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花,我想了很久,」
先开口的还是瓜子,他用姆指滑过纪化苍白发颤的唇,自己也抿了抿唇:
「我想了很久,想了很多,还是想不出个头绪。我想你说得没错,真的是我辜负那些和我交往过的人,也辜负了你。但、但是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和那个人相识以来,我似乎就是一直这麽活过来的,如果把对那个人的憧憬抽掉,我就彷佛不再是我了。」
瓜子唇齿发颤着,看着始终一语不发的纪化:
「但我想我可以努力……虽然我这个人做事总是随随便便、半途而废。说要努力也不见得可以努力到底,说不定到最後还是狗改不了吃……吃什麽的。但是小花,我……」
他又忽然又收紧双臂,把头埋在纪化的背脊,
「我喜欢你的心情是真的……喜欢小蟹的感觉固然是真的,喜欢你也是,我也不知道为什麽会这样,我也知道这样不对,这样很糟,大概是因为我本来就是个糟糕的人吧。」
他生硬地笑了两声。纪化觉得这男人,寒酸到就连笑起来,听起来都像在哭:
「但是小花,我……我听到你说要自杀,我就什麽都没办法想了,我只想着要赶过来、赶过来,多一秒也好地赶到你身边。小花,我不知道,你问我你和小蟹都说要自杀,我会救谁,我那时候随口答你,但我现在知道答案了……」
瓜子的眼眶,忽然涌出泪水:
「我会救你……小花,我真的会救你。不要问我小蟹死了怎麽办,但是那一瞬间我真的只想着要救你,一想到你可能会死,我就觉得好怕,比失去小蟹还怕。啊啊,说不定有天小蟹做了同样的事,我也会有同样的感觉,但是现在我……」
瓜子说不下去了。原因是纪化忽然回过头来,望着瓜子的脸,鲜血从眼皮缓缓滑下鼻尖,滑下唇瓣,纪化就这样吻上瓜子的唇,带着血腥味的吻,却意外地温存。
他讶异地看着纪化,纪化就和他正面相拥:
「不要说了,现在什麽都不要说……」
他抱住了瓜子的头颈,终於放任自己呜咽出声:
「什麽都别说了……」
瓜子反臂搂紧了他,会意似地闭上眼睛。纪化便把头埋在瓜子的颈窝上,生平第一次尽情地放声大哭起来。
***
纪化的案子後来打了官司。二哥纪岚果然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他替纪化找了坚实的律师团,其实不论律师,医院也采取保护策略,特别是主任,为了保护自己,几乎想尽办法藏匿了所有有用的资料。官司缠斗了半年,还没有个结果,看来还会继续下去。
纪化後来还是搬了家,原因是有家属找到了主治医生的住处,找人来扔鸡蛋拉布条抗议。纪化和瓜子就连夜开着借来的卡车,带着少许的家当,匆匆逃离了现在的家。
他去自杀的年轻医生坟上上香,他本来也想去死去病患的灵堂上香,但瓜子说八成会被围殴致死,所以後来还是作罢。
他和瓜子就这样蹲在医生的坟前,双手合十,安静地闭上眼。睁开眼时,瓜子问他说些什麽,纪化想了一下说:
「我说,『对不起』。」
他看着瓜子,又问他说些什麽。瓜子就抓着头傻笑起来:
「我跟他说,『谢谢你』。我也不知道为什麽。」
纪化的医师执照,在一审判决缓刑後被获发回。但没有大医院肯收留他,纪化就找了间小的放射诊所,在那里过着清闲的生活,纪岚目前还在替他上诉。
新的导管在医院被启用,目前没有再发生问题。
新闻媒体在热烈播报了两个礼拜後,被另一则政治绯闻案的掩盖过去。
不到一个月,已经没有人记得这个医院感染的案子。纪化去以前的酒吧喝酒,朋友已经在讨论今年仲夏的世界盃足球赛了,没有人再理会他。
