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生地季晨一直很任性,喜欢了什么物事便再也不会变心,喜欢了什么人也是一般。就算养过的小狗狠狠咬伤了他,他仍会对那只小狗百般宠爱,旁人怎么劝他都是听不进去。
程亦亭只是一直没有想到,今生地季晨虽然忘却了前世,一身脾性竟会半分不变。其实他曾经偷偷想过,若季晨真能下手杀了自己,那便再没有什么牵挂顾虑,就算恶贯满盈也是安全得紧。
那个念头只是一闪即逝,他心中清清楚楚地知道正邪对错,所以到了此刻才会这般黯然伤怀。
高季晨又沉默地等了他一会,总等不到他跟上的脚步,终于忍不住带着怒意回头看他,“你做什么?我是不该救你吗?早知你这么不领情,我就该让那蛇妖把你一口吞了!”
程亦亭不由苦笑着解释,“季晨,你莫要生气,我只是受了惊吓,还没定神罢了。”
高季晨这才露出了一丝笑容,话虽说得不太好听,语气却是轻快亲昵,“你就是这般没用!这些日你得了许多灵力,若肯照我地法子继续修炼,不出几年就能大有所成,到时我们两人天上地下哪处都可去得。”
卷三《连理枝》28、断魂
经过了那场惊心之劫,两人间的气氛竟平和亲切起来。
程亦亭心中有事,对高季晨态度温柔顺服,再不说一句会让对方生气的话,高季晨自然被他哄得极为开心,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一身骇人的戾气淡了许多。
趁着高季晨最为开心之时,程亦亭伸出手轻抚他发间,双目深深凝视他的脸,语气诚恳中带着无尽缠绵之意,“季晨,你待我这般好,我也想得通透了。前生已逝,无可追寻,只要如今的你在我身边便足够了。若你心里愿意,我们从此再不分离。”
高季晨表情微滞,面上虽是一片冷淡,目中却藏不住浓浓的喜色,“哼,你说在一起便在一起么?我半点也不稀罕!留着你在身边有什么好?你随时都会害我、气我,遇到险情时还要花费心思来救你!”
程亦亭看着高季晨略带羞意的眼神和面上的红晕,更大着胆将对方整个身子抱进怀中,“可你心里是愿意的,对不对?我们去寻个风景秀丽的无人之地,做一对神仙眷侣,再不管这世间变幻,也不与外人相见相交……那该有多好。”
高季晨与他温柔的视线相对,耳中听着他醇厚清朗的声音,一颗心不知不觉变得酥软,偎在他怀里轻轻闭上了眼,脑中想着那等幸福快乐的日子,鼻间不由自主“嗯”了一声,“好……我们不见外人,我讨厌他们……你不许再与那几人见面了……”
程亦亭微微一愣才意识到高季晨所指为何,对方的醋意也未免太大了些。如此却又十分可爱,他不由轻声笑了出来,“嗯……只有我们两个。再没有其他人。”
他说出这句话之后,高季晨双目立刻睁开,眼光闪闪发亮。充满狂肆的杀意,“好。那你便带我去把他们杀了!那几人个个不弱,比起那些没用的神仙厉害多了,联起手来更是强敌。他们既然想要杀我,我就一定要先杀了他们,否则你我如何能过上那等神仙日子?”
程亦亭面上神情登时僵住。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高季晨盯着他的脸审视片刻,竟冷笑着推开了他,“怎么,你还是舍不得?在你心中,那些新认识地朋友也远远比我重要。你不过是想与我作对,阻我继续修炼,才说那些好听的谎话来骗我!”
程亦亭被推开好几步外,站稳了身子才低声说道:“不管你信是不信。我方才所说都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我明知何为善恶对错,仍是忍不住动了私心,想要与你一起远远地躲起来逃脱罪责……季晨。我们二人罪孽深重,百死莫赎。你若还要继续错下去。我便再也不能陪着你走。”
听着对方这番近似威胁地话语,高季晨怒上心头。冲上去一巴掌打在程亦亭面上,“不陪便不赔,我难道稀罕你么?你只管滚远些!哼,就算没你带路,我也能自行寻到那几人,先把他们结果了,再慢慢找你算账!”
