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雨燕双飞+番外————草色烟空

作者:草色烟空  录入:02-11

徐雅堂觉得这时仿佛有一只手穿透他的胸膛,抓住他的心,狠狠捏了一把,疼得言语不得。陈望曦瞥了瞥,看似哂谑地说:“我那时不知怎地就善心大发,不忍丢下一个伤心人不管,就要送他回客栈。路上他一言不发。路过一家酒肆时,却拽住我,让我陪他喝酒。小堂,你一定没见过那样的沈知微,绝望而迷乱。”此时的陈望曦也看不见自己,浅浅挤出的笑意怎关得住眉宇间的疼惜之意?

记忆回到去年暮春的那个夜晚。巷陌静悄,冷月无声。

沈知微先是无语豪饮。一壶酒尽后,突然垂泪,低语呢喃:“是我不该自作多情,惹人烦恼。那年乡试放榜,我笑言要送他一副织锦回文作为贺礼。”自嘲般地一笑:“是啊,哪有送这种东西给举子做贺礼的?可那天站在榜下,看他意气风发,就不由自主地说了。当时他的脸上就风云变幻。到了客栈竟不与我辞别,独自离去,回了家乡。那一晚,我也如是喝了许多酒。次日清晨,心意难平,便在客房墙上写了一首小词。没想到那首词后来流传甚广,传到他那里,他只与我修书一封,说,同窗五载,朝夕与共,孰能无情。但此情非彼情。我所感怀之情有悖人伦,还望我好自为之。好一个好自为之!哈哈……”

陈望曦冷脸听着,除了让店小二加菜上酒,未说只言片语。劝慰的话说有何用?是说给醉酒的沈知微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这一联诗,是真懂了。

“施澜说谎的吧?” 徐雅堂尾音上扬,显然是不信。

“你觉得呢?”陈望曦抖抖腿,上头沾了些花生米的碎屑。

“转天你把沈大哥送回庆云县,就这样?”

“就这样。不过,我那会儿真是挺佩服沈知微的。心尖上的人娶了别人,他还能在人前把戏做足。换了我,兴许会把场子给砸了呢。哈哈。”

“你不会的,陈大哥。”徐雅堂定定盯住陈望曦:“所谓强颜欢笑,彼时的你与沈大哥,是一样的。”

陈望曦的动作戛然而止。少顷,回复不羁如初:“小堂真是冷漠。竟不安慰我吗?”

“你用得着我安慰吗?”徐雅堂反诘。

“哈哈哈,小堂你果然是玲珑心思。”陈望曦整整衣冠,“咱们走吧。再不回去,你的沈大哥又该找我麻烦了。”

“你究竟哪里得罪沈大哥了?”

“这个嘛,将来你自己问他好了。”陈望曦心道:我要是现在说了,你还不用醋坛子淹死我?能瞒一时是一时呗。

出得船舱,朔风蹙水,两人不禁打了个寒战。

“小堂,你猜我最喜东坡先生的哪一首词?”

陈望曦谈话,从来变化跳脱,徐雅堂也习以为常。“哪一首?”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徐雅堂乜斜了眼:“陈大哥,你今日掉的书袋过多了。不配你。”

陈望曦大喇喇舒展开四肢:“是啊是啊。酸腐味儿熏死人了!对了,忘了说最要紧的一句了。”他背对着徐雅堂说:“沈知微心里有你,你别放过他。”

“那你为何放过他?”你若要抢,未必会输。

“我?”陈望曦仰天一笑:“弱水三千,我还想多尝几瓢呢。”

是吗?徐雅堂低吟:陈大哥,原来你竟是怕了。

去年暮春那一日。沈知微醒来的时候,只觉足下颠簸,但后背处却是安稳。稍稍动晃,身侧竟有一条胳膊收紧,耳廓后一股气息传来:“醒了?”

