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觉得脸上湿湿的,他不知道那是因为自己流泪了。奇怪的是他竟然这么悲伤,没有得知真相后的震惊和仇恨,对那些血债也没有真实感,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悲伤。
好像整个心脏都紧紧缩起来了一样。
他踉踉跄跄的站起来,摇摇晃晃的向门外退去。
“卓玉,”明德说,“你不告诉我,我可以自己去找……那个村庄的人不多,我总能找到……三天之内我会回来这里,我不管你会不会发动战争或别的什么,但是现在你不能死,你不能死……听见没有!”
卓玉想说什么,但是剧烈的痛苦让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躺在破庙的杂草里,眼睁睁的看着那个少年冲出了门。
……难道这样的血债,还是不能在自己身上完结吗?
难道我还要背负着这样的罪孽活下去吗?……
他紧紧地伸手抱住自己的肩膀。真冷,那些记忆里温热的血,就像冰冷的海潮一样,一波接一波的涌来,淹没了他的全身。
他颤抖着蜷缩起来,火苗在破庙的地上噼啪作响,映得墙上一道人影飘渺不清。
那个人影慢慢的走进来。卓玉头也不回,他知道那是谁。
路九辰走到他面前,半跪下去,盯着他的眼睛。
“怎么?”卓玉问,神色痛苦而眼神平淡,“有什么事吗?”
路九辰盯着他:“有其他办法可以阻止开印的吧。”
卓玉顿了顿,冷笑起来:“你一个外人懂得什么!”
路九辰的声音很平静:“其实在你们家,有的人会开印,也有的人不会。区别很简单,阻止开印的方法也很简单,只是你清高自许,不愿意去做,对不对?”
……虽然这个人一贯就知道一些禁术秘闻之类的事……但是这些家族中的隐秘,他怎么会知道的?
卓玉默然不言。
路九辰靠近了一点,现在他几乎是和卓玉面对着面了。这样一个距离,连彼此的呼吸都能轻易的感觉到。
“卓玉,”他说,“你不是说过,为了拉拢我,即使是付出你身体的代价,也只是小事一桩的么?”
火苗的噼啪声渐渐微弱起来,夜气仿佛寒冷的河流,在这塞外的山间,一座小小的破庙里,慢慢的席卷而来。
偶尔两声鸟叫,远远的顺着山风,渺远的飘散在了深深的山谷里。
41.巨石之阵
一夜之间村庄化为了废墟,惨桓断壁上飘散着袅袅的青烟,在黎明的天光下寂静得好像已经沉睡了千年。
什么人都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明德记不得自己到底推了几家的门,里边都是一边杂乱,被褥一窝团着,没喝完的水在桌子上放着,孩子练了一半的字也摊着,但是一个人也没有,所有人都逃到深山里去了。
他一直跑回汉北大营,林冰早就等在门口,见面立刻跑过来一把拉住:“你上哪儿去了?!”
明德哪有心情和他纠缠,林冰紧紧抓住他:“东阳王来了!凡是带军职的都要去接驾,你再乱跑会惹出麻烦来的!”
明德皱了皱眉:“李晋源?他来干什么?”
林冰哽了一下。没有人告诉他,这个新来的钦差大臣圣宠深到可以直呼王爷名讳的地步啊。
晋源在大帐里把羊奶一口饮尽,好不容易驱散了连夜赶来的寒气。一个副将走进来,对晋源、林冰、明德他们几个鞠了一躬,低声道:“人带来了。”
林冰对他们几个解释:“是几个士兵发现的,一开始以为是卓玉,因为面貌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但是抓到以后才发现是个姑娘。因为不确定是不是卓玉的亲戚之类,所以才带了来。正好王爷前来督军,末将不好做主,请王爷定夺吧。”
明德微微一惊:“一模一样?”
林冰点点头。这时候外边帐帘被掀开了,几个副将带着一个年轻女子走进来。那几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奇怪,看上去人人都想争着扶那个女子一把,但是又没有人敢;每个人都在注意着别人的动作,但是又竭力的遮掩着,做出一副堂而皇之的样子来。
东阳王晋源是个好美女的,虽然自请出关为皇兄保家卫国,但是本性改不了,一见那年轻女子的脸,便哈哈一笑,道:“果真明艳。”
只见那个女子细眉长眼,眉梢微吊,皮肤细致白皙,只穿着一身浅蓝褂子、鹅黄裙子,不是很托的颜色,却被她穿得好像泛出一层淡淡的玉光一般。那一举手一投足都温婉细巧无比,最柔顺的江南大家闺秀也学不来那样的风情。
若是不看这周身的气质,单凭眉眼五官来说,倒是十成十的像卓玉。
明德轻轻的啊了一声,说:“这不是卓玉的……妹妹么?”
晋源向他看一眼,惊问:“上官大人如何知道?”
明德张了张口,接着慢条斯理的问:“王爷既然受命督军,自然是在皇上面前下了军令状要保家卫国、血染沙场的。既然诚心如此,为什么不下功夫对敌军情况琢磨一番呢?敢情王爷的时间,都用来向皇上剖心表白一番热诚了么?”