程亦亭直直看着高季晨魔性大发的模样,一股死心绝望之情慢慢涌上胸口。爱又如何,错了便是错了。一步走错,再没有后路可退,也不可能再有回头地机会。
也许唯一能够称得上补救的,只剩下一个法子,季晨已经杀了太多太多的人,他不能让对方永远这么杀下去。更何况这一次季晨决心要杀的,是曾经帮助过他们两人的朋友。
高季晨仍是满面怒意,转过身子便待拂袖而去,程亦亭却在他身后幽幽说道:“季晨,我要如何才能留得住你?若你肯现在收手,我永生永世都愿陪着你,你若执迷不悟,我便只好负心破誓。高季晨本就任性,听了这番威胁只怕更会火上浇油,程亦亭心中明明知道,却是刻意逼着自己走出这一步,对于季晨他已心软了太久、纵容了太久,才造成人间涂炭地惨况。
高季晨果然愈发震怒,回身又是一巴掌狠狠打了过来,“你一心只想着牵制于我,对我何曾有过半点真心?你由始至终只拿我做个替身,心里喜欢的仍旧是你前生的那个季晨,对不对!”
最后那三个字语调极高,高季晨一双黑眼也变得赤红,周身散发的妖异邪恶之气直令附近的草木动物都摇曳奔逃,程亦亭却是一点儿也不害怕,被打的脸面也仿佛不知疼痛,反而对着高季晨露出一个古怪的微笑。
明亮皎洁的月色映照之下,程亦亭脸上的笑容竟显出几分诡异,口中低低说出一句话来,“季晨,我今日无论如何也要留住你……”
高季晨气极冷笑,正待说些不屑地话来刺激对方,程亦亭却已对月跪在了地下,双手合十闭目轻念,“苍天在上,程亦亭深悔当日与高季晨所立之誓,今日决心负情破誓,散魄断魂,从此后永世不得超生!”
他声音虽低,可高季晨听得十分清楚,吃惊之余脑中隐约有什么画面一闪而过,只是未能完全想起来,不由皱起双眉冷冷瞥向那跪地不起的人,嘴里狠狠“呸”了一声。
“你以为这般作伪便能拿捏住我?什么破誓负情,你就算请神上身也是无用!你自己慢慢演大戏罢,我要去大开杀戒了!”
高季晨丢下这最后一句便转身疾行,走了数十步竟没再听到程亦亭的声音。他心中得意,以为对方已然无计可施,再走前几步却又犹豫起来,停顿脚步想要回头看上一看。
身后静悄悄地没有一丝声响,连树木花草都像死了一般,他不知为何眼皮乱跳,终是忍不住慢慢转过了身去。
方才跪着那人的地面竟是空无一物,高季晨不由得愣了愣,对方地修为远远未曾达到可以当着自己遁开地地步。
非但面前杳无人迹,即使运起灵力探查,周围数十里也找不到对方的下落,高己晨百思不得其解,一双手却开始发颤,三两步冲到那人先前所跪之处细细查看。
任他看了再看,那人便似完全消失了一般,地上只有两行歪斜地字迹,凹痕深深刻入泥土之中。
“魂断情绝,永不连枝。”
卷三《连理枝》29、完誓
夜色将尽,天际微明,高季晨已有好几个时辰动也不动,一直跪坐在那两道刻痕的面前。
看到“连枝”二字的时候,他脑中那些模糊的画面再一次纷纷闪过,随后是一阵剧烈的头痛。
他仍是没有全部想起来,那些前世里惨烈又缠绵的场景,就算再凄美再动人,也不过仿佛别人身上所发生的故事。他只是不能忘怀,那人看向他时专注无奈的眼神,还有那张脸上因为他而快乐或痛苦的表情。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前生的那一对小情人临死时曾经许下这个誓言。可就在昨夜,那个看起来最深情的男子反悔破誓,只为了与他永不再相见,甚至不惜付出魂消魄散的代价。
前生的两人爱得惨烈,许下的誓言那么动情也是那么狠毒。“若有违誓,甘愿魂消魄散,永不超生。”
那狠毒又缠绵的誓言是一个叫做程亦亭的少年对另一个少年的情意,而不是前生的程亦亭对今日的高季晨许下。
既然如此,程亦亭的死活与自己又有何关?