沈知微大惊失色,一把脱开那条手臂,回过身一瞧,竟是陈望曦,笑吟吟地看着他:“知微你睡得可好?我可是一夜都不曾合眼哦。”

“你?”沈知微这才注意到他们坐在一架马车里。再定睛一看,正是他去齐河县时租的那一辆。“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送你回庆云县。”

“哦。有劳望曦了。”沈知微垂首,“那个,昨晚……”

“看不出,谦冲自牧的沈大人竟怀有非人之思……”

“望曦!”沈知微惶窘:“可否请你当做从未听过此事……”

“你絮叨了一整夜,我怎么能当做什么都没听见呢?”陈望曦眼波流转,“这样吧,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便忘了昨夜之事。”

沈知微忙问:“什么条件?”

“你陪我一夜。”其实想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你又何必在施澜那一棵树上吊死。其实是想让他领悟自己心意。谁知脱口,竟成了这般浪语。陈望曦苦笑连连。

沈知微初闻不晓其意,待想明白了,刹那间,冷若冰霜:“久闻陈老板风流成性,堪称‘济北第一少’。与传言相比,本人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知微心中所思,虽有违天理人伦,但无愧己心。昨夜之事,你要记得一时或是一世,都随你,我,无所谓。”

陈望曦先是沉默,后开怀大笑:“知微哪,你可真是不识逗。我要找相公,欢场里多得是。何必找你这块榆木疙瘩?”见沈知微脸色依旧冷然,但已有所缓和,便躬身行了大礼:“沈大人您大人不计小人过。草民出言莽撞,您别见怪。”

沈知微别过头,不看他:“你行事还是收敛些为好,免得世伯难做。”

“多谢沈大人教诲,望曦记下了。”

此后,一路无话。

到了庆云地界,沈知微一个拱手,一个转身,渐渐走出了陈望曦的视野。

陈望曦凝睇良久,一个转身,一个微笑,就还是那个满眼桃花,潇洒俊秀的陈老板。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我就是怕了,躲了,怎地?陈老板一手别到身后,一手摇着纸扇,步态逍遥,走了。

12.红娘子

杨客卿的五十大寿热热闹闹、高高兴兴地过完,沈知微和徐雅堂回到庆云县,其余人等也各回各处,又开始了寻常日子。

沈知微和徐雅堂那日刚进家门,正理着衣物行李,门外忽然人声嘈杂,只听一人敲锣呐喊道:“徐公子,恭喜您高中举人啦!”

沈知微大喜,情不自禁握了徐雅堂的手,说:“小堂,你考中了!”

徐雅堂却煞是平静:“是啊,沈大哥,如你所愿。”

沈知微迷惑:“难道这不也是小堂所愿吗?”

徐雅堂只淡淡一笑:“外头的人还等着呢。”

贺喜的队伍一见徐雅堂,更是炸开了锅,簇拥着他往徐家面馆的方向走。走出一段路,他回头看了一眼立在门边的沈知微。

小堂想说什么?沈知微竭力辨识,只觉那眼神太过飘忽,一瞬而过,什么也抓不住。沈知微感到自己的心也随着徐雅堂抽离的手,空了,飕飕的,如灌冷风。

“少爷,吃饭吧。”尹叔拿来几个空碗,将从熟食铺里买来的饭菜倒进碗里。“小堂一定是让道喜的人给缠住了。等那些人拿了赏钱,闹够了,小堂就该回来了。”老管家深谙主人心思,委婉地宽慰着。

是吗?小堂会回来吗?沈知微木然地吃一口菜,什么味儿也没有。就算是不懂菜色里的门道,这嘴也已经让厨子给养刁了。

正思量间,门边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每一步都像踩在沈知微的心上,轻缓却踏实。

“你回来了。”见着人,心堪堪落回了原处。

“可不得回来。”徐雅堂将一个食盒放到桌上:“我就知道你俩准是随便对付对付得了。”

“乡亲们都回去了?”

