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西雅!讲话客气点!我又没差到哪里去!」
「那你又好到哪?离婚!没房子!穷光蛋!脾气差!酒品更差!而且更糟糕的是,你既然结过婚,就表示你不是同志!克里斯跟你在一起只有受苦的份,我真的不懂……」
莫名其妙就被人贬损一顿,法兰克快气炸了。但接下来露西雅幽幽地说了一句,又让他的气几乎全消。
她叹了口气,低低地说着:「可是他很快乐……他和你在一起的时候,真的很快乐……即使只是看着他的信,我都能想象他微笑的模样……你知不知道我已经好久都没有看过那孩子的笑了……其实我已经好久没见过他了,却没想到会是这在这种情况下见面……」露西雅啜泣起来。
法兰克不忍心,伸臂过去将她搂着,轻拍着她的背。
「一定不会有事的。」他这么说着。
一定,不会有事的。
她提到了克里斯的微笑。
法兰克一直以为,克里斯原本就是爱笑的,却没想到在遇见自己之前,他几乎没有在人前笑过。
克里斯对自己笑着的时候,总是那么温柔,还带着一些宠溺。
他曾经以为,自己才是那个宠溺放纵克里斯的人,可是现在回想起来,到底是谁被深深爱着、被深深宠着而完全不自觉?
手术终于结束了。
法兰克和露西雅紧张地在诊疗室里,听着医师的简报。
医师烟瘾来了实在忍不住,于是一面抽烟一面讲解,法兰克也只有忍着不吭声。
「基本上我们找到了问题。」已经连续二十四小时没睡的医师眼皮都快睁不开了,「我们的确在病人第二节和第三节脊髓腔里发现淤血,同时也在该处发现受到撞击而撕裂的静脉。应该是车祸时静脉遭到损伤,淤血开始不断流出,慢慢压迫到脊髓神经,才导致下半身瘫痪,并且瘫痪情况越来越严重。」然后医师打了一个很大的哈欠,又用手抹抹眼眶因为打哈欠挤出的眼泪。
「我们已经把淤血清除干净了。但因为脊髓还是受到了一些损伤,病人醒来后仍需要做复健才有可能慢慢恢复。」
「可以完全恢复吗?」法兰克急着问。
「很难说。」医师摇摇头,「我们并不清楚脊髓受到的损伤到底有多严重,只能尽力阻止损伤继续扩大。接下来就要靠病人的体力以及意志力了。」
露西雅闭上眼,深呼吸好几口,似乎在强忍着激动的情绪。
最后她张开眼,看着医生问:「至少克里斯不会一辈子都瘫痪,是吗?」
医师点点头,「我想,至少基本的行动能力是可以恢复的。」
露西雅突然转过身,紧紧握住法兰克的手。
「法兰克,我请求你一件事情。请你在这段时间,千万不要离开克里斯。他已经没有家人了,而我又得马上回田纳西州去服刑……」露西雅咬咬牙,「我求你,求求你至少在他复健的这段时间内,能在他身边陪着他,不要丢下他一个人。」她越说越激动,眼泪再度溃堤,「如果这时候你离开他,对克里斯来说简直比死还要惨!」
「可是他刚刚不让我见他啊!」法兰克望向医师,「而且他还交代医师,就算手术完了也不要见我。他自己拒我于千里之外的!」
「喔!法兰克!你为什么这么笨!你自己想想看,如果你在自己崇拜的偶像前失态,或是露出最软弱的一面,你会有什么感觉?是无地自容吧!为什么你就不会站在克里斯的角度想想?因为他太爱你、太在乎你的感受,所以才不敢在你面前露出任何的不完美,更何况……更何况是身体瘫痪这种难堪的情况……你要他将来怎么面对你……你自己想想,如果换成是你受到这样的伤害,全身都没了知觉,不管做什么都要靠别人,你又愿意以这副模样,在你所爱的人面前出现吗?」
露西雅一番话说得法兰克哑口无言。
他从来都是一个自私的人,不懂得为别人着想,如今他被露西雅教训得汗颜,却也同时产生了满满的心疼。
原来克里斯不是讨厌自己。
而是因为,他太爱自己。
法兰克内心澎湃激动,差点无法自己。
「我答应你,露西雅。我一定会陪在他身边。」
他握紧了露西雅的手。
因为麻药的关系,克里斯又昏睡了差不多半天,才慢慢醒转。
才张开眼,就听见有人呼喊医师的声音。
克里斯发现自己是侧躺着的,而背部的开刀伤口痛得他连呼吸都感到全身撕扯般的疼痛。
当他见到眼前的男人时,整个人愣住,本能地想要扭头逃避,却发现自己无法转身,只能挫败地呻吟一声。
「克里斯,不要逃避。」法兰克嗓音低低地说着。
接着一只包着绷带的手,抚上了他的脸。
克里斯看着男人右手上已经包扎好的伤口,又试着想抬头看看他大腿上的枪伤,但仅仅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他都做不到。
而这让他挫败地想哭,可是法兰克在眼前,他不能这么软弱……
法兰克见到了他眼角的泪光,知道他还在忍着,于是轻轻叹了口气。
「对不起。」然后他这么说。
克里斯愣住。
「为什么?」
「为了很多事。」
一时半刻要他讲出头绪,也很难办到,看来他下次得先列张清单,准备好再一件一件道歉。
「你不用因为我——」
「克里斯。」法兰克打断他,「对不起。」
「法兰克,我不懂。」
男人翻了翻白眼,要他道歉已经很难了,现在又要他把道歉的原因讲出来,实在是……
「我是说,从此以后我会好好珍惜你,所以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法兰克于是决定换另外一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歉意。
「可是我……」
不知道为什么,听见法兰克难得如此轻声细语和自己说着话,而且还说着「会好好珍惜你」这种他从未奢望会从这个男人嘴里说出来的话语,克里斯心一痛,眼泪就这样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法兰克慌了手脚,他第一次见到克里斯哭!
