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耀终究是得偿所愿的祸害遗千年,尽管情况很不乐观,一切要等他醒来之后再作判断。但这对于我来说却已经是最大的救赎。
我在危重病房门口坐了一宿,时不时地让幻想冲入我的思绪,我得寸进尺地想象着,房门从里边被打开,许耀完好无缺地走出来,一脸困惑,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地问我一句:“颜锐,出什么事儿了?”
苏粲也固执地留下陪我,不论萧繁怎么劝他回去都无动于衷。他只能急得团团转的给我们买热牛奶和面包。我吃不下,苏粲也不吃,他挨在我身边,对着墙轻轻地念叨:“如果上天连你跟许耀的幸福都成全不了,那.......我还能奢求什么?”
萧繁无言地蹲在他的面前为他暖手,那画面让我不断想起这个冬天的温情。
第二天一早,公安找我去谈话,例行的调查。许耀绝不是简单地因失足摔下楼梯,他的后脑勺受到了直接的撞击,现场散落的是啤酒瓶的碎片。他们重复地问我,跟伤者是什么关系,我一遍遍地机械回答,高中同学,很好的朋友,他来学校看我,仅此而已。在手头没有多少线索的情况下,我没有悬念地成为了他们合理怀疑的对象。
回到医院,许耀依旧没有醒来,我被获准进病房看看他。他很安详地躺在那儿,和平时熟睡时的恬适与满足完全不同,绷带和缠绕的输液管、各种器械的导线散发着濒死的信号。
曾经许多次我嫌许耀话多、甜言蜜语,不堪入耳,然而现在他终于是成全了我,不发一言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没法不通知他的父母。踌躇了许久,我还是打了这个电话,他母亲在电话里一下就泣不成声,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天大的罪人,假如我能劝许耀早些回家,假如我没有纵容他留在我身边,甚至.......我们不曾有交集,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
临近傍晚的时候,萧繁一个人来了,还给我带了点清淡的粥食,苏粲特意给我做的。我让他放下东西便回去吧,他毫不理会:“苏粲下午的时候有些发烧,我不许他出门,但他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我来劝你回去休息,如果你不走,我也跟你在这耗着。”
我勉强尝了一口白粥,那是我第一次从淡而无味中品尝到无限的苦涩:“你还是回去陪他吧,就告诉他我已经听你的劝回去了,形式上走个过场罢了,你别太认真了。”
萧繁忽然瞪了我一眼:“你把我当什么了?我绝不会骗他!他托付我的事,我一定兑现。”
他的一丝愠色让我明白了一个事实:“萧繁,你现在还敢说,你不是爱他?”
“是.......我没胆量再这么说。”萧繁低下头,长叹了口气,“以前........我总以为他是我花钱买来的玩物,迟早会生厌。我不做亏本的生意,却没想到到头来赔进去的竟是我自己。我真的不知道是怎么了,无时无刻不想看着他,难以忍受别的男人碰他,靠近他,甚至想要自私地把他捆在我身边。我觉得自己很可怕......不想再伤害他,却又在无形中一次又一次地让他对我失望.........”
“那大概是因为你的爱太用力,让人喘不过气来.......”