“嗯,好不容易都打发走了。”徐雅堂挪开那些熟食,把自家带来的饭菜摆到沈知微跟前。

“你爹娘乐坏了吧?”

“还成。”徐雅堂还是淡淡的,没什么惊喜。

等沈知微吃完,徐雅堂歪着头,伸出一只手对着他比划:“沈大哥,你说我考中了有赏的。”

对了,那日徐雅堂从贡院出来,自己确曾想把那个东西给他的……沈知微从腰带上解下一个吊坠,递给徐雅堂。

徐雅堂自然见过这个吊坠。沈知微用着的东西他都刻意留心过。只是今日才切实感触,暖暖的,犹且残留着沈知微的体温。

“这是我中举那年我爹给我的。紫檀木质,正反两面刻了八个字:视民如伤,修己以教……”

“沈大哥是希望我也以此为训吗?”沈大哥,你能将贴身之物赠与我,我很欢喜。但这八个字的含义……

“我……”原本就是觉着同样是中举,将爹爹所送再给小堂,没什么不合适的。可沈知微看着徐雅堂有些勉强的笑意,想起下午他在人群里那一望,仿佛看见破空而来一道鸿沟,横亘在他们中间,参不透、拉不近,无助至极。

“是……”沈知微声细如蚊。

烛火摇曳,打在两人面部,明灭不定。

照理说,徐雅堂既已考完乡试,该回自己家中去住才是。但那晚之后他和沈知微两人谁也没提这个茬,管他是忘了是逃避,总之,徐雅堂的铺盖卷儿此刻还在沈知微的县令府中。不过,他们自己不提,有人却惦记着这事。这不,重阳节的前一天,李巧芬打发崔琰到县衙带了个口信,请沈知微和尹叔到家中过节。而徐雅堂,则是理所应当要回去的。

九月九晚上,李巧芬把饭桌设在院子里。篱笆里的菊花开得热烈,十分应景。吃过饭,一桌人吃着重阳糕,品着菊花酒,聊着家常话,其乐融融。

李巧芬突然给自己斟满一杯酒,离了座,就要向沈知微施礼。沈知微忙说:“徐大娘,您有话就直说。你我之间不用讲这些繁文缛节。”

李巧芬一拍大腿,笑得乐开了花:“还是沈大人爽快。那我就直说了啊。我们家小堂在您那儿也叨扰了近一年了,让您多费心了。”

沈知微和徐雅堂闻言,心里都是一个“咯噔”,禁不住对望一眼。想到小堂或许要搬离县令府,沈知微但觉体内顿然有无限情思涌起,混乱已极,生生强避开徐雅堂的眼。

李巧芬的话却是未停:“小堂能够考中举人,沈大人您的功劳该排第一。可是乡试完了还有会试啊。就在明年三月,也快了。您看,是不是干脆让小堂接着在您那住着得了,我和他爹也省心,啊?”

吁,不是要小堂搬走。但想到方才思绪的失控,沈知微的心又浸满了苦楚。不是分离两地,不是不能相见,这样就无法忍受了吗?沈知微呵沈知微,小堂在你心上究竟有多少分量,你该不该仔细掂量?

“其实小堂也帮了我不少忙。徐大娘您能准许他继续住在我那儿,我……和尹叔求之不得。”沈知微神情忍耐,既要有诚意,又不能让李巧芬看出多余的欢欣。徐大勇和李巧芬虽然未加察觉,但却被崔琰和尹叔尽收眼底。

哥哥啊,那颗呆瓜好像比除夕那会儿熟了点吧?

少爷啊,虽然我也很乐意小堂住在家里,但你干嘛非拖上我当幌子嘛?

