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正在下雨,冷冽得教人猛打颤,沙朗野套上一件长长的雨衣,走出寝室,十二少已经等在门口,它的身后跟着一只黑猫,那是它的爱人。
“得罪了,两位。”沙朗野将它们抓起来,塞进雨衣内胸前的衣服,十二少发出抗议声音。“我知道你会照顾自己,但今晚实在太冷了。”冬天的东引,温度常常只有四五度左右。“乖,就依我这一次。”他拉开雨衣,微笑的看着它们依偎在一起。
走到岗哨亭,与前一人做换班手续。
“咳,咳……”沙朗野咳了几声。他已经咳了好几天了。
“朗野,不要紧吧。”对方关心的问。
“不要紧的,你赶紧回去休息吧。”沙朗野扬起一个要他放心的笑容。
等他走后,沙朗野呵了呵掌心,拿起纸笔,一边咳嗽,一边写信。
雅各:听说,台北连续来了好几波锋面,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虽然我这边也很冷,但是,我别的没有,就是比别人壮了点。所以,你不用替我担心了……
“咳,咳……”唐雅各咳嗽的走了进来。
“唐先生?”守卫伯伯喊这唐雅各。“又有你的挂号信。”
唐雅各接过信,看也不看的就塞在口袋里。
不用想,会写信给他的,除了沙朗野,还会有谁呢?
“有朋友在马祖当兵?”守卫伯伯闲聊的问。
“嗯。”他的语气不怎么有精神。
“信通得这么勤,你们的感情一定很好。”
唐雅各不置可否。
回到住处,他并没有立刻看信,而是疲惫的走进浴室冲澡。
这几日寒流来袭,他染上了风寒,刚刚在回家的路上先去看了病,又吞了一包药,现在倦意由四面八方方向袭来,他眼皮很沉重。
洗完澡,唐雅各立刻钻进床,睡意如潮水般涌来,不一会儿,他就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醒来,感冒的情况好些了。
唐雅各随便弄个早餐吃,他意兴阑珊的坐在沙发上,嚼着无味的吐司。不知怎么地,心里老觉得有件事忘了做,却又想不起是哪件事。见外头冬阳终于探出了头,哦!他想起来了,他要打扫房子。这是他每次放假时一定要做的工作,可能是因为他的处女座的洁癖性格。
唐雅各把房子都整理得差不多了,床单,被单也都换上新的。将换下的床单,被单,还有昨天换下的衣服,全部拿到楼下的自助洗衣店。
他按下洗衣机的按钮,心不在焉的回到楼上的住处。
唐雅各站在屋子中央,手托着下巴,打量四周,仍然觉得有什么事没完成。
他瞥见了桌上的水电费帐单……啊,沙朗野的信!
他还没看到沙朗野的信呢!
每次放假回来,他一定会收到沙朗野的信。
读信,不知不觉成为他假日打扫房子外的另一项工作。
沙朗野总是写着一些无关紧要的生活小事,不是谈那些山呀,海呀,花呀。要不就谈卖早点的老王养的大黄狗生了几条小狗,还有退休的老土官长娶了张大婶家的闺女……但,唐雅各却对他的这些小故事都很喜爱。
“信呢?”他把信放在哪里去了?抽屉里没有!桌上没有!卧房没有!
会不会整理床单时,被丢到床底下了呢?唐雅各拿了支手电筒,趴在地板上,往床底下探照看去。没有!
到底在哪里呢?他找了一会儿,赫然想起昨天他把那封信塞进了裤子口袋里。
裤子,裤子……唐雅各又忙着找昨天穿得那条裤子。
裤子呢?啊,在楼下的洗衣机里!
