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地一声,唐雅各突然握拳用力地往镜中击去。顿时,镜面龟裂成树枝状分割成好几面,每一面都映照出他眼中的难堪与羞惭。
他讨厌这张脸皮!
这张脸为他招来了很多的困扰,如果不是这张脸,他或许就不会那么在意自己与他人的不同,到底,他用阳具来征服女人,企图证明些什么?
悲哀!
怎能不悲哀呢?他努力到最后,却发现自己其实是跟堂哥一样的。他虽然跟女人做爱,却一点也不喜欢女人!
是的,他终于承认了。
想起国中时对康绍远女友莫名的妒意,想起自己对沈皓伟的接近其实没有那么强烈的排拒,想起这一路上,他为了证明什么似的做了那么多荒唐自私的事,如果没有遇见邱梦哲,他也许会就这么一辈子被自己制造的假象给蒙骗下去。邱梦哲的唇,吻醒了他沉睡了二十四年的灵魂。
说来讽刺,堂哥的事令他时时警惕自己。所以他交女朋友,和女人发生关系,结婚,甚至还有个儿子,他千防万防,终究是逃不过属于自己的宿命!
唐雅各后来没再继续学游泳了,但仍然每天到游泳池报到。
他总是远远地坐在隐蔽的角落,注视邱梦哲如海中蛟龙般漂亮潇洒的泳姿,一日复一日。
有一天,邱梦哲的身边出现了一个女孩,她总会在邱梦哲结束练习时,微笑的递上毛巾。
那是邱梦哲的女朋友。
尽管如此,唐雅各依然天天到泳池报到。
他单恋着一个男人。
一九九五年八月,唐雅各收到兵单。
要去搭火车南下的那个清晨,他又来到泳池,这是他最后一次看邱梦哲。
唐雅各将邱梦哲那抹身影深深的映在眸底,然后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
路旁,一家店正播送着蔡琴的老歌“恰似你的温柔”把他当时的心境写尽,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下来……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张破碎的脸,难以开口道再见,就让一切走远。
这不是容易的事,我们却都没有哭泣,让它淡淡的来,让它淡淡的去……
恰似你的温柔/词曲:梁弘志,沙朗野突然睁开眼。
一片黑暗使他看不清眼前的一切,过一会儿,他的视力渐渐适应,才发现自己正与唐雅各面对面。
他是怎么从聚会中回到唐雅各的住处呢?沙朗野完全没有印象。
他定定地注视着唐雅各。唐雅各侧着身,且抱着身子蜷曲成一团,神情悲伤,眼泪不断地从他紧闭的双眼中滑出。
“雅各!”沙朗野爬起来,轻轻摇了摇唐雅各的肩。“醒一醒!”他以为他作了什么可怕的恶梦,想帮他把恶梦赶开。“雅各!”沙朗野又唤他。
唐雅各被摇醒,睁开一双泪眼与沙朗野相对。
“我怎么了?”唐雅各迷迷糊糊的坐了起来,沙哑的问。
“你哭了。”沙朗野眼里写着关心。“是不是作了什么恶梦?”
唐雅各想起了方才的梦。哭?他的手往脸上一抹,湿的?他竟然哭了?
唐雅各心里觉得难为情,他别开脸,一滴眼泪,就这么顺着他弧度优美的脸颊,下巴滑下……沙朗野很自然的伸手接住。突然间,两人都因他这个动作而怔愣,两双眼睛再次遇上。
“我,我……”沙朗野马上缩回手,把手藏在身后,深怕唐雅各会发现他的心情。“对了!你渴不渴?我去帮你倒杯水。”说着,他急忙跳下床。
“回来!”唐雅各却喊住他。
沙朗野浑身一僵。
“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沙朗野闭了闭眼睛,转过身走回床边。他是不是发现了自己的感情?他心里头惴惴不安。
唐雅各平躺下来,他拍拍旁边说:“躺下。”
沙朗野快速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僵硬的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手不敢乱动的放在腹部上,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
两人就这么平躺着,各怀心思的看着天花板。
就在沙朗野快耐不住性子想问问唐雅各到底想做什么时,唐雅各终于开口。
“我堂哥他是个同性恋。”他静静的说。
沙朗野像被判了死刑似闭上眼睛。他果然是知道了。
“我发现了他与他男友的事。因为我的关系,堂哥被大伯赶出家门,从此我就摆脱不了这个十字架的阴影。”
沙朗野的肩膀垮了下来,许久之后,才开口:“我是同性恋……”
沙朗野决定豁出去了。他不想再隐瞒下去,尽管会被唐雅各讨厌,会被鄙弃,甚至从此失去他的友谊。他并不觉得自己的同性恋身份有什么错,他只是很单纯的喜欢一个人,如此而已,只是这个人恰好和自己是同一个性别。
唐雅各没有任何反应,沙朗野顿时感到室内的温度骤然降了十度,绝望像一件披风将他包围了起来。
“我想……”沙朗野慢慢地坐起身。“我该离开了……”
沙朗野的脚才踩上地板,唐雅各的声音就从他身后丢了过来。
“我早就知道了。”
“啊?”沙朗野疑惑的转头看他。
“我知道你是同性恋。”唐雅各双手枕在脑后,盯着天花板,一副好象在讨论油漆的颜色好不好看似的闲散神情。“你帮助那对同性恋,还有对恐龙讲了那些话时,我就知道了。”
“你知道了”沙朗野一脸惊讶。“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邀我住你家……”
“沙朗野,”唐雅各突然转头看他,令沙朗野忘了他要说的话。“你喜欢我吧。”黑暗中,他灼灼的注视像两团火簇。
沙朗野愣了愣,惊讶于他的话。“是的”,他抬起眼睛,勇敢的回视他的注视。
“我喜欢你,好喜欢你,我想没有人会像我这样喜欢你了。”他用手覆住左边心脏的胸口,以示自己的真诚。
“我要怎么知道你有多喜欢我?我可以相信一个男人会喜欢另一个男人吗?你要怎么证明?把心剖开给我看吗?”唐雅各静静的注视他。
沙朗野眼睛睁得大大的,他不敢置信他们竟然躺在床上谈论这个严肃的问题。
“你不在意吗?”他不由得想问唐雅各对他表白这件事的感觉。
“你在意吗?”唐雅各反问。
“我只在乎你的感觉。”
“尽管我的感觉也许会伤害你?”唐雅各又问。
“我不怕被伤害,只是很抱歉我的感情可能会对你造成不舒服或……”沙朗野低下眼。“恶心感。”他终于说出来了,这是他最害怕的,“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恶心。”唐雅各嘴边有着神秘的笑意。“你想不想知道我会不会恶心?”