高季晨一直不住地冷笑着,也一直未曾站起身来离开,若是可以的话,他恨不得寻到程亦亭的尸骨,把它们一块一块的捏碎,再一点一点地碾成灰。
不错……程亦亭是一只树妖,那便有本体存在于世上;前生的程亦亭纵然早已死了几百年,总应该留有尸骨在坟墓之中。
那人想就此消失,与他再不相见,永生永世躲开他。他却偏偏要踏破天涯,死死缠住那人。便算是魂魄都消散了,留着一个本体、一具尸骨也好。也可供他折磨泄愤,把这一夜所受的煎熬悉数偿还。
天色大亮之时。高季晨已踏上复仇的路途,他只能凭借一点零星的记忆,寻往程亦亭前生所在地地域。
他身负神通,不过短短几日就到了京城,皇帝不知已更换过多少个。京城面貌也已大变,他走在街头只觉眼前一切都甚为陌生。
京城人口众多,满街都是行人游客,若是换了往常,他定然魔性大起,把这一国中最为繁华的城池变作修罗场。但眼下他心绪一片萧索,见到那许多人更是烦闷浮躁,半分修炼的欲望也没有。
他只随便寻了几个老人打听,当年那个京城大户程家如今怎样了。哪知被他询问地老者个个都大摇其头、吞吞吐吐,气得他险些动手杀人,又不值出手杀这等半截都埋进了土里的老朽。
问到了第七个之后。那老者才稍稍识相,看看左右无人便告诉他程家早已被慢满门抄斩。
他当场呆了一呆。又问那程氏宗族早先地坟地在哪里。那老者想了好半天。才指点他去城西郊外数里的一个树坡找找看,道是自己小时听家里老人讲过。程家最胜之时领地便在城西郊外。他放了那老者独自前往该地。
到了那片看来甚为荒凉的树坡,他远远发现几个行为鬼祟的年轻男子,看到有生人来,那几个男子竟然并不害怕,想是见他独身一人,竟凑上来对他呼呼喝喝,“哪里来的闲人,快滚远些,莫要阻了爷爷们办事。他也不管那几人是什么身份,抬掌便活活拍死面前地那个,余下几人吓得尖叫散逃,他只随手抓了一个,“你们是什么人?在这里干什么坏事?那程家的坟地在哪里?”
那人抖个不停,面色惨白,结结巴巴地胡乱回道:“我们……我们只想偷……偷偷砍几颗树……程家我不知道……坟……什么坟……”
高季晨眉头紧皱,沉着脸再问,“你们既然想偷砍树木,那这片地里最大最高的树在哪?快些带我去找,我便饶你性命!”
那人赶紧用力点头,手指遥遥指向远方,高季晨运起灵力凝神一望,两三里外果然有一颗参天老树,比其他树木都要高大醒目。
他当下松手放了那个小贼,身形一闪便拔腿疾奔,赶至那颗树旁只花费了片刻功夫,却一时无法断定此树是否程亦亭的本体。
他冷冷站在树下仰望树顶繁茂的枝叶,若此树就是那人本体,想必正以为自身再无牵挂烦恼。魂断情绝,永不连枝,那人只想独自伫立此处,不再做人也不再修成人形?
