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合眠
皇都郊外有一处陵地,是轩辕凉为自己择好的皇陵。现在,这处空荡荡的皇陵里,俨然垒起了一座圆墓,那便是惹人非议的承恩侯墓。朝中人一再劝阻轩辕凉,承恩侯墓不能入皇陵,真是成何体统。可是轩辕凉一意孤行,他借口帝王也可以由臣子陪葬,古来有先例。结果,已故的周皇后陵离开轩辕凉的皇陵倒有二里地远,承恩侯墓则不伦不类的矗在皇陵中心。
皇陵周围松散的布置了一些卫兵,此时,夜入深更,除了远处有几个巡行的兵士之外,整个皇陵都显得万分寂寥。
人影鬼魅般穿过空旷的皇陵,来到人踪全无的承恩侯墓前。
人影在墓前缓缓跪下,伸手慢慢抚摸着墓碑,"父亲,您不会白白死了的。很快,整个轩辕朝都会来给您陪葬!"
来者正是皇世子轩辕哀,年纪小小的他在月光下呈现出一张与平时迥然不同的脸,看不到任何的天真欢快或是年轻人应有的轻松神情,嘴抿的紧紧的,目光中充满了说不出的怨毒和复杂的感情。
"以前我一直恨您,恨您不争气,不过现在都无所谓了。您的懦弱给我带来屈辱的荣耀,我会把荣耀留下来,把屈辱还给他们。原本想杀了轩辕凉,就远远离开皇都,去寻找我们司徒氏自己的大军,然后趁他驾崩时的混乱夺得先机。这样也好,您知道吗?轩辕凉现在根本无心朝政,我看天下大乱不过迟早而已。到时我会建立功勋,把以前那些蔑视我们、侮辱我们的人通通杀光!"
轩辕哀似乎是平时得不到发泄,又没有任何人可以倾诉心事,此时在已故父亲的墓前一开口就滔滔不绝,怎么也收不住。
"我根本没想到会误杀了您,不过,您不也得偿所愿了吗?这些年来被欺凌的日子终于结束了。原先我嫁祸给太子的计策只是想给他们添乱,好趁乱逃走而已,没想到皇帝没死,把太子给废了,二皇子不过是我掌心里的傀儡,请您在九泉之下为我庆幸吧,哈哈,实在是天助我也。至于您的遗愿,一定会达成!"
轩辕哀目光中闪烁出兴奋与狂乱,甚至还有一丝难得的腼腆,让他看起来总算有点像个少年人了,"至亲的人就该是一体的!你放心好了,二叔就交给我。"
从身后拿下一个包裹,"这些都是您爱看的书、您喜欢的字画、还有我整理出来的遗物,我不会让那些人的赃手来碰,现在我就烧给您,您拿到之后,要保佑我的大计成功。"
说着说着,轩辕哀开始焚烧包裹里的东西,一团小小的火焰升起在墓碑前。一件又一件遗物被他撕碎了扔进火堆。等拿起一个黑玉匣子时,轩辕哀顿了顿,这个玉匣轩辕旦平时经常枕在脑袋底下睡觉,而且不准任何人碰触,轩辕哀顺手拿了过来。可是玉匣不能烧毁,轩辕哀正在懊恼的想着自己这些天还真是心神不定,拿这劳什子来干吗,却听玉匣移动时里面发出了轻微的悉索声。轩辕哀微微一愣,急忙仔细查看,结果发现玉匣原来竟是可以打开的,有一边的玉板巧妙的镶嵌在缝槽里,稍用巧劲即可开启。
玉匣打开后,从里面掉出一叠厚厚的纸来,轩辕哀好奇的拿起来观看,借着微弱的火光可以看到上面的依稀字样。有些纸上字很多,有些很少,看起来是不同时间写的,像流水帐一样。
最底下的一张纸上写着"缱儿过世,余生无可留恋,但尚余襁褓幼子,何能弃之不顾"写到这儿就断掉了,似乎写的人也觉得难以为继,写不下去了。"哀儿已能扶床而行,尚在轩辕凉宫中,未知何日能接回家中。""哀儿梦中呼母,余心甚恸。"诸如此类,轩辕哀再怎么狠心,看到这些也不禁潸然泪下,从小到大的一幕幕仿佛重新呈现在眼前。
在一片哀儿如何如何之中,有时也能看到轩辕旦偶尔写点自己和轩辕凉之间的杂事,比如某次轩辕凉在御花园吊到一条罕见的大鱼,吩咐御厨做汤给轩辕旦喝。又如某次两人下棋,轩辕凉眼看要输了就耍赖,把棋子都撸到地上。还有更奇怪的,非常简短的诸如轩辕凉今日又混帐之类的,也没写明原因。轩辕哀心中一动,把这些都收了起来,等遗物烧完之后,轩辕哀回到侯府,进房急忙把玉匣又打开,非常仔细的开始看这些字。
结果令轩辕哀非常失望,轩辕旦没有记下任何可资利用的秘密。都是些琐事,看的他心烦。正当轩辕哀打算先放一放时,一张奇特的信笺引起了他的注意,信笺起始写着:凉。轩辕哀眼皮一跳,急忙往下看,原来这竟是一封轩辕旦写给轩辕凉的信!
