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事?哪件事?」
纪宜一阵错愕,纪化也愣了一下,
「就是双年展的那件事啊,你不是说有个叫黄睿的艺术家欺负你,所以叫大哥把他做掉。大哥听到别人欺负你,差点没自己冲过去杀人放火了。後来就撤销了原本企业对他们工作室的赞助,好像是个历史相当久远的现代艺术工作室,所以和父亲那辈也有交流。啊,是个叫吴瑞的记者跑去跟你大哥说的,还聊了很久,他说他是你的挚友。」
这是纪宜离开家之後,第一次深切地觉得,自己真的应该要回家一趟了。
虽然不知道是什麽时候、哪一天。就和他最近开始收集剧团徵求演员的资料,勾选出愿意接受业余演员、并且能够从头开始训练的几个,写了应徵信函一样,虽然不知道要到哪一天、哪一年,才能够重新站到聚光灯下。一旦有了开始,一切就会有所改变。
「你……还有你的那一位,都还好吗?我也听说了那场风波,有点担心。」
纪化忽然语带迟疑地问。纪宜点了点头,
「已经没问题了,介鱼是个坚强的男人。」他肯定地说。
纪化又顿了一下,好像想说些什麽,又欲言又止。好半晌才开口:「其实我很羡慕你,小弟。」他说,纪宜愣了一下,
「我……一直都在父母的安排下过我的人生。」他缓缓地说:
「从情妇的孩子,听从母亲的指示被收养、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家庭,认一个陌生人当新妈妈。然後又遵照纪家的传统,一路品学兼、过关斩将,最後进了自己也不怎麽喜欢的医学系。又依循父亲的期望,以优越的成绩从医学系毕业,进大医院工作,就连选择科别,当初也是找空缺最多、升职最容易的地方钻。」
纪化彷佛叹了口气,声音满是自嘲:
「纵观我的一生,从来没有为自己下过什麽决定。喜欢的东西也好人也好,我始终没有勇气去追求,就算他就在我身边,我也惧於伸手去触碰。说实在话,小弟,对於可以毅然选择戏剧、选择所爱之人的你,我一直都很羡慕……也很嫉妒。」
「四哥……」
「不过……我不想再放任自己了,」
纪化顿了一下,好像在考虑什麽:
「小弟,上次我和你说,男人和男人不可能长久,其实是我出於私心,我看不得你能这麽坚定、义无反顾地追求一个男人的心情,和千疮百孔的我比较起来,你实在圣洁的让人生气,所以我才说出那种话,很抱歉。」
彷佛要缓和气氛似地,纪化笑了一下,
「我最近,也想要稍微改变自己了。因为遇到一些事……一些人的缘故,虽然不知道能持续多久,但多少也想向你看齐一下。」
「是四哥……想过一辈子的人吗?」
纪宜问。纪化笑了起来,
「一辈子,那太长了,谁也说不准。」他淡淡地说:
「……但有半辈子的话,就是一辈子的福份了。」
介鱼的新作品,而後终於在双年展的後半期出展了。
地点还是原来那个宽阔的房间,介鱼也做了相应尺寸的大规模作品。介鱼用废铅笔当骨干、软铁丝构筑型体,做出虾虎鱼和枪虾两种生物的外型。那是一组海中生物,总是形影不离,深深依恋着彼此。
枪虾眼睛看不见,因为被胸骨上的壳盖住了,虾虎鱼的视力很好,枪虾看不见虾虎鱼双目所及的世界,虾虎鱼就代替他的眼睛,为他守望海里五花八门的一切。
但是虾虎鱼很笨拙,只懂得往前冲,枪虾就守在虾虎鱼的身後,为他挖掘洞穴、为他备置後防,虾虎鱼疲累的时候,只要往後一退,就有舒适的洞穴可以栖息。
危险的夜晚来临时,虾虎鱼和枪虾就紧靠着彼此,在狭小的洞穴中相偎相依。
这次也是互动艺术式的创作,但不同的是,这次的作品针对孩童,让携家带眷而来的孩子们,也能在家长参观其他艺术品之余,体会到艺术的乐趣。孩子们可以钻进枪虾的洞穴里,坐在枪虾身上,和洞外的虾虎鱼打招呼,彼此玩得不亦乐乎。
