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瞪了乔一眼,巧不为所动地抬起头,笑着说:「是啊,我也对晓良说过谎。」
乔的态度和用语充满压迫性,他这时的笑容,比刚才没有表情时还要可怕,一开始邀请聊天的和蔼笑法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是,我有自信不会被他看穿。」
尚弘无法反驳对方,如果是这个男人的话,的确有可能办到。
可是,心里就是觉得不爽。
存在于晓良心底最深处的那个人竟然说出这种话,尚弘实在难以忍受。
双手紧握成拳,可是他无法痛殴乔一顿。因为自己是亏欠晓良最多的人,所以没有资格去责备乔。
或许是看出了对方内心的纠葛,乔看着尚弘的拳头,微微耸肩。
「看来你好像对我的说法有点不满。对晓良来说,完美的谎言跟事实是一样的,与其让他为毫无意义的事实感到困扰,不如对他适度地撒个谎。」
尚弘知道这一点,就某个层面而言,乔所说的的确是事实。活了将近三十年,尚弘说过很多谎,那是为了自保、也为了保护他人。可是--
「正因为对象是晓良,所以才更不能说谎啊!」
尚弘紧皱眉头瞪着乔。
「就算他不记得,就算编造得天衣无缝,谎话还是谎话!即使他相信你捏造出来的真相,可是这样并不能改变你对他说谎的事实!」
「反正他会忘记,这样你还忍心让他烦恼、让他受伤吗?」
「……忘记跟被蒙在鼓里是两回事!」
尚弘突然想起晓良前天晚上说过的话。
--虽然我会忘记,不过如果你可以常常纠正我的错误,一点一点地累积,听久之后,说不定有一天会记得。
说不定有一天会记得……他这么说。
晓良始终不放弃希望,自己就是喜欢这样的他,所以想在背后支持他,让他毫无顾忌地向前迈出步伐。
这两年来所累积的爱恋,恐怕比前六年的分量还要沉重许多。
「不管是受伤或烦恼,都是他自己的权利!你没有理由干涉!」
「所以你不想对晓良说谎?」
「这……」
「我一开始就说过,不要欺骗晓良。」
「这句话应该对你自己说!」
「对我?我的作风就是那样,以后也不会改变。至于你,如果你不想对晓良说谎,就照你的意思去做吧!这样不是很好吗?」
我不希望跟晓良在一起的人会说谎……尚弘觉得乔似乎拐弯抹角地传达了这个讯息,但胸口仍然被嫉妒心与挫败感压得喘不过气来。
「你知道他有记忆障碍的时候,难道一点都不惊讶吗?」
听了尚弘的话,乔的笑意更深了。
「你呢?」
「?」
「晓良发生意外前后,你们之间有什么不同吗?」
尚弘看向乔。乔的嘴边仍旧挂着相同的微笑,但他的眼睛并没有笑意。
乔试探性的口吻让尚弘皱起眉头。
「……什么都没变。」
唯一改变的,只有自己对晓良的爱恋程度。
无法说出口的心情在胸口缭绕,尚弘低声挤出了一句话,乔点了点头。
「我也是,不管是记忆障碍还是什么,我跟晓良的关系都不会受影响,工作上有你协助的话就更不会有问题了。」
「……」
工作上有你的协助的话就更不会有问题了。
令人胃痛的一句话,再次强调了晓良与乔之间的关系。如果是前天的自己,一定会气得跳起来扁人,但现在的自己除了内疚还是内疚。
还晓良惯用的右手受伤,用暴力逼迫他就范,这些事都不可能对乔开口,怎么可能把这些愚蠢行为告诉一个令自己自惭形秽的人呢?