该死!唐雅各急急的冲下楼,冲进洗衣店,关掉电源,手忙脚乱的抓起那条满是泡沫与水滴的牛仔裤,往口袋一摸,拿出来的信已经湿得连信封上字都模糊掉了。他连骂了几声。
唐雅各把信拿回楼上,小心的将信纸摊开,先拿卫生纸将多余的水吸去,再用吹风机把信仔细的吹干。
信上的字都已经晕开模糊,唐雅各得一个字,一个字慢慢的拼凑出信的内容。
雅各:听说,台北连续来了好激磁锋面,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虽然我这边也很冷,但是,我别的没有,就是比别人壮了点,所以,你不用替我担心了。
昨天接到小小的小妹,就要成为别人的妻了。
我真想回去看看她穿上我们部落里结婚服饰的模样,一定很漂亮吧。
可惜,在外岛不能像在台湾一样,可以经常放假,我只能在海的这一边遥寄我最深的祝福。
还有,那个老是被你说成我“女朋友”亚亚,她也要结婚了。
除此之外,十二少决定抛弃我,呜呜呜……它找到了一个新爱人,是一只比它小两岁的黑猫黑杰克(也是我替它取的名字,因为它脸上有一条受伤的疤痕,令我想到怪医黑杰克)我忘了告诉你,它跟十二少是同一个性别,公的。我打算帮它们主持婚礼,见证它们的爱情。
真好,大家都找到了自己的幸福,身为哥哥,朋友的我,真替他们开心。雅各,你总有一天也会结婚的吧!
如果你有遇见要牵手一辈子的对象,希望能让我知道。
我希望能分享你的喜悦,感受你的幸福。
沙朗野笔一九九六年一月十一日。结婚?看到这里,唐雅各的嘴角扬起一个讥诮的微笑。
他这辈子结那么一次就很足够了。
“沙朗野,你的信又是连上最多的一个。”连上兄弟羡慕的说。
能收到厚厚的一叠信,是他们在外岛当兵的人最大的幸福与寄托。
沙朗野望着手上的一堆信,这些都是家人或同学写来的信。但其中却没有一封是他最想要的信。
他前前后后写了三十几封信给唐雅各,唐雅各从没回过他一封信。
想起唐雅各那冷淡的性子,沙朗野知道自己不该期待,却又深深渴盼。
真是自找苦吃!
没办法,谁教他喜欢他呢。沙朗野苦笑。
雅各:有人说,东引是离岛中的离岛,是一座非常孤傲的岛。
孤傲……不知怎地,这个形容词让我想起了第一次遇见你的情景,你身上流露的冷淡与疏离,散发着强烈的讯息,离我远一点!
孤傲,那的确是你给人的第一个印象。
但,渐渐熟识你之后,我却不这么想了。
你知道吗?我认为你是故意让人看见你那些棱角个性。
东引有着海岛的地理环境,还没到岛上之前,先从船上望去,会看见东引浸淫在一片白茫茫的海雾里,给人一种淡淡忧愁的感觉。
但,来到这原本看似童山濯濯的岛上后,我眼前一片豁然开朗,山的险峻,海的浩瀚,四季的变幻无穷,谱成了一首丰富的协奏曲。这里处处都是美景,如春天走著名的雾季,安东坑道后方峭壁上的群鸥盘旋,仲夏的南国风情,入秋是满山遍野的野菊花,有着梵谷昼笔下最绚丽的色彩,冬季的天空,细雨纷飞,北风呼呼,风浪飒高起来有三、四层楼高……这些多变的景色,丰富了东引,完成了无数动人的音符。
我是这么看你的,你就如那东引一样,有着许多未被探勤挖掘的美丽。
我相信你也有像海浪拍打岩石时,激起澎湃高涌的雪白浪花的情感时刻。
当然,我也只有写信的时候,才敢这么对你说,看到这里,你一定嘴里叼着烟,从鼻子里哼了两声,嗤之以鼻吧。
沙朗野笔一九九六年四月八日P.S.烟别抽得太多。
美丽的错误,唐雅各休学了。
他白天去私人公司当助理,晚上在PUM当服务生。