只有很少数的人记得,有些死去的人,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很久很久以後,久到两个人都忘了这些纷纷扰扰,纪化和瓜子躺在床上,带着激情後的余韵,仰看着苍白的天花板,五指紧紧相握着。
「小花,我在想,我搞不好并不是真的喜欢你。」
「嗯?」
「我想……我还是忘不了小蟹,虽然看到眼前的美人,我就会骗自己暂时已经忘了那个人。但事实上他还是在我心底,那是我的病,一辈子的绝症,我改不了。」
纪化当时翻了个身,看着同样光裸的男人,
「我……搞不好也不是真的喜欢你。」
「咦?」
「你已经知道了吧,我是那个小蟹的亲哥哥。」
「嗯。」
「我在想……我一开始对你这麽感兴趣、还对你特别好,说不定就是因为我知道你喜欢纪宜的关系。我讨厌那个人、嫉妒那个人,看到你这麽喜欢我的敌人,我就觉得不甘心,所以才想尽办法地关怀你,想要把你的注意力抢过来,想让你不再看着那个人。」
「小花……」
「所以你每次跑去纪宜家、帮纪宜的忙,我才会反应那麽大。不是因为喜欢你而吃醋,而是因为输给小弟而愤怒。我说不定根本不曾爱上你。」
纪化说着笑了,瓜子也笑了。两个人就这样侧躺在床上,赤裸裸地相视而笑,
「真奇妙,两个人好像都不太喜欢对方,没把对方摆在第一位,还能像这样子躺在同一张床上,像情人一样紧靠在一起。」纪化感慨着。
「还能够这麽激情地热吻。」
「还同居。」
「还这样那样这样那样。」
「而且……为了一个对我们毫不关心的男人,竟然可以纠结这麽多年。」
纪化看着天花板说着,长长呼了口气。瓜子伸出手臂,揽住他的背脊,纪化便顺从地把头发埋进他胸口,
「可是……或许,这就是适合我们的恋爱也说不一定。」最後纪化轻轻说。
瓜子搂着他,最後也同意似地笑了,
「啊,或许吧。」
不知道是夏末的哪一天,总之天气很好,纪化又约了纪宜在那间熟悉的酒吧,名义上是纪宜为了答谢纪家在介鱼事件中的帮忙,事实上以兄弟叙话的成分多。
纪化和纪宜沉默地喝着酒,谈了很多事情。纪宜也问了关於医疗官司的问题,这件事也很令纪化感到惊讶,纪家的人每个都倾尽全力协助他。就连向来对家里漠不关心的三哥都打过电话来慰问。
虽然只有生硬到好笑的:「你好吗?」,而在纪化回答:「呃……我很好。」之後就挂断了,纪化仍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撼动。
「小弟……你知道吗?」
纪化回想着,忽然笑了一下,玩弄着手中的酒杯。纪宜转过头来,
「什麽?」
「其实我一直很讨厌你。」
纪宜用呆滞的目光看着他。纪化仰头把酒一饮而尽,
「嗯,我是真的很讨厌你,从小就超讨厌。你总是跟前跟後,不懂我的心情,又摆出一副努力模范生的样子,大哥他们都喜欢你,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我乖乖听从家里的安排,你却任性地违逆父亲、离家出走,即使如此他们还是不怪你,还是关心你关心得不得了。这让循规蹈矩、想要搏取家里认同的我,觉得自己好像笨蛋一样,」
纪化吸了吸气,
「所以我最讨厌你了,也最嫉妒你。会这样帮助你,全是因为希望被你、被大哥们看做是好兄长的关系,其实我恨你恨到想杀死你,一直到现在都是。」
这样一口气说完,他竟有种什麽栓子被拔掉了、蓄积已久的郁气被释放的快感,有生以来,不曾像现在这样感到轻松愉快过,纪化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看着纪宜茫然无措的神情,又笑了一下:
