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尘+番外
楔子
那一年,他刚刚飞升成仙。
那一年,他初次参加蟠桃盛会。
那一年,他隔著瑶池惊鸿一瞥。
玉帝,众神之首,竟是如此的尊贵。
九天之上,唯玉帝至尊。
昊天金阙无上至尊自然妙有弥罗至尊玉皇上帝,是凡间众生对他的尊称。经三千二百劫,始证金仙初号自然觉皇,又经亿劫,始证玉帝。
相,神无相。
他成仙上天後,竟迷失在了色相之中。明知那是遥不可及的上神,仍是刹那爱上了。
是劫。
淡淡的忧伤,他收回视线,不敢再亵渎。
在他转身之际,却不知,那玄穹高上玉皇大帝似有若无地看了他一眼。
看了一眼这个初入天界的小小仙祗的背影。
相错的一眼,在两者心中都留下了一道痕。
是劫。
琼楼玉宇,雕栏玉砌。天宫华美,非人间能比拟。
原来,神仙住的天宫是如此富丽堂皇。
神仙非凡人,却一样有尊有卑,有官有民。他只是一介小小仙,隔了瑶池见过那神的容颜後,再不能相见。凌霄殿不是他一介小仙所能进,每每徘徊於殿外,皆被守门神轻斥离开。
後来──
五百年後,他犯了天规。
双手缚了捆仙索,被押上了凌霄殿,卑微地跪在冰冷的地上。没有害怕,没有恐惧,他只是贪婪地、大胆地抬头,远远地看向那个尊贵的上帝。
五百年,玉帝容颜依旧,是仁慈,是无私,是遥不可及,是超然一切色相之上的玉颜。
玉帝看向他,与他的视线相触──
五百年来的第一次亦是最後一次交错。
劫,只是开始。
明知不该,却仍是看了一眼。
玉帝挥了挥手,离开了宝座。
他,闭上眼,被神将带去受天雷,损了仙体,留下混沌的七魂六魄,入了轮回。
此去,再不复相见......
又五百年,玉帝亿年历劫。
便是天界之神仙,依旧有劫。千年,万年,乃至亿年,是劫,逃不过。
众神跪拜凌霄殿,玉帝取下了帝冠,放下法器,留在了凌霄殿的宝座。众神惑,帝淡然一笑,此劫唯有再入轮回,历经七百年,才能返回天界。天上一日,人间百年。七百年,不过天上七日。
经此劫後,玉帝将亿亿年历劫。
众神相送,帝掠过苍穹,化为一道金光,循入了轮回。
相见於凡尘,
相恋难相守。
悟道不成仙,
魔劫纵人间。
第一章
放下蓝皮手抄本,揉了揉太阳穴。
抬头,天灰蒙蒙,应该快天亮了。其实他并不喜欢看小说,只是前日弟弟拿著兴高采烈地向他推荐,说是新的手抄本,得到众多好评,说的是光怪陆离,神仙鬼怪,有趣得紧。於是,他便拿来看了。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被精彩的故事所吸引,倒是看到妖猴大闹天宫之时,把玉皇大帝惊得束手无策,大失形象,令他心生不快。
他也不是教徒,对神仙佛祖没有执念,偶尔进庙堂道观拜拜,并无多少诚心。他觉得世上根本没有所谓的神仙,人们求神拜佛,都是徒劳的。可是,尽管如此,他对供在庙堂里的玉帝神像有一种说不出的怀恋。
那泥塑的人像,世人说惟妙惟肖,可是他觉得玉帝不该是那样的色相。他应该更......更什麽呢?他说不出那种感觉,每每面对玉帝神像时,心头总莫名的刺痛。所以他不爱进庙堂,不爱去道观。去了会心伤,食不下咽。
一宿未睡,有些累,但并不想上床睡觉。心里一股烦闷,惆怅。
天亮後,用了早膳,几个弟弟跑过来,嚷著下午要去山上郊游。
"你们去吧,大哥有些累。"他淡淡地拒绝。
"不是吧?大哥,你明明昨天答应过的!"小弟不满地嘀咕。"怎麽可以说话不算数!"
捏捏眉间,头痛。
二弟看出兄长的疲乏,便说:"大哥昨夜可能一宿未睡吧?小弟,让大哥好好休息罢。"
"什麽?大哥昨夜没睡?"