作品的名称叫「互利共生」,整个双年展期间都满溢着孩子们的笑容。
—全文完—
装置爱情番外 小花 一
Seven走出茶水间时,看见纪化正在走廊上,好像正在和什麽人说话。
他拿着刚从冲下热水的咖啡,里面还冒着蒸气。他本来是来放射科找人,想说既然路过了,就顺便泡个咖啡,没想到就看到本来应该已经下班的纪化。他交抱着双手靠在走廊上,在他面前的大概是个住院,正一脸认真地听纪化说话。
Seven立刻来了兴趣。他是纪化的挚友,虽然在同一间医院里,但是妇科和放射科平常没什麽交集,他也很难得看到纪化在工作中的样子。
纪化多半是在骂人,因为表情很严肃。Seven每次只要和这科的人聊天,上至总住院下至护士,每个医生都说把纪化说得跟阎王爷一样。
特别是那些intern,有一次Seven还在餐厅听见有一梯的小朋友聚在一起讨论:「那个主治这麽严肃,老婆一定很可怜。」、「可是他很帅耶……应该说很漂亮,而且好年轻,是不是漂亮的男人脾气都很差啊?」差点没笑到肚子发痛。
「……对,我是可以给他过,王主任也可以给他过,但是呢,你看看,他进口单也没给、许可证也还没申请、连计算公式也没给我。这样是要我怎麽报费用?你要主任怎麽盖章?对、对,我知道,我知道这个设备你们比较好做,」
纪化的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像冰一样,光是接触就足以令人颤抖。
「好嘛,你说你负责,乱报被查到的话你出钱吗?从哪里出?用你的薪水抵吗?你以为这一组导管加起来多少钱?你家开健保局吗……对,我知道,不是你一个人的意思,只是你倒霉被派过来找我,你是不是想这样说?」
那个年轻人还想说什麽话,纪化清秀的长眉整个皱了起来。Saven看着有趣,故意挥了挥手,一边挥一边走了过去:
「哟,纪医生!」
他故意叫着,纪化和那个住院都抬起头来,纪化看到是Seven,表情略微变了一下,但不好变得太明显,只得咳了两声,
「好了,反正我告诉你,我不会去跟主任说,你们再多人游说都一样。什麽?已经跟主任说过了?主任说我同意他就同意?……我再找他谈谈。」
纪化说着便转过身,一脸僵硬地走向休息室。Seven实在很同情那个年轻人,他看起来垂头丧气,毕竟纪化的眼睛据说有蛇后梅杜莎的功力,足以让人在半夜石化。Seven拿着咖啡追上去,一路追进休息室里。
他尾随纪化进了休息室,才把门关上。就看到纪化在椅子上瘫软一样坐了下来,
「啊——受不了!」
纪化仰天叫着。看见挚友恢复平常的模样,Seven不禁笑了:
「辛苦了,我还以为你下班了。」
「是本来要下班了,我晚上根本没排。谁知道那个小朋友忽然过来跟我谈些有的没的,每天算CT的检核数量我就已经够怕了,还给我搞个不知道报不报得进健保的项目,没常识也要有点见识,学校里真应该要教怎麽报帐才对。」
「你干嘛淌这浑水?叫你们家王主任做就好啦!」
「那个老头子叫我做协调啊,我能说不要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讨厌和厂商打交道,真想辞职专做诊所算了。」
「你现在还兼啊?主治这麽拚命。」
「那没什麽,只是专门给有钱的贵妇照3D-CT和GE之类的隐密诊所,我过去看一看而已。可以见到很多名人喔!可惜都是些上了年纪的妇人,你不会有兴趣就是了。而且项目都是自费的,我还能抽成,这麽好赚的差使实在推不掉,反正我也还不是专任。」
纪化笑着说。他知道好友是同性恋,据说是妇科待久了,有一天就忽然对女人完全失去性趣,Seven自己也说不上来,总而言之,他和现任小他七岁的男友交往顺利。