他根本就很少见到男人哭的!
为什么这小子一哭就哭得这么汹涌,简直就像水库决堤似的!
想要骂他娘娘腔又于心不忍,法兰克笨手笨脚地想安慰他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做,最后他只好烦躁地抓抓头发,伸出另外一只手去抹年轻人脸上的眼泪。
「有什么好哭的,伤口有痛成这样吗?」
克里斯只是拼命摇头,眼泪也掉得越凶。
法兰克见他再哭下去不得了,低声骂了句,一手撑起克里斯的上半身,就那样吻了下去。
这一招果然有用,克里斯完全愣住,也忘了继续哭泣。
法兰克的表情似乎有些不情愿,克里斯眨了眨眼,眼睫毛上的泪水轻轻落在男人满是胡渣的脸上,温温的、有些痒痒的。
轻轻柔柔的。
「法兰……法兰……」
法兰克记起来了。
十八年前那个只有七岁的小毛头,老是喜欢这样叫他。
他抱着克里斯的手臂又紧了紧,感觉到另外一滴饱满的眼泪落在脸颊上。
「怎么又哭了?」他不解地问。
「我想抱你……」
可是他的手却根本没有知觉,当然也不听使唤。
「那就要努力复健,才能早日恢复力气来抱我。」
「你会陪着我吗?万一我再也好不了,一直是这个样子的话……」
浸着盈盈泪水的灰蓝色眼眸瞧着他,法兰克竟觉得有些情动。
「不会的。医师说已经找出问题,现在就等你的脊髓慢慢恢复,便可以逐渐恢复行动能力。只是这一切都还需要复健,等你背后的伤口好了,我陪你去复健中心一起复健。」
法兰克举起自己的右手,「瞧,我也需要复健呢!」
「法兰……」
「我还是比较习惯听你叫我法兰克,叫我法兰,我老把你想成那个七岁的小毛头。」
「你都知道了?」
「露西雅告诉我了。」
「露西雅?她人呢?」
克里斯很想见见他的阿姨。
「在你醒来前两个小时,就先回田纳西州了。」
看着克里斯失望的面孔,法兰克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脸颊,「等你好了,我陪你去看她。」
克里斯很惊讶地看着法兰克。
怎么他才不过昏迷没多久,醒来就发现这男人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法兰克有些不太自在地转过眼神,手拍了拍克里斯的额头,像是在安抚小狗一样。
「总之,你好好养伤,乖乖复健。」他轻轻咳了咳,「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真的?」
「真的。」
「法兰克,握住我的手。」
男人依言握住。
克里斯看着两人相握的手,心里暗暗下了决定。
他一定要很快再重新站起来,重新去感觉法兰克手的重量、体温,还有手掌的触感与力道。
到时候他能感受到的幸福与安全感,一定会是现在的好几百倍。
尾声
在医生这行来来去去,见惯了生离死别,我早就麻木了。
麻木是不得已的,不然成天跟着病人家属哭哭啼啼,伤心难过,怎么可能还镇静得下来去医治其他病人?
虽然自己是医生,但我烟抽得凶,饮食也不定时,一上开刀房常常一整天都无法离开,胃肠大概也快不行了。
不是没有想过暂时离开这个行业,让自己好好休养生息一下,但就是放不下,生怕自己要是离开了,有个病人就这样挂了怎么办?
当医生这么久,要说让我印象最深刻的病人,倒是有几个。
我是外科医师,常被派到急诊室去轮班,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但却很少见到那么镇静的病人。
他是一个英俊的年轻人,看来不过二十多岁,是个警探,在行动中出了场车祸,被送来的时候几乎快瘫痪了,只剩下胸部以上还有知觉。
可是他的瘫痪还在往上蔓延,我怕再拖下去会影响到他的呼吸中枢,到时候他就会直接和这个世界说再见了!