「你不要用这种表情看我,就算这样看我,我也不会改变对你的观感。又不可能全世界的人都喜欢你,你有情人,有爱你的家人,少我一个人根本没差不是吗?」
「四哥……」
「而且你知道吗?现在也该让你知道了,你小时候,我曾经试着杀死你。」
纪化笑着又要了一杯酒,
「还记得你小时候曾经从楼上摔下来过吗?你以为我靠近你是要救你,其实根本不是那麽回事,我推了你一把,眼睁睁地看着你掉下去。还很没用地跑去躲起来,掩藏自己的罪行。」
纪化晃了晃身体,看起来像醉了,眼神却格外清彻:
「那时候发现你一无所知,还以为我跑过来是为了救你,我还真松了口气。还好你就是那麽笨,否则我就完了,现在就不会是善体人意的好哥哥,而是杀人凶手了……」
「不,四哥,不是这样的。」
出乎意料的,纪宜竟摇了摇头。他把酒杯放了下来,神色严肃地看着纪化:
「你一点都不记得了吗?四哥。」
「记得……什麽?」纪化愣了一下。
「我跑到阳台旁,确实是因为你跟我说树上停了妈妈喜欢的那种鸟的缘故。但因为怎麽找都找不到,我又怕他飞走,所以就把身体压上栏杆,整个身子伸出去找,这时候你就朝我走过来,还对我说:小弟,危险!不要再往前了……」
纪化看着纪宜的眼睛,觉得自己的心跳加速了,
「你还没叫完,我脚下滑了一下,就这样半个人翻下了阳台。四哥,你记得吗?你那时候发了疯地冲过来,对我伸出了手,你脸上的表情,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很清楚,你很害怕、非常害怕,我掉下去的前一刻,还能看见你伸长了手,一副快哭出来的模样。」
纪宜坚定地看着纪化:
「四哥,你当时是想救我的,只是终究来不及救到。但是我一直记得你的表情,我知道你一定很自责很自责,所以才在病房里说那些话。」
纪化茫然了,他看着杯里晃荡的酒液,脑海里沉没已久、被封印已久的记忆,竟再一次恍惚地浮上脑海。
是啊,他想起来了。他随口编造的谎言,那个讨人厌、天真的小弟竟然全盘照收,竟然真的跑去阳台上找小鸟。
看着那个娇小的身躯,一点一点、一步一步地攀上栏杆,纪化越来越感到害怕,他什麽也没有想,只觉得应该拉住他,应该拉住他才对。但心里又有另一个想法,就这样让他摔死吧!都是这个孩子,害他没办法和妈妈成为一家人,要是他摔死就好了。
但是当那个身影往下一翻,用惊恐的眼神望向自己时,纪化什麽都没法想了,他只知道冲向前、不顾一切地冲向前,想要拉住那个总是拉着他衣摆,亲昵地叫着:「四哥,四哥,我最喜欢你了!」的小手。
但是来不及了。一瞬间的犹豫,映入纪化眼帘的,是摔得像破碎娃娃的小弟。
是我害死他的——
小弟他,是我亲手杀死的——
我应该可以救到他的,可是却没有。是我让他掉下去的……
纪化坐在吧台旁,颤抖地睁大了眼睛。他看见幼时的自己,仓皇地逃离现场,逃向黑暗的彼方,从此再也没有回到光亮的地方,再也没回到那个阳台上。
「哈……」纪化的手发起抖来,睁着眼睛掩住了面颊:
「原来……是这麽回事啊……」
他忽然觉得好想笑,又好无力,好像有什麽一直以来绑着他的丝绳,忽然从身上松脱似的,而回头才惊觉那些线自始不存在,一切都是他自己的想像,他被自己创造的线束缚着,像个傻子一样挣扎至今。原来他才是真正笨的人。
他想起纪岚的话:四弟,人不要太自以为是。人并不如想像中了解自己。
他笑了一阵,笑到眼角沁出泪光,印象中,自从纪宜从楼上摔下去那天开始,自己就不曾那样发自内心地笑过。
纪宜一直担心地看着他,直到他深吸口气直起身:
「即使如此,我还是讨厌你,纪宜。」
他叫了他的本名,像是宣战似地,直视着纪宜的眼睛。
