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之男————悠雨

作者专栏：http://209.133.27.102/GB/literature/li_homo/100083480/index.asp

01

据说普罗旺斯冬季西北季风最强烈的时候，连树都可以连根拔起。
卓新总觉得这个说法太过恐怖，因为他眼里所看到的普罗旺斯，是个连一月都阳光普照的好地方。拥有地中海式的暖冬，天空大部分时间都是一片蔚蓝。只有极其靠近山区的地区，咆哮的寒风才常把人冻得不敢出门。
『阿尔勒』是一座位於普罗旺斯南部的小城，卓新来到这里已经一个月。
他在靠近罗纳河的一间糕点屋里打工，店主是一位名叫『杰拉德』的年轻中法混血儿，蓝色的眼睛，黑色的头发，高挑的个子和修长的双腿，即使在穿得很多的冬天，看上去也是一副模特级别的好身材，只可惜已经结婚了。
糕点屋不大，但生意却很好，因为这里出售的蛋糕，不仅味道好，而且造型非常漂亮，任何一个糕点都可以看出糕点师的独特匠心。
据说杰拉德是巴黎某学校专业学习糕点设计的学生，但却因为结婚而匆匆结束了学业，在罗纳河边开了这间糕点屋。
店面装饰得很漂亮，四周墙壁都贴有金色的向日葵壁纸，暖暖的色调，使这间糕点屋即使进入冬天，也感觉不到一丝寒冷。
糕点屋只有卓新一个服务生，老板娘安莉有时候会出来帮忙。
而这间糕点屋惟一的一个不令人满意的地方就是──卓新的存在。
『那个服务生好可怕哦……』
『是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而且不说话……』
『为什麽你们会聘请这样一个阴森森的人呢……』
类似这样的投诉，平均每天都可以收到两三个。
为此，杰拉德没有少找卓新谈过话，但都无济於事。
卓新依旧是老样子，不说话也不笑。因为缺少面部表情，使他看上去很难亲近、而且成熟，明明只有十六岁，看上去却好像已经过了二十。他来自中国，一个月前和养父一起来到阿尔勒。个子虽然不高，但五官却非常精致，拥有东方人特有的那种小巧玲珑感。
其实刚得到这份工作的时候，卓新并没有现在这样沈默。
只不过因为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情，使他变得不敢开口说话。
他不懂法语，只有靠英语和法国人交流。但是众所周知，法国人是不喜欢英语的。在法国，如果用英语向一个法国人问路，即使他听懂了，也不一定会回答你。
一次，一位法国妇女来店里买巧克力蛋糕，当时卓新正在清理账单没有注意对方说了什麽。当卓新反应过来的时候，用英语问了一句『可以用英语重复一遍吗？我不懂法语。』谁知道对方却很惊讶地望著他，然後反问了一句：『既然你领的是法国的居留证，为什麽可以不懂法语？』
虽然只是这样一件简单的事，但给卓新留下了莫大的心理阴影。
他渐渐连英语也不讲了，变得沈默寡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说话越来越少的关系，表情也变得越来越少。一个月後，就像彻底变了一个人似的，经常收到顾客的投诉和责备。
但好在店主杰拉德继承了一半中国血统，中国话非常流利，交流起来非常方便。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两人体内或多或少都流淌著炎黄血脉的关系，杰拉德并没有解雇卓新，而是不停给他机会，希望他恢复笑容。但卓新却一次一次让他失望。
『大概我今天就会被炒鱿鱼了吧？』
卓新每天都带著这样的想法，战战兢兢地工作著，但面部表情却依旧僵硬。
就在一月份最冷的一天清晨，一名穿著米白色羽绒服的男人的到来，让卓新产生了有史以来最强烈的一次『我会失去这份工作』的想法。
男人好像和店主是旧识，来到店里以後，就被杰拉德带进了里屋。
不一会儿，就换了一身和卓新一模一样的蓝色工作服走出来。
对方也是中国人，看上去二十岁刚出头的样子，大概是留学生。茶色中长发，四肢修长，拥有无论用中国人的眼光、还是用法国人的眼光，都可以用『很帅』两个字来形容的长相。
而且，当对方在杰拉德陪同下，来到卓新面前，向卓新友好地伸出手时，脸上那阳光般的笑容，让卓新不禁产生『我已经被解雇了』的想法。并且为此受创到身体僵硬，以至於好半天都没有完成握手这个简单的仪式。
弄得对方只好尴尬地把手缩了回去，但笑容却没有消失，并且用很好的声音说：「我叫叶真，从今天开始在这里打工，以後请多关照了。」
糕点屋很小，一个服务生就绰绰有余了。
所以，卓新几乎已经肯定叶真是杰拉德请来接替他的工作的，而他不知道这样无能的自己，在失去这份工作以後，要怎麽才能在阿尔勒找到下一份工作。
所以在听到对方的自我介绍後，卓新真的有种想哭的冲动。

