳。
“我说过不会上你第二次当。还不快给我起来!”雪见愁说。
沐惜追闭著眼,安静的一动未动。视线移转,枕边是一簇霜雪似的发,在阳光映射下几乎透明。
雪见愁忽然说不出话来。喉咙像梗著一根刺,心口被大石头压著,整个身子摇摇欲坠;手越是靠近那人的面颊,就抖得越是厉害,好不容易触碰到了,却又立时僵住。
还不到时候。不可能的。
但是,这种触感的的确确不是常人该有的体温。
心里轰然塌了一个角落,空空的有破风涤荡,沈甸甸的悲伤酿成了有口说不出的极度哀凉。
是第几次了?眼睁睁看著别人的生老病死,连一点办法也没有。可无论经历过多少次,却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让他难过得直想流泪。
──这个人是特别的。他与别人不同。但他也和他们一样,总有一天也是会死的。
“我不准你死。不准!”雪见愁揪起他的衣襟,用力把人搂在怀里,试图让他清醒,却徒劳无用。
眼下的沐惜追宛如一个破败的人偶随他摆弄,全无半点生命的迹象。
雪见愁把手指放到唇畔咬破,渗血的指尖探入沐惜追的口舌,想要迫他将血水咽下,然昏迷的人没有反应,莫说吞咽,连呼吸都若有还无。
不得不放弃的时候,一颗泪忽地从面颊滑落。在雪见愁的记忆中,极少有伤心落泪的印象,此刻茫然间抬手去拭,便疑心这泪不是从自己眼中流出的。
……明媚的阳光照著榻上紧紧相拥的两人,安静得像一幅画。
这一次,沐惜追并没有昏迷太久。
睁开眼的时候恍惚看到雪见愁在哭,心跳顿时慢了半拍。
“……前辈?”
乍然听见熟悉的声音,雪见愁有一瞬间毫无反应,他只是怔怔的凝望著沐惜追,宛如在看一个陌生人。
“我是不是又昏迷了?”沐惜追低眉顺首,语带歉疚,“抱歉,让前辈担心了。”
“……”
“前辈?”
沐惜追想要自雪见愁怀里起身,不料雪见愁反而越攥越紧,让他动弹不得。
“我带你回巫蛊之乡,现在就走。”
“啊?”
不理会沐惜追错愕的神情,雪见愁面无表情的旋身下榻。
“前辈……”
“你磨磨蹭蹭的做什麽?”
“没。没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