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咕──
委屈的哀鸣数声,两只白鹤眼珠水润,头颈交相在主人纤美的足踝处摩挲起来。
“够了,你们──”
抬手欲打,奈何巴掌迟迟不忍落下。
雪见愁忿极恼极,当下拂袖纵身,但见空中兰影一划,旋而自水潭上空飞掠而去。
空谷乍寒,不堪日暮幽情重。窗外瑶草奇花未谢,近来天际却无端罩上层层浓云,光影阴霾,入眼尽皆烟绯朦胧。
沐惜追对时间流逝的感觉日趋模糊,虽然渐渐习惯了碧云谷主人阴晴不定的个性,心中的疑云却始终团团叠叠,如散不去的迷雾。
那个人每日给他喂食稀奇古怪的东西,看起来不像疗伤,倒似在拿人体做试验一般。一次他腹痛难忍,迷糊中听闻那人自言自语的说些“怎麽会、不该如此”的话,多日以来的怀疑更坚定三分:“前辈……你真的想要救我吗?还是说……我只是你的试验品?”
──罗嗦。这是沐惜追在昏迷之前听到的最後两个字。
再度醒来,外面已是黄昏,暖黄色的余晖穿破连日阴霾,美好得让人眷恋。
禁不住光的诱惑,沐惜追本能的抬手去接,光影顽皮的蹿过指尖,颜色透明,渗著血的淡淡绯色,感觉陌生而怪异。
可究竟是哪里怪异呢?
沐惜追放任思绪徜徉,无意识的分开十指,蓦然间发出“啊”的惊喘。
不只是手,腰以下的部位也全都有了知觉。
──这是梦吧。
沐惜追单手撑著床榻起身,光裸的双足踩上地面,沁凉的触感立时就从脚底一点一点爬上来。
简直难以置信。
他不是不懂医,筋脉俱毁、气血齐失,照理说这样的伤根本没有痊愈的可能。
但眼下的事实却不容他不信……
万千世界,果真无奇不有。
视线落在了高架顶层的竹笼上,只消伸手,就可以取下来一窥究竟──到底里面养著什麽东西,对伤患竟有如此奇效?
就在指尖碰到竹笼的那一刹那,门扉骤然被推开,映入眼帘的是一道素兰的轻渺姿影。
“躺回去。”眉尖紧蹙,雪见愁没好气的呵斥。
沐惜追见他对自己的痊愈毫不惊讶,忍不住道:“前辈,我已经没事了。”
“我叫你躺回去,需要再重复一次吗?”雪见愁说著,径自走过去拿下竹笼。
“……前辈,笼子里面装了什麽?”沐惜追在榻上躺好,终究没忍住心头好奇。
“你吃了这麽久,还猜不出是什麽吗。”
不知是否是幻觉,沐惜追觉得眼前之人似乎在笑,但那笑意莫名阴柔,使人不寒而栗。
“苗人多以虫蝎蛇蛭入蛊,无外乎这几种。”
“故作镇静也没用,害怕就说,我不会勉强。”雪见愁抱著竹笼在床沿坐下,语带讥诮。
“分明是前辈故作神秘。”
“哦?那这一次,你敢睁著眼睛把它吃下去吗?”
“有何不敢?”
雪见愁却是话锋一转:“你肯,也要问我愿不愿意。还不闭上眼睛!”
“前辈……”沐惜追先是一怔,旋即哭笑不得,表情甚为无奈。
“不要以为能下床就是痊愈,过度的天真只会适得其反。”
“嗯。”
沐惜追知他脾气别扭,当下也不多言,闭目後顺从的张口,将那东西一点一点吞入腹中。
……软粘的口感,奇怪的味道。
睁开眼,雪见愁已出了门去,竹笼仍是放在原位。
沐惜追犹疑片刻,终於还是决定下床,伸手将笼子抱了下来。
小心翼翼的揭开布封,望见里面黑黔黔的一片;将竹笼移至亮处观看,内中竟是空无一物。
“前辈,你到底在玩什麽把戏。”沐惜追喃喃自语,深感无可奈何。
【倾慕江湖】第四章 有名万物之缘
屈指一算,距雪见愁消失又约有七日光景。自碧云谷举目眺望,但见千峰排戟,万仞开屏,日映岚光轻锁翠,光摇片片烟霞冥。纵然虚窗静室,待久也未免有些无聊。
福寿和延年正雌伏在水边休憩,吱呀一声门开,有人自阁楼出来,却非是熟悉的幽兰姿影。两只白鹤似有灵性般互望一眼,便颓然垂下脖颈,慢条斯理的替对方梳理毛发。
四周青山衔碧潭,只不见有路可通往外界,但那人确实不在谷内,莫非他是长了翅膀,飞出去了?