＠＠＠＠＠
这次的舞台是法国普罗旺斯的Arles
这里我不熟，所以如果出现常识错误的话请一定要告诉我
因为年下之男里已经写说叶真去了欧洲
所以不得不以欧洲作为背景，选来选去，还是选了普罗旺斯
Arles的译名很多，阿尔、艾尔、亚尔都有
但最後决定用阿尔勒，还是因为上面那幅画
《阿尔勒的吊桥》，小学美术课本上好像有
四年级还是五年级的时候？
当时老师讲了很多暖色冷色方面的知识，还让我们临摹过
啊……多麽遥远的回忆呀～～～

02

在向日葵色调糕点屋里，一个蓝眼金色卷发的女孩甜甜地笑著，指尖点著柜台里的白巧克力慕斯说：「＠￥￥？＃％，＃︿＠！……︿￥︿％＃＠」
蓝色工作服的华籍美男带著阳光般的笑容回答：「！＃￥＠……＃％￥！︿＆＃，＃＠％＠％＆︿×……」
不要误会，其实他们都没有说脏话，不过听在卓新耳里就成了上面那些鸟语。
直到金发女孩带著包装好的蛋糕离开後，卓新才把目光从叶真那里收回来。
虽然今天是对方第一天工作，但娴熟的技术和应付顾客的技巧，都远远超过自己好多倍。而且一口流利的法语，更让卓新陷入了深深的自卑之中。
『差距真是太大了，如果自己是老板的话，也会选择叶真吧？』
这麽想著，卓新轻轻叹气。
杰拉德有时候会走过来和叶真攀谈几句，但都是用卓新听不懂的法语。看他们谈话时的神态动作，感觉不像是老板和雇员，而像是认识很久的老朋友一样。
而且谈话的时候，他们的目光有时候会看过来，让卓新怀疑他们是不是在谈论有关炒自己鱿鱼方面的话题。
每当卓新和叶真的目光无意中撞上时，卓新总会匆忙地低头避开。如果让对方知道自己在偷看，他就会感到很尴尬。
来店里的顾客差不多都是叶真在接待，卓新几乎无事可做，只有擦擦灰尘什麽的。
时间慢慢流逝，整个上午两人基本上都没怎麽谈话。
到了下午，生意终於清闲下来。店面所有可擦的地方都被擦拭得一尘不染，正在卓新不知道该干什麽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後传来一声：「休息一下吧。」
声音友好而又温柔，好像冬日里一缕暖意洋溢阳光，而且用的又是卓新最熟悉的中文。所以听到这麽一声後，卓新不由吃了一惊，转头一看，只见叶真捧著一个小盒子走了过来。
卓新愣在原地，盯著他。
只见叶真在靠近落地窗的一张小圆桌前坐下，向愣在五步之外的卓新招了招手。
卓新下意识地走了过去。
「有没有闻到香味？」叶真指了指手边的那个小盒子问。
盒子大概巴掌大小，咖啡色，上面还装饰著同一色系的缎带蝴蝶结，看上去应该是礼物。
「巧克力蛋糕？」卓新轻声猜了一句。
因为身在蛋糕店的关系，整间店中都充溢著糕点甜甜的香味，所以并闻不出盒子中有什麽特别的气味。但是根据包装盒来判断，里面装的应该是巧克力蛋糕之类的东西。
「对哦。」叶真笑了笑，然後把盒子打开，果然是一块非常漂亮的巧克力蛋糕，「本来是带给杰拉德当礼物的，不过听说他最近患了蛀牙，忌甜食，所以就交给我们自己处理了。」
「交给我们处理？」卓新有点不懂。
「就是吃呀。」叶真笑了笑，招呼卓新坐下，然後递给他一只精巧的小叉子，「你应该不讨厌巧克力蛋糕的吧？」
卓新摇了摇头，望著叶真。
「怎麽了？」叶真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还以为脸上沾上了什麽东西。
见状，卓新低下头，轻声问道：「这是最後一餐了吧？」
「嗯？」叶真愣了愣。
「吃完这块蛋糕以後，我就被解雇了吧？」卓新低著头继续问。
「什麽呀？」叶真彻底听不懂，笑了起来，「为什麽吃了蛋糕以後就要被解雇？我们又没有偷吃店里的蛋糕。」
「可是……老板他打算聘请你吧？」终於问出来了，卓新把头埋得更低。
这时，叶真才终於明白卓新在担心什麽，急忙摆手解释说：「不是啦，你误会了。我只是来这里帮忙的，并没有长期工作下去的打算。大概也就一个月左右的时间，等我完成假期作业以後，就要回巴黎了。」
「嗯？」卓新抬起了头。
叶真继续说：「是一项糕点设计的作业，因为杰拉德是我的学长，以前在学校时就经常照顾我。不过後来因为结婚，而休学搬来阿尔勒。也许是我太依赖他了吧？感觉如果没有他的指导，无论如何也不能完成设计，所以才来找他救命，也顺便帮忙一下店里的工作。」顿了顿，强调说，「所以从今天开始的一个月，我都住在这里。」