「我会一直讨厌你、嫉妒你,直到把那个人的心,从你身上夺回我身边为止。」
他说。纪宜愣了一下,问了声「什麽?」,但纪化没有理他,只是豪迈地掷下酒杯,大笑着从酒吧离开了。
走在夜晚的街道上,或许是天气晴朗的缘故,满天都是灿烂的繁星。
纪化仰天看了一会儿,听见手机响了,号码是他最熟悉的那个,便笑着接了起来,
「喂,这麽快就想我啦?」他不改甜腻地说。
「小花?你还在市中心吗?我刚下工,要不要一起回家?就约在那间便利商店?」
纪化笑着答应了,他一边走,一边听着男人的声音,忽然说:
「呐,康云,我在想啊。」
「想什麽?」
「我在想,我搞不好其实应该是S,而且是很强焊的S。」
电话那头传来男人爽朗的笑声:
「喔?」
「嗯,只是因为我太厉害了,只好隐藏自己,戴上M的面具,这样我才敢接近别人,因为只要当M的话,就不用担心会伤到别人。喜欢的人也好、讨厌的人也好,只要被动地接受别人的情绪就好,这样他们不会受伤,我也不会真的受伤。」
「那,怎麽会忽然想要改变了?」
纪化歪了歪头,「不知道,就忽然想要转换一下。」
「那……今天晚上就来试试,主人?」男人笑了。
纪化看着晴朗的夜空,听着男人顽皮的嗓音,满足地闭上眼睛:
「嗯,亲爱的奴隶。」
世界上不是只有S和M。还有S可能变成M,M也有可能变成S。
但世界上只有一个康云,也只有一个纪化,不管怎麽变,瓜子都离不开小花,小花也放不开瓜子,这就足以成为S和M最大的幸福了。
—End—
装置爱情番外 清明的贺礼 一
「妈,门铃好像响了。」
介希帮着把最後一盘菜端到餐桌上,看着厨房的母亲喊道。妇人解下脖子上的围裙,匆匆往外探了一下头,慌张地说着:「我知道了,阿希,你把这个再端过去,这样就全部好了。」介希接过菜盘问,
「不用我去开门吗?」
「不,我去。」妇人看着满桌丰盛的菜肴坚定地说道。
介希看着母亲走到门边,不禁叹了口气。母亲的本名是邵茗,据说以前在老爸的家附近跟着家人卖大饼,所以父亲都叫他「饼姨」,虽然他们明明同年,而且结了婚还不改称呼。这个「饼姨」也人如其名,结婚这麽多年,脾气也还是和大饼一样硬。
门铃又响了一次。介希看她先是握住门把,又十分犹豫似的停了一下,最後才深吸一口气,抿着唇打开了门。
介希很快看见了他的二哥,现在是自由艺术工作者的介鱼。他还是不改以往穿着朴素,明明是睽违两年的返家,还是套着一件全白过大的T恤,外加一件牛仔裤了事。头发也和以前一样,几个月都不剪一次,任由过长的头发披垂在肩头。
「呃……妈,好久不见。」
介鱼什麽都没拿,看见妈妈,脸上挤出一丝笑容。介希不怪他,他知道二哥从小就是和妈妈最不熟的孩子,与其说是不爱他,不如说是连「饼姨」都不知道怎麽理解他。
饼姨和儿子对看了一阵子,终於伸出了手臂。介鱼也会意地回应她,母子俩在门口短暂地拥抱了一下,她就用手抚过介鱼的额发:
「你胖了,以前很瘦。」饼姨仔细观察後说。
「呃,对啊,因为纪……我、我在外面过得很好。」
介鱼赶快点头说,介希把手插在口袋里,走到门边看着。这时有个男人出现在介鱼身後,手上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饼姨一看到那男人,表情立时就变了,
「伯母您好。」男人礼貌地说着。
介鱼马上回过头,脸上表情明显放松下来,「纪、纪宜。啊,对、对了,妈,这个是纪宜,是我的……我们现在住在一起。」
他慌张地说着。饼姨的脸色从来不泄露什麽,介鱼还住在家里的时候,就觉得妈妈是个沉默的人,而在大姊去世之後更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