沐惜追望著水边的白鹤,心想或许那人真是白鹤变的妖精也说不定。回身返入楼阁,又觉层层进进纤尘不染,甚是干净,正暗自喟叹间,眼前忽见深阁琼楼,比之珠宫贝阙毫不逊色,更可赞为天下奇景,应是主人起卧之所。
居室旁边是书房。沐惜追略一犹疑後推门进入,青松翠竹的淡淡清芬霎时扑面而来。
因著造纸术的推广普及,外界的人都喜爱用宣纸和其他纸张书写绘画,然碧云谷的主人不知在此地住了多少时日,至今竟仍保有在竹简上写字的习惯。薄薄的竹简用粗线串连成片,叠放齐整,一卷一卷标注分明,末了都附“雪见愁”三字,想来这便是主人名姓了。
沐惜追一目十行,视线扫过“甲子年纪”、“开宝年纪”、“庆历年纪”,最後随手取出一卷“康定年纪”细看起来,数页翻过,但觉字句不多,多为言简意赅之语:年春,采百花贮酿;年夏,寻百足虫制蛊,未果;年秋,折百果入药,初成……阅毕,将竹卷放回,又取下“甲子年纪”,赫然看见最上面写著“甲子八月,拾一宠於寒潭,又枫红正盛,赐名丹枫”的字样。
“这……”沐惜追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半晌摇了摇头,将竹卷放回原处。
倏尔时过泰半,书架上的竹简被沐惜追看了九成九,对雪见愁的生平约略了然,且愈到後来,钦佩之意便愈发浓厚:内中记载的制蛊疗伤之法奇形殊异,许多药物用材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更有甚者,有以气血豢养蛊物之方,重精气而轻自身,兵著险招却能出奇制胜,无论是於医於蛊皆妙用无穷。
倏然,手头翻至一卷“心经”,所载乃器乐类属,从兵器形貌到乐器外观,从剑花招式到弹奏演练,抄录无一不精、记无不详,字字珠玑,堪为当世器乐盛典,沐惜追阅至妙处,不由赞叹出声,直呼神人。
不知不觉天色已晚,室内鸿蒙,卷上字迹难辨,沐惜追索性将竹卷移至窗台,借著月色继续研读,蓦地,一行小字窜入眼帘:“嘉熙隆冬,救一人於寒潭,时逢大风雪,赐名寒雪。”
──嘉熙?那便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沐惜追忖度著,继续往下:“寒雪性慧,学艺速成,武络清奇,百年难遇。”
压下心头涌上的怪异之感,仍要翻阅时,却见数页空白,直到卷末复有记载:“天南地北终有所,寒雪行归青云堡,除名碧云谷。”
缓缓合上卷轴,沐惜追倏然失了兴致,怔忡的望向窗外。
──少子正值青葱年,盛邀共赏无明夜;一任锦囊空,不放金杯歇。君心无物比风流,临川照孤洲。
“君心无物比风流,临川照孤洲……”
只不过是低低吟哦,心脏竟恸如撕裂,感觉那麽疼,像要死去一般。
沐惜追深深的吸了口气,将门扉轻掩,踉跄的走回房去。
月明清露冷,江海连溯。静谧的水面突起涟漪,荡开层层波澜,绵延白光粼粼。
夜憩中的白鹤闻声雀起,鸣唳不止。
哗啦一声浪响,一人浴水而出,光裸著玉白的足弓踏上岸来,月下姣容明圣,恍如天神降世。
咕咕──
福寿和延年扑闪著飞上前来,兴奋不已。
“饿了?”秀逸的眉轻扬,说话时尾音上挑,听起来心情不错。
咕──咕──
“喏,拿去。”袖袍摊开,一团黑乎乎的软体扭曲著跌落湿软的地面。
但见两只白鹤争相叼啄,间或吐出几只,一副难以下咽的模样。
“够了,给我停。”雪见愁语毕,俯身将残余的软体拾入笼中,又用短匕割破指尖,让殷红的血一点一点缓缓滴下。
“前辈,你在做什麽?”
身後传来脚步声,正是被异响惊动的沐惜追。
雪见愁头也不抬:“你是瞎子吗?不会自己看!”
地上尚有未被虏入竹笼的深色团子,似是意识到危险,莫不伸缩爬行,但移动极为缓慢,挣扎亦如徒劳。
沐惜追面色微变,强自镇定道:“前辈给我吃的就是这些?”
“是又如何?”雪见愁不为所动,兀自凝神,继续以鲜血喂食。
半晌,沐惜追一字一顿道:“我说过,我不是前辈的宠物。”
“哦,原来你在介意与福寿延年同食一事。”雪见愁恍然抬眸,眉目风流,“海参在江南一带被人供为珍馐,用以喂食有何不妥?”
“所谓珍馐亦需经过烹煮方能入口,前辈给我吃的不是海参,而是血蛊,两者岂能相提并论。”
“哈哈。”雪见愁冷笑数声,道,“珍馐味美,难道可以救你性命?”
“……”
见沐惜追哑然,雪见愁继续道:“海参在内水十分罕见,须至深海猎取,费时历久,你当我是吃饱了撑的、闲著没事做吗!”
──莫非不是吗。
未及开口,又听雪见愁道:“你筋脉俱毁,气血尽失,而海参的再生能力惊人,只要环境适宜,纵使肢体残缺亦可自体再生,制成血蛊不仅可以助你重筑筋络,更可充盈气血,对你百益而无一害,你还有什麽好不满?”
