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喝了一口纪宜的茶,大概是因为出乎意料的好喝,她还抬起头来看了纪宜一眼:
「你……和我原本想的很不一样。」
她忽然沙哑地说,握着杯子的手微微发抖,好像在犹豫什麽。
纪宜微笑着,「比想像中好,还是比想像中差?」
她看着纪宜,神色复杂抿了一下唇。
「比想像中帅。」饼姨说,纪宜惊讶地看着偏过头的她:「那孩子他爸爸……年轻的时候,感觉和你有点像,那个味道。」
纪宜面对着饼姨,肃然地点头,「我很荣幸。」
饼姨又看了他一会儿,像要把他的一丝一毫,全映入脑中似的,抱着小提琴的手又收紧了。纪宜知道她正在挣扎着什麽,安静地没有打扰。
「听到……听到阿鱼自己跑去国外找你,老实说我很惊讶,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就是那个孩子有生以来第一次,自己伸手去追求什麽东西。」
饼姨深吸了口气,仰头看着漆黑的天花板,「做为他母亲,我从来……从来也不知道该给他什麽,他好像也从不冀望从我们这里得到些什麽。我想他……说不定觉得我们父母很多余、只会干扰他的人生也说不一定。」
「没这回事,小鱼他也一直很想念你。」
纪宜马上说。但饼姨只是摇了摇头,抱着盒子站起身,走向楼梯:
「我们老了,叫那孩子以後多回家吧。」她说。
纪宜目送她的背影,只觉得拉在她身後的影子,看起来好长、好寂寥。这让他想起了很多人,早早便离他而去的母亲、总是高高在上的父亲,像慈父一般的大哥二哥,还有和他最亲近的、一直照顾他的四哥。
他忽然无法想像这些人都离开後,他的世界会变得怎麽样。
介鱼呢?这些看着介鱼、真心关心介鱼的人,如果有一天都离他而去,那麽自己究竟能不能够取代这些人,守护着介鱼的世界?
纪宜想着想着,一时竟有些茫然了。他站在楼梯口,扶着扶手思索着,忽然听到二楼轰然一声,像是什麽东西撞到栏杆的样子。
纪宜吓了一跳,本能地抬头,就看见饼姨靠在二楼的扶手旁,竟是跪倒下来。
「伯母!」纪宜大吃一惊,三步并两步跑上楼梯。
饼姨看起来很难过的样子,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半闭着眼睛,一手还微微颤抖着。纪宜不知道发生什麽事,他倒还算镇定,从腋下小心地架起饼姨,冲着卧室便大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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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鱼……!小鱼!快醒来!」
不用他叫,介鱼似乎也被那一连串巨响吵醒了,睡眼惺忪地打开门。发现纪宜和饼姨的样子,脸色血色顿时褪了,人也清醒起来:
「怎麽……」
「你妈忽然晕过去了,我们得帮忙。」纪宜严肃地说。介鱼慌张地睁打眼睛,靠过去母亲身边,嘴唇也跟着抖个不停:
「等一下,小蟹,我妈他到底……」纪宜东张西望一会儿,才意识到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咬了一下牙,
「现在还不知道,不管怎麽样,先去叫救护车!」
介鱼神色仓惶,一时竟无法动弹。纪宜就说:「不要慌,小鱼,没事的,有我在。」语气温和又沉稳,介鱼才勉强点了点头,冲下楼去打电话。