几个从京城跟来知道上官明德口舌凌厉的人都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东阳王晋源面色变了几变,讪讪的笑道:“本王也是……也是刚刚才到……”
明德又开口要说什么,熟知他性情的官员立刻打岔开来:“上官大人!我们不如问问看这个姑娘,看她和卓国师是什么关系?”
晋源立刻接口:“对对对!这位姑娘,你是西宛人?”
那个女子显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被带到这里来,也不知道坐在自己面前的人是什么来头,更听都没听过卓玉这两个字。她只隐约知道自己是个弃婴,被好心人捡去养大,对其他的都一概不知晓。
几年以前,突而有西宛王宫的人来找她,什么话都不说,就是每次带给她足够的钱和首饰衣服,有时还有一些女孩子们喜欢的小玩意儿,保证她过得平安和快乐。那些人都称呼她为小姐,但是并不说她是哪一家的小姐。他们只告诉她,小姐您的兄长希望您平安老去,家里太复杂和危险,不希望您沾染上。
其他的她什么都不知道,关于卓玉这个人,她一概都不了解。
明德默然不言。如果不是卓玉突然在营地里开印了,可能他一辈子都不会想去找这个妹妹吧……
东阳王晋源想了一想,站起身道:“不管怎么样,既然林将军说了卓玉去那个小山村是找一个女人的,那么很有可能就是去找这个姑娘。两军对垒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依本王之见,若是能利用这个姑娘而达到休战的目的,对两国的百姓来说都是大大的好事啊。”
林冰心说开什么玩笑,卓玉不仅仅是天下第一高手,人家也是号称天下第一的心狠手辣的啊,区区一个经年不见的妹妹,就能逼迫三十万大军撤退?你吃错药了吧?
林冰还没有腹诽完,明德突而起身道:“王爷好主意!”
东阳王吓坏了,立刻警惕的看着他。
明德道:“还不快快来人给这个姑娘安排一下住宿,请王爷立刻修书一封派使臣送去西宛国大营,三天之内,一定要把这件事办好!”
东阳王心说,就算你要讽刺我,也讽刺得稍微明白一点吧。谁料明德向他一瞥,立刻几步走来紧紧的握住了他的手,高声道:“王爷实乃妙计安邦!待回朝后,林将军和下官一定要向皇上大力颂扬您的锦囊妙计!”
晋源说:“我我我我我……”
明德高声喝道:“来人!还不快快给这个姑娘安排行宿?”
可怜的东阳王晋源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帐外大风呼呼的刮过,他茫然的环顾周围,问手下:“……这次他不是存心讽刺人?这次他不是?……”
书信很快被送去了西宛国的军队大营,上边客客气气的说了一堆冠冕堂皇的话,其实真正的意思很好理解,就是说我们抓到了你妹妹,如果不想她被挂城楼的话,那么请你明天单独来云州翠霞山巨石地进行两方和谈吧。
使臣很快就回来了,据说卓玉压根懒得修书回答,直接传了一个口信,只一个字:好。
一个好字,多少轻蔑,尽在其中。
使臣看看首座上几个将军王爷们的脸色,小心翼翼的赔笑道:“那个卓国师也是不成了,属下进帐的时候,他倚在榻上,那个脸色白得都不像活人……”
东阳王晋源甚为得意,道:“这样就好了,等西宛国大军退兵之后,这数十万戍边将士便可以退兵回京了!”
林冰却没有喜形于色。他和明德互看一眼,心里都有点说不出来的虚浮的感觉。
一个能在三千精兵围追堵截中成功脱身的天下第一高手,一个可以一剑连斩三人的铁血将军,是这么好威胁的人么?
如果没有亲眼见过,那么别人再怎么传说他厉害,那也只是传说而已;然而亲眼见识过之后,一切就不一样了。那种直入骨髓的恐惧放在那里,一想到要和这样一个人面对面,并且还要对之进行威胁,那是很可怕的。
林冰并没有赞同东阳王晋源的话。他站起身道:“既然如此,明天王爷、上官大人和我一同去罢。末将虽然不济,但是一定尽力保得诸位全身而退!”
林冰的担心并不是没有道理的,但是卓玉这次也确实是急需这个妹妹。他开印开了一半被抑制住了,但是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没有同族人的一口血,说不定以后有一天还会复发。
云州翠霞山的巨石地在山谷中的一片平原上,有上古战场留下的巨石阵型,号称一石可困三千人,如果没有古阵图引路,是绝对进不去的。东阳王晋源一边看着古阵图一边在前边带头,几个心腹副将在后边牢牢看住那个年轻女子,到了约定的时刻,只见空中急掠来一个黑衣人影,定睛一看时才看见是卓玉,轻裘缓带、衣袂飞扬,直直的站在众人的面前。
他开印开到一半被强行抑制,虽然图腾不动,但是也不会缩回去,龙爪隐约可以从袍袖中的手臂上露出来,几缕龙须也在后颈上若隐若现。明德注意看他脸色,只觉得果真难看得很,心里便想,这人果然是撑不住了。
这时他眼睛一瞥,只见卓玉身后不远处一个人沉默的站着,仿佛有监视之意。虽然距离较远不大清楚,却能看见那赫然是路九辰!