“也许吧........然而我对于他而言又是什么?他抗拒我,宁可要我残忍对他,也不愿意接受一点温柔。我大概感觉得到他的悲观,他甚至比我更不相信这世界存在爱。但自从他认识了你和许耀以后,他会开心地对我说你们的事,他说着你们的幸福的时候仿佛是感同身受。所以,你跟许耀对他来说,是他最后的一点寄托。他常常说,只有看见你们他才能感觉到生的希望。”
萧繁说到此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地流下了眼泪,并不只是为了苏粲的绝望,连同骤然破碎的幸福,冲垮了我最后的防线。
六十二、
许耀的父母赶到后,我能说的只有对不起三个字。当我告诉他们许耀是被人用啤酒瓶砸中后脑摔下楼梯的时候,他母亲顿时扶着墙瘫坐了下来,忐忑不安地想要寻找一点宽慰的言语却发现根本说不出口。一个同他们儿子的受害脱不开关系的人,有什么立场去劝解他们,有什么资格求得宽恕?然而令我惶恐的是,许耀的父亲却把我拉到一边,反复地说着:“孩子,这不是你的错.......不要自责,千万不要自责.......许耀醒过来以后也不想看到你这样。”
萧繁去为苏粲拿了点药回来后,依旧不停地劝我回去休息,甚至试图把我从许耀的病床前整个拽起来。我顽固地抗拒,愤怒于萧繁对我此刻心情的不理解,甚至在全然不自知地情况下把他给推倒在了地上。
直等到萧繁灰溜溜地站起来,愤懑地骂了一句:“颜锐,许耀病了,你他妈的也疯了!”我这才醒过来,大脑一阵阵的发胀,把头深深地埋于膝间:“萧繁,我求求你,你走吧.......许耀需要安静.......”
我说完的同时,整个人被硬生生提了起来,萧繁是下了狠心的,完全不顾及我这一路的磕磕撞撞。在门口的时候更是狼狈得撞上了许耀的妈。她好像憔悴了许多,但还是强忍着给了我一个淡淡的笑:“小颜,先回去休息吧,你也在这儿好久了吧......别把身体累垮了。许耀前天还给我们打电话,说今年过年请你到新家来做客,他一定不会食言的。”
“.......”
许耀母亲的话愈发加重了我的内疚,然而更让我难以承受的是除却内疚,我竟什么都做不了。
终于还是被萧繁给押送到了家,他还负责任地帮我放了洗澡水,热了杯牛奶命令我喝下,以助睡眠。我说我根本睡不着,唯恐一觉醒来,整个世界都变了,许耀不会再醒来,一切期待都化作虚无。
萧繁陪我聊了会儿:“.......我想请求你一件事:许耀治疗期间的一切费用由我承担,不管花多大代价,哪怕出国找这方面的专家,总之......我一定要他活蹦乱跳地再站在你面前。”
长时间的无休无眠却没能使我思维混沌:“萧繁,我谢谢你的好意,但我同时也很清楚,你这么做不是为了我,是为了苏粲。”
“是,我确实是为了他,但我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悲剧在我面前发生。颜锐,你不是曾经说过,我穷的只剩下钱了么?你不是还质问我,我的良心何在么?那我现在就告诉你,它在哪,我不过是把它藏在常人看不到的深处。”
“看来我真的应该考虑重新审视你......我答应你,为了苏粲,也为了许耀和我自己,如果有什么困难我会向你求助,就当是借的,今后一定如数奉还。”
萧繁似是如释重负般地舒了口气,沉默地靠在沙发上抽了根烟。我却在不知不觉间渐渐困了,那种困顿就连意志都无可抗力。萧繁的浅笑模模糊糊的进入我的眼睛:“抱歉......从苏粲那偷了一片安眠药,他时常失眠,这个,据说很管用。”
足足睡了十二个小时,以至于醒来的须臾间有一种死而复生的错觉,我不禁幻想:假使许耀从混沌中醒来,是否也会有如此神圣的生死体验。去往医院的短短几十分钟里我反复地起着这样的念头,也许在这一分这一秒奇迹便降临了,然而许耀依旧令我失望的用沉默隔绝这个世界。
再一次长时间地坐在病床前,我愚蠢地在心里同他道午安、一遍遍地呼唤,一幕幕地回忆过往所发生的种种。病房安静得简直让人感受不到生的气息,然而我却在一个人的对话中不断试图寻求着许耀的声音,甚至异常清醒地创造着荒谬的幻觉:仿佛许耀的灵魂就漂浮在空气当中,他听得清每一句来自我内心深处的话语,他用各种表情回应我,甚至像往常那样赋予我温柔的拥抱。他是活的,是存在的,只是此刻他不再说话,不再有具象的微笑。
傍晚接到两通电话,第一通是李逸阳打来的,他当晚坐的火车回家,今天中午才从别人那得知了许耀受害的事件,他说他正往回赶,并反反复复地在电话里叫着:“颜锐,我真没想到,我真他妈想不到,廖川真是个疯子,一定是他干的!”