救护车倒是来得很快,纪宜一路抱着饼姨,沿路低声叫着「伯母」。介鱼则一直脸色苍白,清明连假的深夜,街道上几乎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救护车呼啸而过的警笛声,还有担架上的微弱却珍贵的呼吸。
介希他们闻讯杀回来时,饼姨已经被送进急诊室。介希抓住在门口徘徊的介鱼:
「怎麽样了,妈他怎麽样了?」
介希喘个不停,但介鱼根本无法回答他的问题,他整个人都是惨白的,好像看着什麽恐怖事物般盯着急诊室的病床:「妈……」他呢喃着。
後来经过诊断後是中风,还好因为送医得早,只有手脚末梢会受到一点影响。医生说是饼姨年纪大了,有轻微高血压,年纪大了,加上心情郁闷都有关系,所以才会突然发病,还说很多人清明扫墓回来都这样子,只要静养就没事了。
医生让她服了药,也打了点滴,饼姨总算能够安睡。介希和介鱼都松了口气。
纪宜一直陪在饼姨身边,也替饼姨办了入院手续,好像是在医院有认识的人,所以很快就能排进现有的病房。介希进门时,纪宜正握着饼姨的手坐在床边,
「学长,谢谢你。」
介希看着纪宜站起来,让自己坐到椅子上,不胜感慨地说道:
「还好……还好有你和小鱼在家,不,只有小鱼的话大概也没什麽用,真的多亏你,我妈的命是你救的。」
「不,小鱼他也很努力。」
纪宜把帘子拉起来,忧心忡忡地说:「倒是你们让伯母一个人住实在太危险了,我父亲今年刚满七十,据说他身边随时都有三个看护在。」介希笑了起来:
「学长家实在太特别了,不能比吧。我家就不可能这样子,我妈是心高气傲的人,除了我爸以外,她和别人根本住不惯,更别提小咩了,她和我妈一个脾气。」
看着饼姨微显苍白的脸颊,介希忽然很有感慨地说:
「学长,我一直到了这个年纪,才知道养孩子的意义是什麽。第一次看着父母从威严的角色,变得像孩子一样无助,那种心酸的感觉,总觉得只有这时候才会恍然大悟,小时候父母看顾自己时是什麽心情。小时候我们是孩子,长大了就觉得父母才是孩子。」
纪宜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或许吧,可惜我没有这种体认的机会。」声音有些落寞。
床上的妇人翻动了一下,挣扎着似要睁开眼睛。纪宜看了饼姨一眼,又看着介希,对他点了点头:「伯母就交给你了,我去看看小鱼。」
介希好像想说什麽,但纪宜不等他开口,就走出了病房。
他一出病房,就看到介鱼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双手交抱着上臂,低头一语不发。
纪宜有点意外,在他身畔坐下来,温言问:
「伯母好像醒了,你不进去看她吗?」
装置爱情番外 清明的贺礼 四
「伯母好像醒了,你不进去看她吗?」
他握住介鱼些微发颤的肩头,发觉他浑身冰凉,因为在医院走廊,纪宜也不好公然吻他,只能抚摸着他微皱的眉心,像要把那里的烦恼全部揉开:
「怎麽了吗,小鱼?」
介鱼这才抬起头来,过长的额发下,双眼满是疑惧不定:
「小、小蟹,我以为——」
他没头没脑地开口,但纪宜仍旧耐心地听着:
「嗯,以为什麽?」
「我……一直以为……自己没有那麽喜欢妈妈。不、不是不爱她,我知道……我知道我妈吃了很多苦,也很尊敬她,但是……但是……有时候会觉得她离我好远,怎麽说,总觉得从小到大,我和他们之间像隔了一道墙。」
介鱼像是不知如何形容般,举起了手挥着,
「……我甚至曾经一度以为,就算……就算我永远不回家,就算妈或者爸去世了,我可能也不会掉一滴眼泪。我一直以为,我和一般人有些不一样,小蟹,就、就像我曾经觉得自己好像没办法和你恋爱一样。」