看完之后,轩辕哀不禁勃然大怒,当场就要把这信撕毁,但是转念又一想,轩辕哀嘴角露出一丝阴狠的笑容。
次日,轩辕哀入宫面见皇帝,说是有遗物呈上,轩辕凉坐在椅子上,神情委顿,见到轩辕哀话也不多,听说是轩辕旦的重要遗物,灰蒙蒙的脸上这才绽放出光彩来。
轩辕哀于是将那封没有送出过的信呈了上来,轩辕凉拿到手里,瞥见开头一个凉字,手都抖了,战战兢兢的把信看完,先是呆愣好久,坐在龙椅上整个人跟傻了似的,接着又跟疯了似的,捧着信笺又哭又笑,嘴里不停念叨着,"‘知卿胸中有厚意,奈何中隔千重恨,宁与相负,不使相知。'呜呜,他知道!原来他真的知道!宁与相负,不使相知。他是宁可他负我也让我负他,也不愿我们彼此相知。‘残生余恨,情何以堪。'若是无情,又何来难堪。‘半世尴尬人',是,他是做了半世尴尬人,是我拖着他,是我害他尴尬,呜呜--"念着念着轩辕凉竟在龙椅上放声大哭起来,跟个孩子似的嚎啕,"原来他也知道我为他弑兄,为他违逆父皇,只是心意不能收,不能收,只能惧,只能惧,呜呜--"
轩辕凉哭得气绝,"好,好,屈辱不能忘,情意不能生,你也去了,只是奈何桥上,再等等我,呜呜--见了面,一起去喝忘川水--便好了,一切都好了。"
把信笺捧到胸口紧紧抱着,"只是这信,我要当个凭证,人都死了,总能无惧了吧,呜--我要当个凭证--"
那你就当个凭证吧,早日去地府追讨你的情意。轩辕哀见轩辕凉哭哭笑笑的,根本已无视他的存在,遂趁机退出去,到得宫门外闷哼一声。
七日之后,皇宫中传出了轩辕凉驾崩的噩耗。轩辕凉一早下旨,哪些东西一定要随他入葬,入棺之时他胸前古怪的挂着一个香袋,据说里面是一张信笺,至死他都死死攥着这香袋不松手。
轩辕凉葬入了皇陵,大圆墓旁边就是轩辕旦的小圆墓。
国不可一日无君,才过三天,轩辕昙就匆匆宣布即位,但轩辕昙本属无能之辈,又非长子,太子废立不久,朝中人心惶惶,整个轩辕朝顿时风雨飘摇。
只是这些事,长眠于地下的人是再也不会来管、也不用操心了。
二十七 携行
由于皇都发生如此重大的变故,司徒风先是为自己的亲哥哥送殡,又被指名要为皇帝轩辕凉送殡,离京之日时时后延。好不容易尘埃落定,新帝轩辕昙登基,司徒风却忽然收到圣旨,说是先帝驾崩新帝即位,遣司徒风前去西燕国递送官文。
通常这种事都是派个文吏出使通报即可,凤城亭侯虽然是个小的不能再小的爵位,但好歹是有封疆的世爵,哪有派侯爵出使做通报官的道理?
司徒风皱眉看着手里的圣旨,"白狼你不觉得太巧了吗?西燕国的使者刚说叫我去国都大帐订盟约,这里皇帝又下圣旨叫我出使。好像有人刻意安排的一样。"
"圣旨已下,我们只能去。"白狼道,"主人,你早说过密图之事宫中可能有人知道,看来那人非但是知道,且有一手遮天之能。"
"一手遮天?"司徒风微微一愣,"谁会有这么大的权势能影响轩辕昙,又知道密图的秘密,还和西燕国有勾结?"
"我听说轩辕昙还是二皇子时,跟西燕国就很交好。"
"不可能是皇帝本人,"司徒风陷入了沉思,"我看是轩辕昙身边的人,而且还是个心腹。"忽然,司徒风想起了什么,"哀儿现在是不是被封了个什么都尉?"