我和另外两个医师很快讨论了一下,最后推出可能是病人的脊椎附近受了伤,但仍需要照X光做确定,可是那该死的里昂居然跑去看球赛,还把手机关机!
要是去排其他科的X光室又要等上好几个小时,但我知道病人不能等了!
完全凭靠医师的猜测诊断,就把病人推进手术房开刀,是很冒险的一件事,而且要是弄不好,术后还会一堆官司缠身。
但我无法眼睁睁看着一个大好青年的生命,就这样一点一滴浪费在等待中。
于是我把所有的情况解释给病人听,而他居然也同意让我放手去做。
说实话,我很讶异,却同时也明白,这是他绝望中的一线希望,他也不得不试试看。
跟在病人身边的男人,也是个警探,我记得当时他的右手和大腿上也有伤口。两个人照理说应该是同事,但我却又觉得不像,总觉得他们的关系……不太寻常,但一时也说不上来那种诡异的感觉是什么。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两个是一对……
当然,现在都什么时代了,同志也没那么稀奇,但两个警探?那么阳刚威武的两个男人……身为一个男人我马上就想到,那么在床上这两个人是怎么分高下的?
但这不关我的事情。
之所以会发现他们的真正关系,是我去查房时,曾见到那两个人在接吻。
我的病人满脸是泪,另外一个男人手忙脚乱地在安慰他。
我知趣地静静离开,还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确定没有人进去打扰他们。
手术后,从麻药中醒过来的病人,一见到家人或是关系密切的人,总是特别容易情绪激动,但也就是在这种时候,病人会油然生出强烈的求生欲望。
为了他们在乎的人,他们知道自己必须要赶快康复起来。
那个病人的各字叫作克里斯,我后来也这样喊他,像是朋友一样。
我对他有特别的感情,因为他信任我,愿意让我冒着这么大的险,在他身上动这种大手术——要知道,为了要找到压迫脊髓的淤血,我们得把他的脊椎骨一块一块扳开,加上我当时还不知道淤血会出现在哪里,只好从脊椎尾端开始扳骨块,扳得找满身大汗。
手术室里只有三个人,我、另外一个脑神经外科医师,以及一位实习医师,最后终于在脊椎接近顶端处找到那块淤血的时候,我兴奋地大喊了起来!结果旁边跟着传来「咚」的一声,我和另外一个医师一起转过头,才发现可怜的实习医师已经倒在地板上睡死了——
那小子已经两天没阖过眼了。
开了这么大的伤口,术后虽然小心照顾,但克里斯的伤口还是无法避免地受到了感染,其他内脏部分也陆陆续续受到一些小感染,但幸好都用抗生素压下来了。
克里斯很勇敢,对未来也充满希望,只是他有时候还是会偷偷露出沮丧担忧的神情,深怕自己无法恢复以往的行动力。
找知道他的担心。
他是个警探,必须要有灵活的头脑以及矫健的身手,如果没有了后者,他大概就只能从前线退下,无法再帮助他的同事。
讲到他脾气暴躁的同事,我知道他叫法兰克,但不是挺爱和他打交道。
大概是因为我在他身上看到了太多和自己相似的地方。
住院这段期间,法兰克一直陪着他,有旁人在的时候,他们两个总是表现得有些疏离,但我注意到,只要法兰克在,克里斯脸上的线条便会放松许多,偶尔还会带着笑容。
病人能快速康复的一个重要条件,就是随时保持好心情,基于这一点,我倒蛮感谢法兰克的。
克里斯后来去了复健中心,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也没听过他的消息。倒是他刚离开那阵子,偶尔在电视上见到哪个警察单位又出事的时候,我会一反以往冷淡的态度,抬头看看电视……大概只是一种反射作用吧!
就在我几乎要忘掉克里斯的时候,他又出现了。
那时距离他出院还不到一年,我正在焦头烂额地赶着一份报告,手边放着快喝完的咖啡。就在我伸手想去倒最后一杯咖啡的时候,门口一暗,一个站得笔直的年轻人就在那儿,脸上带着笑容对我说:「医生,我请你喝杯现煮的咖啡如何?」
我愣了一下,一时认不出来他是谁。
「怎么了,医生,我一站起来,你就不认得我了吗?」
他慢慢走了进来,行动看起来和正常人无异,英俊的脸上挂着笑容,穿着洁白的衬衫与深色西装裤,头发抹着发油,往后梳得很整齐——和他之前住院的模样,简直是判若两人。
「克里斯!」
「哇喔,」他的笑容更深,「医师你还记得我的名字,真让我感动。」
「你可以站起来了!」
我完全不掩饰我的惊讶!
才短短八、九个月,他恢复的速度居然这么神速!
克里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实我在离开医院时,手掌就已经有一些感觉了,但我没告诉你,因为我以为那只是错觉。不过……我想我运气真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