他自顾自冷笑数声,蹲下身细细查看树下土地,过得半晌便提起手来,猛地一掌打向地面。他如今的一掌自有雷霆千钧之力,地面登时裂开偌大一个深坑,坑内的一副棺材也被他掌力震开,内里躺着一具皮肉与衣衫尽皆腐朽的骷髅。
那具骷髅实在不怎么好看,他却盯着它痴痴看了很久,眼中一时燃起烈火般的怨恨,一时又涌起迷惘地柔情,几滴温热的水液不知不觉顺着面庞滑落。
他哽咽的声音藏着千百种复杂地情意,可惜再没有那人愿意在他身旁倾听,“亦亭……你好狠……你明知我……”
断断续续地说至此字,他伸出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绝不肯让自己再说出下面地话来。
一片短暂地寂静之后,他惨笑着松开自己的手,竟然狠狠一掌打在了自己胸口。
随着他喉间发出地一声低哼,一颗耀眼的珠子从他嘴里吐了出来,其上光华流转,却透出隐隐血色。
他失去了这颗珠子,面色转瞬间变得灰白,肌肤也迅速干瘪,面皮之下的皮肉更是极速腐朽。
他全然不管身体的变化,只拿着聚魂珠看了几眼,皮肉正在掉落的面孔狰狞之极,眼神中亦是憎恶不已,须臾之后便将它用力扔进那副破裂的棺材里。“程亦亭,我从来不稀罕这颗珠子!”他一边恶狠狠地说着,一边纵身跳进那副棺材,伸出双臂把那具白森森的枯骨用力抱在怀里。
“你要躲着我,再不与我相见,我偏偏要死缠着你……”他口中喃喃轻念,声音渐低,“其实我知道……你是故意骗我……逼我这般与你在一起……你心中……始终还是向着那些外人……”血肉模糊的骷髅吻上了另一具,面部露出丑陋而恐怖的笑容,“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卷三《连理枝》30、合体(终)
200x年x月x日,报纸上的一则新闻引起了短暂的争议热潮。
一个被新近开采的古墓中,墓里的棺材早已破损,由棺材的好坏判定,死者的身份曾经显赫一时,但棺内没有发现什么值钱的陪葬品,可能早已被好几拨盗墓贼洗劫过了。
有盗墓贼并不奇怪,奇怪的是棺材里竟有两具尸骨,经鉴定都是生于一千多前的年轻男性,不知为何以极端暧昧的姿势相互纠缠在一起。
他们可能是主仆,可能是兄弟,也可能是一对知己,甚至可能生前是一对死敌。专家们想了很多方法也不能将它们完全分开,事实上也没有把它们分开的必要。专家们更关心的,是如何考证这两个人的身份,并由这两人的生平研究当时的历史和社会现象。
报纸和电视上都给出了大副照片,一时间引起许多人的无数种联想。还原专家还以最新科技模拟了那两名男子的面貌,竟然两个都是以现代眼光看也能在标准以上的花样美男。
可是报道登出以后不久,那两具尸骨竟然离奇失踪,当地警局马上立案调查,查到最后却不了了之。
一时热点就此消失无踪,等到过了一段时间照例变作旧闻,又过了一年半载之后,几乎没有人能想起曾经有过这么一个报道了。
遥远的另一个城市,公墓里最好的墓地最近刚被人买下,它的价格极其昂贵,占据着山顶的位置。
买主是一个年轻地男人,身材和面貌都算得上十分出色。比较特殊的是手臂上有一条异常漂亮的纹身,只要在夏天见过他地人,都会对那个纹身盯着看上好几眼。他心情好的时候会对人解释,“这是个有点怪地胎记。不是纹身。”
他买下墓地后不久就用上了它,独自捧着一个骨灰盒找到公墓办理相关手续的管理员,在填写表单的时候,他在死者与自己的关系那一栏写了“父亲”,并提供了完整的证明文件。管理员看着对方“父亲”地照片。再看看眼前这个年轻人,不得不承认他们长得有点像,只不过那个“父亲”的照片看起来实在太年轻,而且似乎有一点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