"承恩侯的爵位已撤,轩辕哀封了黄门都尉。"
"也就是皇帝的近侍重臣。"司徒风诧异的抬起眉毛,"难道是他?!"
两人面面相觑,若说轩辕哀小小年纪能有这等作为,实在是匪夷所思。但如果是轩辕哀的话,就很好的解释了为何朝廷不知道这个秘密,轩辕哀曾再三跟司徒风说过,他憎恶朝廷,想投靠司徒风他们。然而一切只是隐隐的揣度,司徒风根本不敢断定。
"沈醉辞官没有?"这些疑问先放到一边,司徒风现在更关心此事。
白狼脸上抽搐了一下,"没有。"
"咦?"司徒风不悦道,"不是跟他说了不要再待在皇都吗?"
"他说他不听你的了,他要跟你一刀两断。"
"一刀两断?"司徒风笑了出来,"为什么?这次我又没追杀他。"
"他说你是个变态。"白狼漠然回答。
司徒风呆呆的想了想,然后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他还在意那个啊,真是笨蛋!难得我们当一回官差,有圣旨护身,我还想带他去西燕国开开眼界的。"
"不要带他。"白狼最后半晌终于憋出一句。
茂王府里,沈醉正在给习清收拾行李。
"我们先回马场,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沈醉埋头把包裹系好,习清坐在床边发愣,"这么急?"
不急就走不了了,沈醉翻了个白眼,想起早上白狼来找他,居然问他要不要去西燕国,司徒风跟个没事人似的又来支使他。在做出那种恶心变态的事情以后,他怎么还能若无其事的找个人跑来说什么出使西燕国!
"习公子!"
沈醉打包的手一颤,耳边赫然想起了司徒风那恶魔般的声音。
起身皱眉看着司徒风,"你来干什么?"沈醉粗声粗气的问。
司徒风眨了眨眼,一指床边,"我来找习公子。"
"司徒公子找我?有什么事吗?"习清转过脑袋对着司徒风问。
司徒风也不答他,只大声道,"歧黄之术可分为两大门类,中原人多奉典医,而塞外漠北还有极南之地,则盛行巫医。理虽殊途,其用则一。西燕国巫医名傩,以治宿疾而名闻天下。习公子你可曾听说过?"
"傩医之术,我听师父说过,不过,只是听说而已,师父也未曾见过真正的傩医。"习清不明白司徒风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来了。
"你师父见不到,那是因为在西燕国,傩医只在国君的内廷侍奉,外面是看不到的。而傩医最出名之处,"司徒风顿了顿,"莫过于神奇的复明之术。"
听到复明之术,习清不由得脸色微变,"这个,"
"哎,习公子,别这个那个的,我想你以前肯定也听说过,一般人很难请到傩医,不过这次正好有个机会,我要代表皇帝陛下出使西燕国,习公子可愿与我同行?"
一旁的沈醉这才听明白司徒风想干吗,眼珠子顿时凸出来。
"不行!"沈醉恶声道,"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我们跟你,不相干!"
"我没问你,我只问习公子想不想去。"司徒风差点把扇子点到沈醉的鼻子上。
"西燕国?"习清猛然被司徒风这么一提,心里也犹豫起来,沈醉见他面露迟疑之色,忙把他拉到一边,低声道,"他不是好人,别听他胡说。"
"司徒公子并未胡说,"习清忙为司徒风辩解,"傩医之术确有其事,只是......"
司徒风从旁边探过头来,看着沈醉,眼波一转,"哦,原来你不想习公子复明。"
"你说什么?"沈醉跳起来。
"你不想,你这个胆小鬼,"司徒风眨眼道,"因为你自卑,你怕习公子复明之后看到你凶神恶煞的样子就不再理你了。"
"啊?没有的事。"习清忙又为沈醉辩解。
"司、徒、风!"沈醉气得咬牙切齿的,拳头都捏起来了。
"那就算了,"习清眼见沈醉和司徒风似乎要打起来了,立刻转着脑袋道,"其实,以我师父那么高明的医术都没有医好我的眼睛,我也不该抱什么希望......"说着说着垂下头去一阵默然。
沈醉本来被司徒风激得要发飙,忽然看见习清垂着脑袋坐在床边,脸上说不出是伤心还是放弃的神情,心中转念一想,不禁有点丧气。虽然司徒风此人极为不可靠,但是听习清所言,似乎那傩医又确实很有点来历,司徒风若是出使西燕国,也的确是个延请内廷傩医的好机会。这么一想,沈醉忽然觉得自己反对的气势一下子小了很多。
"明日长亭我们出发。"司徒风临走前笑道,"习公子,我会等你来。"
司徒风走后,习清瞪着一双清澈的眼睛望着沈醉,沈醉愣了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