那个女子见了卓玉,愣了愣便哽咽着大声问:“哥!”
卓玉脸上颇有些动容,一时竟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半晌才低低的道:“……阿珍……”
阿珍向前跑了两步,随即被左右拦了下来:“姑娘……”“姑娘别冲动啊!”“姑娘,稍微等等吧……”这些人也有趣,若是普通人质,当然不会和颜悦色如此;只是这个阿珍生得非常好看,日常看守的士兵连重话都没有一句,天天想办法哄她开心。
林冰朗声道:“卓国师!既然这样我也不多说了,令妹的安危全在您一念之间,您自己看着办罢!”
卓玉冷笑着问:“林将军这话我却不懂。诸位想要什么?不妨明说。”
林冰向左右看一眼,见没有异议,才说:“两国百姓当然是以安居乐业为先,既然这场战争是国师发动的,那么当然也就应该由国师来结束!”
卓玉默然不言,半晌道:“……大军可以后退一百里……”
林冰铿然拔刀,遥遥的指向了阿珍:“国师带兵,一日可前进三百里,区区一百里算得了什么?”
卓玉看他刀尖一闪,脸色霍然一变,几乎要立刻冲上来。林冰左右的亲兵立刻作势要上前拦阻,一时气氛剑拔弩张,仿佛一绷就要断了一样。
就在这个时候,突而只听几声咳嗽,卓玉一惊:“阿珍!”
众人扭头一看,只见阿珍一手捂住胸口,咳得跪倒在地,随即咳着咳着就吐出一口青黑色的血来。林冰上前两步,突而只听风声呼啸而过,电光火石之间卓玉已经飞身而上,一把扶起了阿珍。
阿珍只咳了几声就没了气息,转眼之间额角就浮上了一层黑气,同时一股血腥气也散发出来。这一切的症状都来得太快,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只有卓玉的脸色一下苍白:“阿珍,你这两天……这两天是不是去了云州?”
阿珍虚弱的点点头。
林冰突而反应过来:“云州浙县?那不是刚刚因为瘟疫而被封城了吗?”
卓玉的手指都在颤抖。从来没有什么可以让他如此失态,就算是无数人在他眼前肢体分离,他都没有过这么明显的惊慌。
真是报应,自己散播的瘟疫,竟然被自己唯一的亲人传染上了。
世间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竟然恰巧的应在了这里!
明德看看显然手足无措的林冰,上前一步问:“有解药吗?”
“有,”卓玉说,“但是在我大帐里。”
他抱起阿珍,回头刚走一步,眼前刀戟相交。林冰高声道:“国师!三十万大军进退,尽在你你一声令下!”
卓玉面无表情,而额角已经冒出了细细的冷汗。怀里阿珍剧烈的咳了几声,几口青黑色的血从唇角涌出来,洇进了卓玉黑色的衣袍里。
这种瘟疫会潜伏几天,发作起来很快,血液、唾液、水流相交就会感染,一旦发作短短几个时辰就会痛苦不堪。从这里快马加鞭赶到西宛国大军的营帐要两三个时辰,这时赶过去,已经快要来不及了。
阿珍竭力抬起手,抓住了卓玉的前襟:“哥……”
卓玉低下头,从未谋面、一母同胞的妹妹,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上露出微笑:“能见你一面我就很高兴了……”
她咳了几声,低声道:“要是有一天能和你一起生活就好了,你知道爹娘在哪里吗?他们……为什么不要我?”
卓玉沉默半晌,温言道:“他们都很爱你。”
阿珍盯着他,显然这话并不可信,但是她仍然露出了相信的笑容。
“那样的话,就好了……”
卓玉默然阖上眼,过了一会儿,抬起头来,淡淡的道:“……我回去后,西宛国就会退兵……”
林冰脸上神情明显一松。
凛冽的山风呼呼作响,卓玉的话飘散在风中,就像是断裂的锦帛一样零碎不堪:“……我这个人虽然不是良善之辈,但是说过的话,不会反悔。明天一早我就会率兵回国,从此三十年之内,两国不犯!”
铿锵一声,两把交叉的刀戟猛地分开,给他让出了一条出去的路。
就在这个时候,突而随风飘来了一阵燃烧枯草时发出的焦味,随即黑烟狂起,刹那间就环绕了巨石阵所在的地方。众人都是悚然变色,抬眼一望,只见林立的巨石之外,喂了油的火苗已经从四面八方烧了过来!
林冰厉声喝道:“谁?!”
只听哗啦啦一声刀箭声响,一队队身着东阳王府军衣的亲兵从巨石阵之外冒出头,纷纷拿弓箭对准了他们。东阳王晋源站在阵势之外,手里拿着一个火把,长笑道:“对不住了各位!一将功成万骨枯,各位就暂时充当一下我金銮殿下的第一道台阶吧!”
这个剧变来得实在是太过突而,所有人都僵在了原地。明德第一个反应过来,一把揪住卓玉:“这人不是一直和你们西宛勾结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