两人齐叹一声气:你俩就可劲儿地折腾吧。

又半个月,一日午后,尹叔正打扫着院落,外头突然有人敲门。

“这个时辰要找少爷的都该往县衙里去呀,会是谁呢?”尹叔嘀咕着开启大门。“呀,施少爷。哦不,现在该称施大人了吧。”

“尹叔还认得我?咱们可有年头没见了呢。”施澜一身月白长衫,清淡素雅。

“当然记得。怎么会不记得?在湖州的时候,您与我们少爷简直是形影不离。乡试之后,您大概忙于备考会试,才不上我们家了。”尹叔说这番话时,眉毛是弯的,可笑意却一点儿也没渗进眼里。细究起来,连口吻都是讥讽的。

忠心的老管家,心就跟明镜似的。可到底怎样才真算对你们家少爷好,你想透了吗?施澜心里不赞同,脸上还是一团和气:“知微还在衙门里吧?我上屋里等着他行吗,尹叔?”

“哎,您这说的是什么话?我还能不让您进屋了不成?”尹叔领着路,“快进来,快进来。您先坐着,我给您泡茶去。”

徐雅堂在书房听到外头的动静,出来一瞧,竟是施澜,大感惊诧:他来做什么?

施澜也看见了徐雅堂。他仍住在这里,倒是意料之中的事。但还是有些不快。不过颜面上波澜不兴,亲切地说:“小堂啊,你还住这儿?”

“回施大人,是。”徐雅堂做足全套的礼节,然后在施澜下首坐下。

“照理说,你住不住这儿是知微的事,不该由我多嘴。但我和他交往多年,有些话忍不住不说……”

“施大人您有什么话就尽管说吧。”

“那我就照实说了。要是有什么不好听的,你别见怪。”施澜脸容一正:“小堂你已是位举子,朝廷给薪俸的。你与父母兄弟同城,自己有家不回,却住到知县家里,你就不怕百姓有什么议论?”

徐雅堂胸中一紧,其实施澜所言他不是没有想过,只是……

“据老奴耳闻目见,县城里没什么人觉得小堂住在县令府有什么不妥。”尹叔恰在此时奉上茶水,“我家少爷满腹经纶,不收个徒弟岂不浪费了?”

施澜接茶的手顿了顿,复又解颐:“果真如此,自然甚好。只要小堂自己心中有数就行。”言毕,端起茶碗,掀开盖子,拨了拨,专致地喝起茶来。

堂上一时静默。

“施澜?”沈知微推开虚掩的大门,那团刺眼的白色就撞入眼帘。不过十来步就能走到头的院子,沈知微却觉得自己走了仿若有一炷香那么久。

堂内三人早看见了他,都凝目等着。

看着徐雅堂和施澜坐在一处,沈知微心里就是没来由地别扭。一步一个迟疑,一步一点忧虑,沈知微终于走进了厅堂。

“知微。”施澜立起身。分明是亲睦的称呼,却好似天边霓虹,遥不可及。

“有事?”这是三年来施澜首次主动找他,沈知微料想他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有件事想和你私下说。”施澜并不看徐雅堂和尹叔,但言外之意则是让沈知微屏退二人。

“沈大哥,你们谈,我出去了。”徐雅堂通情达理地站起来,拉着尹叔往外走。沈知微和施澜皆以为他去了书房,其实徐雅堂和尹叔绕着回廊走了一遭,又轻手轻脚地回到厅堂外头,堂而皇之地偷听。

堂内。施澜殷殷切切地说道:“知微,我就不和你多客套了。我今天来,是想替你说门亲事。”

沈知微一个错手,茶碗盖敲在碗沿上,“当”地一声,清脆刺耳。“施澜,这事儿……不用你费心吧。”沈知微把茶碗放回几座,略感无力地看向施澜。

施澜默然许久,末了深深吐出一口气:“知微,我们就明说了吧。”看着那人眼底猛然升起的惊恐惧怕,施澜并不心软,兀自说道:“那时少年无知,蠢动懵懂,你才会对我……说起来我也有责任,不该与你……过从甚密……”

“你后悔了?”沈知微藏在袖底的双手止不住轻轻颤抖。他后悔了?当年是谁说同心而共济,始终如一。而今他却后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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