纪宜没有说话,介鱼就又低下了头:
「但是……但是……刚才看到妈那样子,那种样子……我吓坏了。我真的吓到了,一想到妈妈有可能……有可能就这样再也见不到我们,我也见不到她,我就什麽都没办法想了。纪宜,我直到今天,活到三十岁,才发现自己原来真的是个呆子。」
纪宜看着他的侧脸,用指尖划过他侧脸,
「呆子也没什麽不好啊。」他微笑着。
「我差点就错过了……差点就像错过兰姊一样,和妈妈再一次错过了。小蟹,如果不是你硬把我带回来,我可能……可能要看到妈妈坟墓的那一刻,才会惊觉自己懊悔到什麽地步。光是想到那种心情,我就觉得自己愚蠢透了。」
他紧抓着双臂,纪宜静静地看着他,迟疑了一下,伸手搂住他的臂膀,让他把头枕在自己肩上。介鱼闭目养神了一会儿,似乎终於平静了些。
「小蟹,我觉得,你好厉害。」他忽然睁开眼睛,定定地望着纪宜。
纪宜愣了一下,又不禁微笑着:
「什麽东西很厉害?」
「我想……以、以前的我,搞不好有点轻视你也说不一定。隐隐约约觉得你是没什麽感受性的人,什麽事情都太过认真,又很现实,又……什麽事情都不肯表达,默默吞忍下来,有时候还会觉得你有点烦人。」
纪宜笑起来,用手拧了拧情人的鼻子:
「好啊,原来你都是这麽看我的。」
「可是……年纪逐渐大了,遇到很多事情以後。渐渐……渐渐就觉得小蟹很可靠,很多事情……很多以前发生的事情,回想起来,当时看你做好像很轻松就应付过去,但现在懂了以後,才发觉没有一件事是简单的,如果是我的话,一、一定做不来。」
介鱼努力表达着,伸手抓住纪宜肩头的衣物,
「总、总之,我想说,还好有你在我身边,还好有你一直陪着我,还有……就是……那个……嗯,我、我喜欢你。」
他忽然慌张起来,口不择言地说着,纪宜的微笑让他无地自容,好像什麽都被看穿的样子。纪宜安静地看着他,半晌轻轻说:
「我一点都不坚强,鱼,如果我在你眼里变得坚强,那一定是因为这几年来,为了守在你身边的缘故,所以看起来不得不坚强。」
纪宜的唇就靠在他耳边,听起来有重低音响的效果,回荡着像首安眠曲。介鱼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总觉得你越老越会说这种话,甜言蜜语。」他有点不甘心地脸红了。
纪宜笑了笑,「甜言蜜语不好吗?」
「像戏里的台词似的。」介鱼抗议。
「谁叫你喜欢上一个演员?」
纪宜笑得无辜。介鱼莫可奈何地看着他,总觉得纪宜这一两年来,特别是重新回到舞台上以後,整个人也跟着渐渐变了,变得更加自信、更加沉稳。总觉得自己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被纪宜给摸透似的,相反的自己却越来越猜不透现在的纪宜。
猜不透,但纪宜的每一丝呵护和关心,又无微不至地让人上瘾。和年轻时候积极的追求不同,那是一种更加温暖、更加深刻的包容。有时候介鱼都会有种错觉,纪宜就像包围着他的水,有一天消失了,他可能连呼吸都不能了。
但这样也好,和这个人的话,总觉得不论多久都不会腻。
不论多久,不管发生什麽事,好像都还可以一起走下去。
「不、不管怎麽样,我不许你随便离开,现在也好以後也好,你都要待在我看得到的地方。」
介鱼说。纪宜这回倒真愣了一下,
「我不会离开你。你要甩掉我,还不见得办得到呢。」
他笑着。介鱼的脸颊於是又红了:
「因、因为……你好像和妈谈了很久的话,我想说妈会不会跟你乱说些什麽,」
介鱼抓着膝盖低下头,手还在发抖,