第二个电话是晓沐打来的,起初他用一种愉悦的声调询问着我何时放假,我安静地听着他将带着我还有许耀一块儿自驾游的计划,随后平和地告诉他所遭遇的一切。晓沐忽然不出声了,过了许久,他才一遍又一遍地问我:“真的?怎么可能?我不信.......你把电话给许耀,我现在就叫醒他,我就不信我这么大嗓门叫不醒他,我要他立刻起来跟我说话!这世界真他妈的疯了!”
我站在楼梯上久久地发呆,突如其来的孤独让我丧失了对于时间的感知,每一分每一秒都仿佛没有尽头,漫长而煎熬。扑满在我的脚下的夕阳的金黄,是上天带着嘲讽的温度笑看这个世界。人在现实的残酷面前是多么可笑而渺小。
我就这么立着,呆滞的,蛮无目的。耳边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它的主人气度不凡地出现在我面前,站在数级台阶下淡然地一笑。半晌,我才从那熟悉的笑里认出了周骞。
“真巧,我来看个朋友,你呢?”
“同你一样。”
“你好像.......消瘦了很多.......不像是来探病的,倒像是该看病的。”他依旧是那么闲适风趣,缓缓地走上来,我只是勉强一笑,并不说话,跟他一起穿过走廊到各自要去的病房。
周骞陪我到门口,才又开口问道:“危重病房,你这个朋友似乎很不幸......”
“被人用啤酒瓶砸中后脑,从楼梯上摔了下来还没死,应当说是不幸中的大幸了。更巧的是这个不幸的人你也认识.......”
门推开了以后,周骞只稍稍往里看了一眼,其后便慢慢地回过头用一种充满惊惧的眼神盯着我:“看来事情出乎我意料的残忍。”
六十三、
周骞陪我在病房里坐了会儿,我给许耀念了当天的晚报,处心积虑地在为他弥补昏睡时对这世界的无知。周骞在一旁申请专注地盯着毫无知觉的那具躯壳,他的眼底有着陌生而寒冷的一股锐利,仿佛久无收获的猎人将最后的赌注压在近在咫尺的猎物身上。这样的想法让我不寒而栗,我果真是被现实摧毁了正常的思维。
周骞忽然打断我,身体更加凑近了病床:“许耀......看来嫉妒你的人真不止我一个。先前还在我面前信誓旦旦地保证颜锐跟你在一起会是最幸福的选择,现在你证明给我看的是什么?你什么都还没做,便想要高枕无忧?许耀,我虽是守信的人,但这必须建立在我们所达成的协议基础之上。倘若你不再醒来,我会带走颜锐,不过你可以放心,我比你想象的......更爱他。”
周骞是怎样的人我了如指掌,对此我只是笑笑:“没用的,激将法对他不管用,他从来都不吃那套。”
我们到走廊上又聊了会儿,他一再地感慨我的镇定让他吃惊,我的表情里甚至没有合情合理的难过与悲伤。
“你是不是觉得我的无动于衷很是可笑?口口声声说着爱,却连最起码的伤心都没有。周骞,你错了.......这两天两夜里我认清了一件事,纵使我想要拯救他的心情有多么强烈,我依旧是无能为力。我为我的无能感到绝望.......眼睁睁地看着悲剧上演,却无力回天,这种绝望早就吞噬了我最初的所有悲伤。我现在只想静静等待奇迹降临的那一刻,也许会在下一秒,也许是明天,也许,只是虚妄。不论怎样,许耀的存在对我而言,已是一种精神寄托。”我把脑袋探出窗户,贪婪地呼吸着自由的空气:“周骞,你相不相信,有的人活着,必须是为了另一个人?”