03

「你也是学糕点设计的吗？」卓新记得杰拉德也是学的这个专业。
叶真点了点头说：「其实以前在国内的时候，就在糕点屋里当过糕点师，不过直到半年前，才特意来法国学习。」
「你也会做蛋糕吗？」话已出口，卓新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对方明明已经说自己在糕点屋当过糕点师了，理所当然会做蛋糕。
果然，叶真又笑了起来，指了指桌上那块巧克力蛋糕说：「这个就是我的作品哟，尝尝看吧。」
卓新把目光重新移回蛋糕上，对叶真的崇敬之心又加深了几分。
叶真简单介绍说：「底层是杏仁烤成的蛋糕，中间是蛋酥夹层，最上面是巧克力。虽然不敢说是绝顶美食，但绝对有让你想一口气吃完的魅力──这点信心我还是有的。」
卓新尝了一口，果然被那种细腻而浓厚的纯巧克力味道吸引。如果拥有这种技术，直接在法国也可以非常轻松地找到工作，根本不需要学习嘛。
「怎麽样？」叶真期待地问。
「嗯，很好吃。」卓新点了点头，表情平淡得让叶真有些失望。
虽然卓新也很想激动地大赞一番，但脸上就是无法表现出来。
「对了，听杰拉德说你不会法语？」叶真一边吃蛋糕，一边问。
卓新点了点头。
「为什麽不学呢？」叶真奇怪。
「因为只在法国停留八九个月而已，所以没有特意去学的打算。」
「八九个月已经很长了呀……」叶真感慨般说。这麽长时间都无法和当地人交流的话，生活起来一定非常困难吧？「九月的时候回国吗？」
「嗯。」卓新低声说，「等到观赏薰衣草的季节过了以後，就会回国。」
「？」叶真愣了一下，更觉得不可思议，「难道你来普罗旺斯只是为了看薰衣草？」
卓新点了点头。
「不会吧？」叶真更加不懂，「那就应该选七八月的时候来呀，那才是属於薰衣草的季节。怎麽会挑到一月来法国？这要等上大半年呢。」
卓新顿了顿，低声说：「是我爸爸决定的，我只是陪著他来普罗旺斯而已。他是一名画家，他想画普罗旺斯的薰衣草。」
「你父亲是画家？」叶真有些吃惊，真想不到卓新竟然是艺术家的孩子。
「叫卓文靖……」
「卓文靖？！」
听到这个名字，叶真不由倒抽一口凉气，因为这个名字居然连他这个外行人都听说过。
卓文靖在三年前曾经大红过一次。
因为自从他和何氏集团的女儿何茜结婚以後，画作价值飙升，有的甚至卖到百万。但是在这之前，他却是只卖出过一副画，得款一百元。当时很多报刊杂志上都把他当作『男版灰姑娘』来报道。
虽说是靠女人才有了今日的名望，但卓文靖却并不是没有才能的人。他对美感的认知、绘画技法，以及创作理念，都得到越来越多人的认同。
只能说欣赏他的那个女人太强，强到把他的身价在朝夕间抬高了若干倍，让他少奋斗了至少五十年。
「卓新……」叶真话中带著一点轻微的颤音，「既然有个身价不菲的父亲，就不用在这种地方打工了吧？难道是体验生活，打发时间？」