沙朗野抬眼看他,眼里有着不解,“如果你自己都不知道了,我又怎么能知道?”
唐雅各定定地看着他。“吻我。”
沙朗野倒吸了一口气,他瞪着他,很怀疑自己的耳朵有没有听错。吻……他的视线不由得停留在唐雅各的唇上。
有一种形容词是专门形容像唐雅各这样的人,叫“唇红齿白。”唐雅各有一张比女人还要美丽的唇,虽然他老是在嘴边叼根烟,一副轻浮的姿态,但依然遮掩不了他那有着优雅的线条与透着温润色却显得无情的薄唇。
不!不能在看下去了。沙朗野背过身,双手压抑的抓住床板,他觉得他快不能呼吸了。天!亲吻唐雅各!那是他这辈子最渴望,却从不敢“肖想”的事了。
“吻我,看我会不会觉得恶心,我的生理反应是最直接的答案。”唐雅各在他深厚说。“你敢吻我吗?沙朗野。”
“我……”他回身望着唐雅各,眸底有着无助与脆弱。
唐雅各微起身,两手支撑起身后,他的眉轻佻,眼里尽是挑衅。
沙朗野心理交战着,最后,他想一亲芳泽的欲望胜过了他的理智。
沙朗野爬向唐雅各,当他来到唐雅各旁边时,他的心跳有如战鼓隆咚隆咚敲个不停。他一手撑在床上,慢慢倾身向唐雅各。
唐雅各始终注视着他,以一种近乎残忍的诚实,面对自己与同性之间的第一次亲密接触,面对藏在童年梦魇里的心魔,面对真实的自我。
仿佛隔了一个世纪,终于,沙朗野吻上唐雅各的唇,轻轻浅浅的,像蝴蝶停驻在花朵上,不敢太放肆。
那一瞬间,如闪电打中了两人般,两人的身体都大大的震荡了一下。
沙朗野感到体内有一股热流奔窜,他的唇如风中的花瓣抖个不停。
唐雅各的眼睛紧紧盯住沙朗野的脸,细细体会他的唇带来的感觉。那甚至称不上“吻”,两人仅有唇的触碰,身体其他的部分都没碰到。但,那种感觉很美好,像置身在满山满谷的野花中,像置身在满天缤纷落下的雪花中,感觉很舒服……
沙朗野努力的克制自己,他的心在狂跳,他的手心在出汗,他觉得自己快爆炸了,他倏地离开唐雅各的唇,大口大口的呼吸唐雅各一个翻身,跨在沙朗野的身上,反将他压在身下,他们的位置顿时交换。
他捧住沙朗野的脸,就这么吻住唐雅各予取予求。
吻,加深,再加深。最后,分不清是谁吻了谁,两人的呻吟在黑暗中回荡……
是沙朗野先结束这个吻,他推开唐雅各,跪坐起来,胸脯剧烈的上下起伏。
唐雅各也好不到哪里去,呼吸急促,白皙的脸颊透着酡红。
漆黑的夜,寂静的房间,暧昧的氛围……
沙朗野和唐雅各相对,静静的瞅着对方,一股不言而喻的讯息在他们之间传递。
“怎么可能……”沙朗野抚着唇低喃,他盯着唐雅各被吻得火红的唇。
“我跟你一样,沙朗野。”
“什么?”沙朗野先是愣了愣,继而才领会唐雅各话里的意思。“不可能!怎么可能?”他错愕且不敢相信。“你,你明明跟女人……你……天!我以为你讨厌同性恋……”
唐雅各突然倾过身吻住他的唇,使他无法再言语。
那是一个令人狂野迷乱,天旋地转的吻。
这次,是唐雅各先踩住了煞车,结束这个吻,关于那档事,他们还是慢慢来。
“现在”唐雅各扬起嘴角,仍然是那一副讥诮的姿态。“你还这么想吗?”
沙朗野摇摇头。
那份令他们俩膝盖发软的欲望与震撼,可不是一个人就可以造成的。
两人重新平躺而下,没再有任何逾炬的行为。只是这一次,沙朗野大胆的握住唐雅各的手。他盯着天花板,眼神迸出异常兴奋的光芒,尽管他强作镇定,也不言语,仍可以感受得到他全身气息都散发出一股愉悦的味道。
“我喜欢你,唐雅各。”沙朗野再一次对他表白。
“你已经说过了。”唐雅各点了一根烟,没有正面的回应他。
不用质疑唐雅各对沙朗野的感情是否太突然。
张爱玲说:“时间无涯的荒野,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
唐雅各对沙朗野的感情正是如此。
雅各:我定在船上写这封信给你。
自从去年在隆田火车站送你离开后,今天的离别,对我有着特别的意义,我有满腹的不甘与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