"嗯。"他应了一声,不想多说什麽。
"不会是去了‘衾香楼'?"古灵精怪的四弟口不遮拦地问。
"四弟!"另外几位兄长喝斥他,怎麽可以在大哥面前没大没小。谁不知大哥最洁身自爱,二十有五,却从未去过青楼红院,妻妾更未娶。
吐吐舌,四弟说:"我......我说笑嘛。"
叹了口气,他道:"我是看了一宿的书。"
"啊?不是吧?"三弟晃晃扇子。"大哥,你从不嗜书,怎麽昨夜看了一宿?"
他一一看过弟弟们,发现几位弟弟好像都一脸好奇。的确,他是不爱看书,可并不代表他不看书。自小四书五经也读了不少,成年後接管家中事物,没什麽空暇看书。
"罢了,陪你们去玩吧。"难得今天兄弟们都闲下来,他也不扫兴了。
"耶,太好了!"小弟拉起兄长,开心地大叫。
於是,兄长五人,便向城外的香岩山而去。
一路上骑马,说说笑笑。到了山脚下,便下马,把坐骑交给山脚下唯一一家客栈保管,兄弟几人带了餐点便开始爬山。
今天闲情,出来踏青的游人不少。几处名胜风景皆可见来游玩的人们,越往高处,游人渐少了。来到半山腰的一个小山庄,几人累脚,便去喝茶吃点心。
喝了几盏茶,吃了几口素饼,他突然很想独自到处走走。见几个弟弟正谈得尽兴,便不打声招呼,单身出了山庄,在附近晃晃。
这香岩山来了不下十回,每次都只到半山腰,不曾上得山顶。山脉太高太大,能走至半腰已很不错了。至於深山内,几乎无人入得。据说猛兽过多,山石嶙峋,不易上去。
晃到一处小瀑布,瀑布下有深潭,汲水喝了两口,干甜。又抹了把脸,让自己清醒几分。寻了块巨石,以袖拂了几下,便躺下来假寐。
弟弟们在山庄估计还会呆上一个时辰,他就趁这空闲,休息一下吧。
迷迷糊糊间,似乎做了梦。梦中,仙雾缭绕,琼楼玉宇,如似天宫。蟠桃盛会,众神聚集。
他立在瑶池的一角,似乎在寻找著什麽,找了很久,终不见人,便黯然伤神,突然一记天雷劈来,他躲避不及,被打了个正著,痛得他惊呼,然後──他从梦中惊醒。
坐了起来,抹了抹额头,一把冷汗。好真实的梦,被天雷击中的疼痛,好像从梦中延伸到现实来了。
待心镇定下来时,一看天色,不禁暗叫不妙。闭眼时日正中,醒来时,日已偏西,想来弟弟一定著急了。
他竟然睡过头了。都怪那梦太离奇,莫不是昨夜看了那离奇的手抄本,余韵未了?
正要起身离开时,这片小天地闯入了一个天外客。
一身修道士打扮,面玉如冠,气息纯然,如不识人间烟火。那人来到潭边,向他点了下头,便蹲下身,取出皮囊装水。
他呆呆地望著那人的背影,心脏莫名的缩紧,只望了一眼,竟似看不够。那是个二十出头的男人,长相出众,可是......他是个修道士啊!自己竟然看个道士而痴迷了?
他知道香岩山有座修道观,里面道士不少,来这里游玩,偶尔会遇到道士。
那人取了水,起身要离开了,他不假思索,追了上去。"道长且等。"
那道长停下脚步,不解地望他。
走近看,看得更清了,这样的面容,配上纯然的气质,是怎样的一番仙风道骨啊。
"在下宿清风,不知道长道号如何称呼?"他一改往日的稳重,像个急切的少年小子。
道长微微一笑。"贫道‘玄真'。"
玄真?玄真?这道号怎地奇怪,可又很适合他。他看似慈眉善目,但又忽远忽近,让人无法琢磨。他的面貌怎的出众,如入尘世,不知会有何不凡造化,却偏偏入了道观,成了道士。
"天色已晚,施主还是尽快下山吧,莫让家人担心了。"那道长提点他。
他略一愣。见道长要走,追问:"道长可在‘紫灵观'?"