真想不到卓新竟然是一名少爷。
卓新不置可否地顿了顿，好像是默认了叶真的猜测，随後又继续说道：「并不是生父。因为母亲没有生育能力，所以三年前，他们从孤儿院中领养了我。当时我已经十三岁，不想被任何人领养，只想再等几年後留在孤儿院里工作。但是，他对我说的话，却深深打动了我……」
说到这里，嘴角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容，看上去很幸福。
叶真好奇地问道：「他说了什麽？」
卓新低声答道：「他说，等我长大以後，他会带我去普罗旺斯，吹地中海的暖风，闻薰衣草的香味。他说，我的眼睛，是和薰衣草一样的颜色，我们对望的第一眼，他就不能把视线移开。他想一直注视著我，然後带我去看有著同样颜色的薰衣草花田。」
叶真吃惊地望著卓新，而卓新却一直低著头，看不见他的瞳孔究竟是什麽颜色。
卓新平缓地继续说著：「从我有记忆以来，就已经在孤儿院了。因为这双紫色的眼睛，常常被当成妖怪，从小就被排挤。不怎麽说话，也没有朋友。没有人愿意领养我，他们认为我很奇怪。但是那天，第一次有人对我说，喜欢我眼睛的颜色，还告诉我在法国的普罗旺斯，有一种有著同样颜色的小花。每当夏季来临、薰衣草花田开满的时候，山丘和原野都是一片美丽的紫色……所以那个时候，我真的很想看看他对我描述的这片景色……想让他带我去看那片被紫色铺盖的原野……」
说著，卓新悄无声息地取下了他的黑色隐性眼镜，抬头望著叶真。
他的瞳孔，果然是如同水晶般清澈透亮的紫色。
虽然美丽，但美得过於炫目，有些妖异；虽然清澈，但久久注视之下，却会发现那双眼瞳深邃得仿佛可以把人拉陷下去，有种可怕的魔力。
卓新的嘴角有了一个微微向上的幅度，说：「我不知道十六岁算不算已经长大，但是他终於带我来到这里。终於到了……实现那个承诺的时候……」

04

带著淡淡的笑容讲完这些话，卓新发现叶真正吃惊地望著自己。
「怎麽了？」卓新问。
「不，没什麽……」叶真笑了笑，刚才那副呆愕的表情一下变得活泼，「只是很奇怪，你竟然说了这麽多话。」
闻言，卓新呆了一下，低头说：「是吗？」
也许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真的讲了很多话。把从孤儿院被领养、约定来普罗旺斯的事情，全都这样自然而然地讲了出来。
好像把这一个月以来，欠缺的分量全都补足了似的。
大概叶真身上也有某种魅力吧？只要和他坐在一起，看著他暖风般的笑容和随意的动作，就会不由自主地放松警惕，把什麽话都讲了出来。
「要水吗？」见卓新哽了一下，叶真问。
「嗯。」卓新点点头，把最後一块蛋糕送入嘴里。
巧克力的甜味依旧那样细腻，让人忍不住想要舔舔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