在唐雅各的坚持下,曾美丽仍继续去上课。
或许身材本来就丰腴,所以曾美丽的大肚子没有引来太多的眼光。
他们估计孩子会在暑假中出生,所以曾美丽有足够的时间坐月子,又能兼顾功课。
班上的同学知道他们结婚了,大家都很惊讶,怎么也无法把唐雅各跟曾美丽两个人联想在一起,“为什么是曾美丽?”曾经对唐雅各告白的班花跑来PUM找他,睁着一双醉眼不甘心的问。
“为什么是我?”曾美丽也不止一次的问。她太平凡了,虽然喜欢幻想,但那种琼瑶小说里的情节是不可能发生在她的身上的。
“因为我刚好在那里。”这是唐雅各的回答。
唐雅各和曾美丽的婚姻生活平淡得不能再平淡。唐雅各不爱说话,曾美丽也是个闷葫芦,除了陪送她上下课,定期陪她去产检外,两人之间几乎没什么交集,而他们却要这样的生活一辈子。事后,唐雅各在回想时,有时候会觉得很可怕,他当初一定是着了什么道,才会做出这么疯狂的事。
七月仲夏的一个夜里,曾美丽叫醒睡在沙发上的唐雅各,他们结婚后,就搬进了唐雅各租的小公寓,曾美丽睡床,他睡沙发。
“我可能要生了。”她抱着肚子,神情痛苦的说。
唐雅各骑着豪迈二一五载她去医院。
痛了一个晚上,曾美丽还是无法将孩子生出来。
“我说你这个当爸爸的,别只是愣在那里!”他们的主治医生对唐雅各说“快来帮妈妈打气加油呀!”
爸爸?
唐雅各这时才突然了悟——他要当爸爸了!
他突然觉得很焦虑,一直以来,他都以旁观者的态度面对这一切,突然之间却发现自己就要成为一个父亲了,那种感觉很彷徨,很迷惑,也很无助。
孩子在第一道阳光出现的时候出生,是个男孩。
“你想抱抱他吗?”曾美丽问唐雅各。她刚哺乳完,将孩子抱在胸前,轻拍他的背。
“不。”唐雅各一脸避之唯恐不及的神情。“他好小,比猫咪大不了多少,我也许会摔坏他。”
曾美丽笑了笑。“他没有那么脆弱。”小贝比这时正好打嗝,她把孩子往前一递。“你不想抱抱你的孩子吗?”
孩子?是了,他是父亲了,一个比孩子大不了多少的二十岁小父亲。
唐雅各走到床边接过孩子。
天!他好轻。唐雅各笨拙的托住那小小孩儿。他把他带到光线充足的窗户旁,仔细端详他,现在还看不出来他像不像他的母亲,但他好可爱,那张胖胖的小脸像暖呼呼的馒头,让人好想戳戳看。想着,唐雅各伸手戳了他一记,小孩儿仿佛感受到他的欺负,眉头和鼻子都皱了起来。他的嘴角不由得轻扬起来,让一向冷薄的面容添了几许温柔。
“你……”他回身看曾美丽“已经想好给他取什么名字了吗?”
曾美丽摇摇头。“你来帮他取吧。”
“我不知道……”唐雅各讶异的看着她。“你是孩子的妈妈……”
“他也是你孩子。事实上,你是最有资格帮他取名字的人。”她又说,语气很真诚。“没有你,我就没有勇气生下他。”
唐雅各低头看了孩子一眼。“就叫他破晓吧!唐破晓。”他凝视着小贝比熟睡的脸庞,嘴角有抹笑。想不到他唐雅各竟然也会有儿子!他抬头看着曾美丽。“他是破晓出生的孩子,象征黑夜已经过去了。”他说。曾美丽回迎他的注视,眼眶盈着泪。“你真是个好人,雅各。”她说。
唐雅各最受不了这个了,他向来都是自己一个人,所以他不知道怎么面对别人的感谢,只好苦笑说:“你会这么说,那时因为你太不了解我了。”“我只要知道你是个好人就够了。”曾美丽对他微笑。“因为你太好了,所以我不能害你。”
唐雅各皱眉,眼里写着疑问,不明白她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