道长但笑不语,微一施礼,便走了。他身法极快,像是武功,又像法术,没一会,就不见影了。
宿清风恍惚地立在原地,望著,看著,心头一阵失落。
待他回到山庄时,看到弟弟们一个个担心焦虑,脸上闪过一丝愧疚。
被弟弟拉著抱怨了半个时辰,一行人下山去了。
回到家中後,他却开始变得烦躁。每每独自一人时,想起山上遇到的那道人,心头便滑过一阵阵纠痛。夜里辗转反侧,一闭上眼,便想起那道长俊美无俦的身相。明知他是修道士,自己竟在梦中亵渎了他。
醒来惆怅苦闷,自我厌恶。
怎会......只见过一面,便......陷入了魔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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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入夏,天气慢热了起来。从柜子里拿出凉薄的夏衫,往身上一穿,冷热适宜。
宿家在灵溪城可列富豪,祖上数代积累的财富,足可传承四五代。宿家兄弟众多,各有本事,宿清风虽是掌家,但为人温文尔雅,随和清静,完全没有掌权者的霸气与果断。若是混在人群中,人们只当他是一方文士,面上总挂著一抹淡然的笑容,轻轻一瞥,柔情似水,自有一股清雅之气。
淡青薄衫,闲情逸致地踱进茶楼,迎面走来几个熟人,皆笑颜相向。宿清风一一点头回礼,踏上楼梯,来到二楼雅间,撩开珠帘,便看到雅间内早坐了一紫衣男子,见他来了,便站起来笑著拉住他的手。
"东君,你可来了。"那紫衣男子亲热地唤著他的字,俊朗的脸上露出一抹埋怨。"今次让我等了近半个时辰,你怎麽说?"
"生意上的事耽搁了,还请长卿见谅。"坐下後,不著痕迹地抽回了手。"方才又被四弟缠著去了趟书肆,绕了远路,来这便晚了。"
徐长卿晃了下头,殷情地为他倒了杯茶。"说真的,你那几个弟弟都是惹祸精,一个比一个难缠,亏得你做哥哥的,要代父严家管教。不过......若是多个嫂子持家,估计他们会安分些。"
宿清风抿了口茶,双眉微皱。
"怎麽?"徐长卿见他眉宇间多了一丝淡淡的忧愁,便关心地问。
"不,没什麽。"宿清风放下杯子,笑笑。"近来事多,忙得有些累。"
"我看不像。"徐长卿摇头。东君有几日未舒展眉头了?眉间那深深的皱折,怕是有一段日子了。"你我相交一场,若有烦心事,就说给我听听,兴许还能分忧。"
手指磨了磨杯子的边缘,宿清风终是没有把心底的事道出来。
两人默默地喝了几盅茶後,徐长卿开口说道:"那事......你考虑得如何?虽说只是舍妹一厢情愿,但东君已过二十五,是否考虑下舍妹呢?"
宿清风了然地看了好友一眼。原来他今日约他,分明是要来做媒人。如果是数月前的他,心无所求,定会随意答应下来吧。可是......自那一日从香岩山回来後,他的心,乱了,愁了。娶妻......非他所愿。
"你果然......不愿。"徐长卿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家那丫头固执,我这个做哥哥的怕是劝不动。唉──"
回避好友期望的眼神,宿清风歉意地道:"我与令妹不过一面之缘,且谈不上相熟,私下相约恐怕不妥,还请长卿劝令妹另择良缘吧。"
"东君你......你真是无情。"徐长卿低斥一声。"你说实话,舍妹哪里不好,相貌才情皆属城内第一,独独锺情於你,你又何必一再拒绝?"
"非令妹不好,是清风不好。"宿清风直视他,黑眸一片幽深,又似藏了丝忧虑。"......或许......清风这辈子......都不能......不能喜结良缘了。"
"......什麽?"徐长卿一脸不明。"这从何说起?东君你出身富贵,才貌双全,多少女子为你倾心於你,怎觅不得良缘?"
苦笑,宿清风站了起来。"和这些无关。是清风心里......驻了头魔,一切只是清风咎由自取。"
"魔?什麽魔?"徐长卿一震,跟著站起身,拉住宿清风的衣袖。"东君,你要走了?"
"抱歉,长卿,我不想多说。"绝然地甩开他的手,宿清风出了雅间。
"东君,东君──"从未见过这麽绝决的清风,徐长卿追出茶楼,猛地拉住他。"你是怎麽了?许久未见,聊聊几句,便要告辞,你将我处於何地?"
"抱......"
"我不要你道歉。"长卿打断了他的话,定定地望著他。"你还当我是知己麽?"
"自然是了。"宿清风拧眉,见街头有人指指点点,他安抚激动的长卿。"你且安心,我还是原来的我,并没有变。"
"可是你以前从来不会这般冷情。"东君性格温和随性,不会让人觉得他冷淡。他素来好说话,温言温语,彬彬有礼,谦谦君子非他莫属,然而今日的他给人一种疏远淡漠,面容如昔俊逸,声音和以前一样柔和,但神色不对,气息不符,不过几个月罢了,何以变得如此之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