Seven不但喜欢男人,而且喜欢稚龄的那种,纪化常取笑他是犯罪高危险群。
「这麽拚命赚钱做什麽,明明是纪家的大少爷。」
Seven自己泡了另一杯咖啡,拿着纸杯在纪化身边坐下。纪化叹了口气,Seven把另一杯咖啡递给他,他便道谢着接下,
「大少爷个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上面有多少人排队着,哪轮到我这个情妇的小孩?自力更生比较实际。」
纪化顿了一下,忽然咯咯笑了起来:
「除非我大哥二哥哪天出车祸挂了,那倒是不错,说不定老头子哪天会跪在我家门前求我回去继承。」
Seven一语不发地听纪化抱怨。会和这个男人成为好友,Seven自己也想不透是为什麽,大概就是被纪化这种人前严肃、人後轻浮,然而不时流露的阴冷,却又令人为之战栗的气质所吸引。和这男人在一起,应该会看见不少有趣的事,Seven是这麽想的。
他低头看了仍在假寐的纪化一眼,比女人还白皙的後颈上,隐约可见清晰的红痕。而且一路延伸到背脊下,瞧来让人触目惊心。
「……你昨晚玩得太过火了吧?小心被人发现。」
Seven把赖着不愿睁开眼睛的纪化扶起来,替他理了理医师袍的领子,遮住他後颈的伤口。纪化这才懒洋洋地睁开眼睛,伸手往後颈摸了一下,这才笑了起来:
「喔,这个啊。的确是有点过火,那个肥猪拿那种鞭牲畜的小羊皮鞭打我,打到都见血了还不停下来,我都说了安全句还是没用,他根本就杀红了眼。结果後来我昏过去,醒来就发现他人不见了,害我还得自己解开绳子穿衣服,真不是个好主人。」
纪化故意用娇嗔的声音说,还扬唇笑了起来。
Seven对纪化感兴趣的原因还有一个,他从看过比纪化更乐於当M的男人,他们多少都算是SM的爱好者,但纪化中毒尤其严重。他特别喜欢找一些长相猥锁、体型庞大的中年大叔当主人,每次不被打得遍体绝不霸手。
更强大的是,无论昨天被虐待得多惨烈,纪化第二天照样有办法神色如常地来医院。而且一穿起医师袍,也照样是人见人怕的放射科主治。
甚至有时候被虐待的太厉害,纪化爬不出约定的旅馆或俱乐部时,还会打手机给他。Seven就曾几次冲到纪化的性虐现场去救人。
他经常看见纪化裹着棉被,虚脱地坐在床头,还有余力对他微笑,其中浑身赤裸、被皮制用具绑得挣脱不开的情况也有。这时候Seven就得替他脱困,因此学会了各式各样绳缚和皮缚的技巧。
有一次冲进去时,纪化的主人还没离开,而且企图用烧红的铁针戳纪化的眼睛,Seven想也不想就一拳把主人打昏了,否则纪化现在多半变成独眼龙了。但这个年轻的医师还像是完全不在乎的样子,被Seven背回计程车上,还一路笑着和他谈论:
『那个男人,是猎奇爱好者喔,喜欢伤残肢体性交的那种,很刺激吧……』
Seven比纪化大上五岁,但他自觉阅人无数,却从没看过像纪化这样的怪人。
「你小心点,到时候哪天被打到残废了,义肢健保可不给付。」
「那个肥猪的啊,据说他的情人以前送急诊室时,因为值班医生插管不当,结果不知为什麽後来就弄死了,医疗官司打了快五年,只拿到少少的赔偿金。所以他恨死医生了,光在网站上听我是医生,就兴奋得不得了,下手也真的毫不容情。」
纪化像是回味被虐的情景般,神色恍惚地抚摸着背後的伤痕:
「感觉得到呢……那种恨意,像火焰一样,廉价又炽热的恨意。Seven,你知道吗?SM活动中最有趣的地方,就是人的眼神了,兴奋的时候、畏缩的时候、赞叹的时候、痛恨的时候、怜悯的时候……眼神都不一样,人的眼神啊,最诚实了。像狗一样,据说只要能抓住狗的眼神,就能够控制狗。」