沐惜追听他字字在理,不免心生歉意,当下便缓了语调:“抱歉,是我才疏学浅、不明真相,冲撞了前辈,还望前辈海涵。”
“你既与外界之人一样愚昧不堪,我不稀罕。”雪见愁盛怒之下,竟随手抡起竹笼抛入水潭。
“啊!前辈,你这是何苦……”
“别说我没给过你机会,要滚快滚!我不想在碧云谷看到你。”
“前辈……”沐惜追见他激忿若此,暗暗叫糟。
“住口,前辈两字我担当不起。”
“可是……”沐惜追深感莫可奈何,“碧云谷是前辈的休居地,前辈要我走,我断然没有强留的道理,但我不谙水性,四周又无出谷之路,恕我冒昧,求前辈指点一二。”
“水路不通,尚有陆路,出谷何难!”
“前辈是要我爬山吗?”沐惜追顿觉哭笑不得,“不瞒前辈,我身无半点武艺,要想攀岩出谷实如登天。”
“这也不会那也不会,你到底会什麽?”雪见愁闻言气得不轻。
“前辈博学广闻、身负奇技,乃当世神人,若能拜得前辈为师,便是此生无憾了。”
“我只收过一个徒弟,可他却为了一把兵器背叛了我!我曾对天起誓,此生再不为人师。”雪见愁又道,“你若有心要学,我可以教你,但你不准叫我师父。”
“这……”
“嗯?你有意见?”
“不敢。”沐惜追如释重负,螓首微笑,“承蒙前辈不吝赐教,感激不尽。”
【倾慕江湖】第五章 问他情为何物
弦者,乐之端。苗人擅月琴,雪见愁也不例外。他有一双修美纤长的手,十指灵巧多姿;琴身是上好的紫檀木,四轴四弦,辅以金丝调音,曲声入耳,宛若天籁。
沐惜追看他屈膝坐於青石之上,月琴斜斜搂在胸前,乌髻高绾,长衣逶迤曳地,按弦的指尖葱白似玉,另一只持著竹片的手慢撩轻扫,金色的琴弦便颤抖著发出少女般的轻吟,夺人心魄。
碧云谷是个适宜抚琴弄云的地方,谷主亦有风花雪月的资本,但两者相系,端然一幅孤芳自赏的山水美人图,不惹半点俗世羁情。
正兀自冥想间,乐声幽然而止。
“你来。”
“嗯。”
定了定心神,沐惜追踏步上前,自雪见愁怀里接过月琴。
“把方才的音律再弹一遍。”
沐惜追一手环著琴柱、一手按住琴弦,竹片轻划,铮然乐响,听得雪见愁眉尖微蹙。
眼睫低低垂下,沐惜追凝神回忆脑中的旋律,而後一点一点弹奏出声,渐渐串联成乐,然不知为何,较之原曲,总是有些殊异;半晌,只闻无奈的轻叹。
“抱歉,让前辈见笑了。”
雪见愁不以为然的冷哼一声,道:“这就是你的诚意吗?”
“我天资驽钝,虽是尽力施为,却仍不得要领。”
见沐惜追语调尴尬,雪见愁不留情面道:“我最讨厌半途而废的人!”
“前辈息怒,我再弹便是。”
乐声起,幽幽巍巍,更显刺耳。
“停!”
沐惜追眸色微黯,正欲把琴放下,不意指尖却被一双冰凉的手覆住,心弦猛然一颤;侧首,却见玉人明眸姣颜,轻浅的呼吸几乎就在咫尺萦绕。
“手势不对,重来!”
“嗯……”沐惜追回头,不敢再看。
雪见愁一面纠正他的手势,一面不耐道:“你手残了?不会跟著我动吗?”
待沐惜追有所动作,耳边又是叱呵不断──
“你不是说你会器乐?为什麽乐感这麽差?”
“我在跟你说话,你听见了没有?”
“愚蠢至极!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麽笨的人。”
……雪见愁骂著骂著,渐感气闷力乏,索性退後数步,袖手忿然道:“总之你想把我气死就对了!我没那麽多功夫看著你,自己练吧!”
“前辈,你对寒雪也是如此吗?”蓦地开口,问的却是与曲艺完全无关的话题。
雪见愁一怔,旋即怒不可遏:“你说什麽?”
“前辈说曾收过一名弟子,那个人就是寒雪吧?”沐惜追语调温润。
“别在我面前提起那个劣徒!”
“……抱歉,是我逾矩了。”微微垂首,沐惜追若有所思。
翌日,雪见愁扔给他一管绿玉金箫,道:“这个你该会了吧?”
沐惜追点了点头。
“随便你用什麽曲调,只要你能让它们飞起来。”
“什麽?”
雪见愁伸手指向正在不远处休憩的福寿与延年,眉梢一挑:“相信这小小的条件难不倒你。”
“前辈,我……”
“少废话,等你做到了我会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