「比如叫你离开我、放我回家,或、或是说什麽她已经老了,如果你不让她快点抱孙子,她就要死给你看。要不然就是给你一笔钱,叫你以後不要再来纠缠我之类的……笑、笑什麽笑啦,不准笑!谁叫你总是什麽也不跟我说,总觉得你就是会不声不响离开的那种类型,临走之前还会笑着跟我说再见,我……我就是最怕你这点。」
纪宜抑住笑声,看着介鱼不忿又害羞的表情,在他的颊上蜻蜓点水地吻了一下,
「放心吧,你妈妈不是这样的人。」他沉静地说,唇角扬起一抹笑:
「而我,如果会做这种事的话,这次就不会和你回家了。」
介鱼还来不及回话,这时候病房门忽然开了,介希探出头来,看见两人在门口,就比了一下里头,
「小鱼,妈叫你。」他看纪宜站起身来,说:
「还有学长。」
介鱼和纪宜对看一眼,两人表情都有些紧张。纪宜询问似地看了一眼介希,介希就两手一摊:
「不要问我,我也不知道我妈要干什麽。」
纪宜只好率先推开门,介鱼就跟在他後面。一进去就发现饼姨已经坐起来了,正怔怔地看着前方。
「伯母。」纪宜叫了一声,介鱼赶快跟着开口,
「妈,你、你还好吗?」
饼姨往他们看了一眼,大概是太过紧张,介鱼竟不自觉勾着纪宜的手。发现母亲的视线,才慌慌张张地放了开来,仍忍不住想躲到纪宜身後。纪宜却不动声色地抓着他肩头,把他扳过来饼姨面前站好:「伯母还有什麽地方不舒服吗?」纪宜一边问。
这些妇人似乎都看在眼里。他抬头看着纪宜的脸,半晌呼了口气:
「还以为,这次……真的可以去见阿兰那孩子了……」
她一边说,一边又在床上躺下来,假寐似地闭上眼睛:
「……听阿希说,是你把我送过来的?」
她问纪宜。纪宜愣了一下,
「啊,不,是我和小鱼。」他赶快说。
饼姨看了儿子一样,介鱼脸色还是苍白的,虽然被纪宜推到身前,右手仍然紧抓着纪宜的衣摆。圆润的指上,戴着一枚灿目的男用指环,和纪宜无名指上的明显是同一款。
妇人看了很久,才把视线转到洁白的医院天花板:
「我年纪越大……越觉得,人活到这世上来,就是为了受苦受难的。」
她长长叹了口气,把视线挪回纪宜。纪宜觉得她的目光中,多了些许无奈的温柔:
「阿兰那孩子有勇气比我们早走一步,那是她的福气,近来我甚至这样想过。而我们活着的人,除了接受这些苦难,也没有其他路可走了。」
她说着,就闭上了眼睛,不再看纪宜一眼。两人又对看了一下,介鱼低声唤了声:「妈……」但饼姨已经不再理他了。
两人相偕走出病房,介希在走廊那端和医生谈话。纪宜往刚才的长椅上一看,才发现那个装着小提琴的木盒子也在,不禁问:
「这盒子怎麽会在这里?」
「啊……因为妈昏倒前一直抱着,我刚才一时情急,就顺手也抱来医院了。」
介鱼说。纪宜坐回长椅上,把盒子放在膝头,打开盖子,取出那把通体乌黑的小提琴,他把他架在脖子上,又取出了弓,像昨天一样拉了个长长的中央A。
「……是准的。」
纪宜惊讶地说。介鱼也愣了愣,纪宜又说:
「看起来保养得很好,弦和音箱都没有潮掉,弓也有定时擦松香,这是很好的琴,音色非常美,而且一定有人常拉。」
介鱼看着盒子里散落的、已然枯萎的白花,还有那两束同样乌黑的头发。忽然像是想到什麽似的,走过去抓住了纪宜拿弓的手:
「小蟹……我还是觉得不对。」
纪宜停下拉弓的动作,「什麽不对?」他错愕地看着情人。
「你说的……关於那个人……那个兰姊喜欢的人,为什麽要把小提琴还给兰姊的原因,我、我觉得不对。」
纪宜问:「哪里不对?」介鱼就歪了歪头,
「我、我不知道……就像我说过的,如果有一天……有一天你不在了,我会把你所有用过的东西留下来,让他陪着我直到我也不在的那一天。你说的没错,小蟹,我会很难过,看见那些东西我一定会很难过,但是那和抛弃他是两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