他的手在我脑袋上轻柔的抚过,过了好久才说话:“颜锐,不管世界如何变化,我只希望你能好好活着,每天快乐,没有忧愁。”
夜里,我替许耀的父母在附近的宾馆安置妥当,尽管两位家长一再地要求陪夜,却抵不过我的再三请求。我太自私,想要尽可能地占据所有能与许耀单独相处的时光。
趴在床头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那一晚是事情发生以后,我第一次梦到许耀。他在无尽的黑暗里蜷缩着身体,缓缓抬起的脸上,有一双带着血色的空洞眼睛。我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发现身上竟于无形中生出一条毛毯。第一反应便是望了望许耀,却依旧是令人失望的不省人事。
一边柜子上摆着一个保温饭盒,以及一张字条:颜锐,见你脸色很不好,特地给你煮了红枣银耳羹,记得喝。周骞大气的落款。
来自食物的热气再一次浸润我的眼睛,然而此时所有来自外界的温暖都不过是一再地提醒我眼前的冰冷与惨烈。
那天夜里窗外的寒风仿佛吹进了我的骨髓里,又是一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先是接到了李逸阳的电话,他说他去警局的时候看见了廖川,我问他们是不是查到了些什么,逸阳重重地舒了口气,告诉我:“他是去自首的。”
到快中午的时候,我再一次被叫去问话,无非还是重复着事发当日的细节。出来的时候我又被带进了另一间审讯室,负责的警察只是说嫌疑人执意要见我,闹了整整一个上午,并且精神状态很不正常。
当我坐在廖川面前的时候,我竟然捉摸不透自己这一刻的情绪,竟与恨无关。我们的谈话很简短,却是作同学两年来说得最多的一次。
他垂着头,用并不清晰的口齿说着话:“对不起......那件事,是我做的。我没想害死他,但是.......我控制不住自己。”他像是个承认错误的孩子,用力地表达自己。而他接下去说的话多少让我惊惧:“我.......我知道你们的关系......所以,我讨厌他。我讨厌他一直跟着你,我讨厌他跟你一起笑,我讨厌你的抽屉里放着他的照片,我讨厌他在图书馆的厕所跟你做那种事.......我讨厌他嘲笑我,只有让他从你身边消失我才安心。还有那个老在你身边转的,长得很漂亮的男孩子,他也该死,所有靠近你的人都让我嫉妒。你不跟我说话.......你看我的眼神总是那么无情,你才来没有注意过我。你......不该跟那些人在一起,你应该是干净的,完美的.......”
他渐渐抬起的眼睛里仿佛有一种变态的快乐,嘴角弯成一个扭曲的弧度。自始至终我只是平静地听着,只在最后留给他两句话:“廖川,你真傻,该消失的人是我,这样你就不会再有这些多余的烦恼。当然,现在也是一样,许耀死了,我也不能活。”
我依然还记得离开时,他木讷而恐惧的眼神。
回到医院时,我精神恍惚,故作平静始终是太勉强。在走廊上听见一阵骚动声,医生和护士急急地奔来,我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喉咙口满是带着血腥味的窒息。许耀的母亲在不远处失声痛哭,我的耳边听见的却是死神的笑声。那笑声飘渺地淡去。
醒来的时候,我花了数十秒钟确认自己的依然在世,周围仍旧是刺眼的白色。苏粲的手贴在我的额头上,有些凉意。
“你发烧了,还有些轻度贫血,我们到的时候你已经晕倒了。”
他给我倒了杯水,我并不理会,只是问他:“许耀呢?”
“你睡了整整一天一夜了,先喝杯红糖水吧........”
“许耀呢?”
“你再这样下去身体会垮的!”
“许耀呢?”我使劲地坐起来,甚至感觉不到吊针在皮肉里挣扎的刺痛。玻璃杯里的热水撒了苏粲一身。他的眼眶忽然一红,却咬着下唇不说话。这时,萧繁敲门进来,见到这一幕匆忙地带着苏粲出去冲冷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