纪化彷佛神游物外似地,又笑了起来,
「要找到痛恨奴隶的主人很难,毕竟大多彼此不认识,人对陌生人最仁慈了。所以我还挺喜欢这个主人的。」
纪化在SM界的花名是「小花」,据说在圈子里还挺出名的,因为什麽都能玩,再残忍的主人都愿意认。而且有时候还自己提供场地和道具,毕竟这个嗜好可是很花钱的,不少SM情趣用品价格贵得令人啧舌。
他和Seven又聊了一阵,半晌拿着空纸杯起身。Seven看着他纤长的背,
「要回家了?要不要和我们去喝一杯?」
「不了,我今天晚上还有事。」
纪化把纸杯投篮似地远远投向垃圾筒,没中。
Seven愣了一下,「什麽事?你该不会又要去找主人吧?你都伤成这样了,休息一天不会怎麽样吧,还是你是要去gay吧钓人?」
「不,我要去相亲。」
纪化咯咯笑着,还装模作样地拉了拉衣领。Seven更加惊讶:
「相亲?」
「对,纪家人的义务,老头子的父爱。」
纪化笑得脚步都不稳了,他还刻意扳起脸来:
「对象是大医院的医院千金喔,据说长得很漂亮,二十八岁,念音乐的,还办过个人钢琴发表会呢,拿手曲目是拉威尔〈小丑的晨歌〉,都写在相亲资料上了。」
「都什麽年代了,还搞这种老掉牙的相亲婚姻。」
Seven说,纪化就笑了,笑声既遥远又愉悦:
「很好玩不是吗?要嫁给我小花的女人,我可是期待的很呢!」
***
一走出医院,来接纪化的车就已经等在门口了。那是父亲派来的接泊车,司机走下驾驶席,替小花开了後车车门,一面还向他鞠了个躬,
「董事长说,今天临时有事没办法出席。但是纪董事会代替他去。」
纪化点了点头,他连医师袍都没脱下,就这样坐进了Lutus的後座。纪董事是家里人对大哥纪泽的惯用称呼,纪家从受雇人到职员,都习惯以企业的职位相称,称二哥纪岚则称「董事秘书」。纪化在公司里也挂名经理,大家都叫他「纪经理」。
家人则是用排行来称呼,纪化的年龄其实比老三纪弘来得大上一岁,但因为过继的时间比纪弘出生晚,所以大哥都叫他四弟。纪化一直觉得大哥是纪家少有的好人,与其说那个年过七十的老头是他父亲,纪泽才真的是这个家的大家长。
汽车先把他载到西装店前,那是纪家特约的店头,每逢正式场合,都会向这家店订购西服。纪化被司机请下了车,信步走进店里,就有小姐拿着剪裁合身的深灰色西装,恭恭敬敬地请他到後面换。纪化只浅笑了一下,便点头接过了西装。
对他而言,在这个家的一切行为举止从来不需要多做思考。身为四子的纪化只有一个守则,那就是「听话」,只要听从一切指示就对了。
换上了西装,在店员的恭送下坐回车里,纪化这才抵达家人为他安排的饭店。饭店门口早有接待人员等着,一听是预约的纪家,就带着纪化一路坐着电梯,进到位於三十八楼的餐厅。餐厅有半面被他们包了下来,角落放着一具白色平台钢琴,气氛一流。
纪化才走进去,就看见大哥纪泽已经到了,他一看见纪化就站了起来,
「四弟!好久不见!」
纪化还是住院的时候,因为值夜班方便,所以自己在医院附近租屋住,房租当然是纪家给付,後来也就一直没搬回家,这也成了纪化可以在外头胡来的後盾之一。
「大哥,好久不见。」
纪化堆起面对家人专用的温和笑容,和大哥用力拥抱了一下。在纪家,就连司机和专人秘书都知道,纪化是最温柔、最会照顾人的一个,只要有什麽纠纷,或工作上出了什麽问题,大多会找纪化说情。就连逃家的么子纪宜,据说也经常找纪化私下帮忙。
「真是不好意思,本来跟你说爸爸要亲自来的,结果他竟然临时有球友聚会,真是的,我在手机里跟他怎麽说都没用,只好由我来顶替了,我还恶补了对方的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