但是,还有另一件事尚弘觉得更痛苦。
乔起码对尚弘怀着信任,相信他是一个会替晓良打点日常生活的好室友,然而自己却背叛了他的信任。
对乔的不爽和厌恶稍稍减低,尚弘撇开了视线,原本想攻击的目标变得有些模糊。
「……你是不是打算带他去法国?」
昨夜,这个讯息让尚弘的理智完全失去控制。他像是要确认这件事情似地主动开口询问,乔很难得地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他有办法在法国生活吗?」
「担心吗?」
「你从刚才就一直用问题回答问题,是我在问你耶!」
原本撇开的视线再度回到乔身上,乔歪着头露出沉思的样子。
「嗯……他本身有这个意愿和才能,接下来的问题就是运气和干劲了。」
「我不是在跟你讨论画图的事!」
乔面无表情的话语刺激到尚弘的自卑心态,他仿佛在提醒尚弘:在绘画方面你只不过是个门外汉。
乔的脸上依旧挂着几乎微不可见的笑容。
「我有自己的工作,不过还是会尽可能地照顾晓良。但是在这之前,晓良必须先靠自己走出来。」
尚弘觉得有些迷惑,他一方面气愤地想着:「难道你要让晓良自己在异国生活?」一方面却又觉得乔这么做才是对的。自己寸步不离地跟在晓良身边,说不定反而害了他。
越来越没有自信。
曾经信誓旦旦地说要协助晓良,最后又亲手伤害他,这件事让尚弘变得无法信任自己。反观身为晓良恋人的乔,在言语间透露出对晓良的用心与信赖,这种态度让尚弘变得更加畏惧。
是败北的感觉吗?这么形容似乎不恰当。
应该是自卑,无法和他们两人平起平坐的自卑。
尚弘觉得很狼狈。
「这是我的想法啦,或许跟你想的不一样,不过也不能就这样断言谁对谁错。」
尚弘吓了一跳,而且觉得自己更加凄惨,因为乔的话听起来像是在安慰自己。
看到尚弘紧紧咬牙,乔笑了出来。
「你不适合说谎。」
乔不带任何感情的脸庞透着苦笑和些许嘲讽的味道,这让尚弘心底的怒火再度熊熊燃起来。
「你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在那边大小声!」
「呵呵~」
乔的表情又恢复成难以捉摸的样子。
「让人火大的家伙……」
「我对你也有这种感觉……不过其实我还满羡慕你的。」
「……羡慕?」
我才羡慕你咧!尚弘在心里想着,不过当然没有说出来。他从口袋掏出香菸,说:「……我抽个烟。」
简单而礼貌地打断话题,尚弘把烟点燃,为了不醺到对方,他转过身去抽了一口。
乔轻轻叹了口气。
「……就是因为这样,心里才没办法对你死心。」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鬼话……尚弘吐出的紫色烟雾里似乎带有这样的味道。
乔坏坏地笑了起来。
「请问你是专程来戏弄我的吗?」尚弘低声问道。
乔轻轻摇头说道:「我并没有那种打算……不过,我是来提高成功率的。」
「成功率?」
令人摸不清楚头绪的说法,尚弘烦躁地搔搔头。
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想到他跟晓良的关系就一肚子不爽,而且这家伙一直在刺激自己最自卑的地方。可是,他看起来并没有敌意,而且也不是来找自己吵架的。
这个男人把自己的思考和行为模式摸得一清二楚,对话时总是把自己耍得团团转。处于劣势让尚弘觉得十分焦躁,而乔似乎也察觉了这一点。
(果然是个让人火大的家伙……)
可是他是晓良所选择的人。
情感上虽然拒绝接受这种说法,但理智却十分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眼眶热热的,有想哭的冲动。自己跟乔虽然同年,但是在任何方面都比不上人家。
尚弘相信,不管晓良遇到什么事,这个男人都不会动摇。
小泽晓良是一个画家……乔所说的这句话在尚弘脑海里萦绕不去,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释怀。
「你看过晓良的图吗?」
「……看过还没完成的作品。」
对于身为画家的晓良,乔所知道的应该比自己更详细吧!尚弘叹了口气,自卑地想着。这八年来,自己从没看过晓良的作品,因为觉得没有必要。
对自己来说,晓良并不是一个画家,而只是选择了画家这种职业,喜欢画图、可以没日没夜坐在画布前的一个人而已。
但是,在乔能够洞悉一切的视线之下,尚弘开始否定自己的想法,开始觉得自己过于无知,不解晓良作品的价值。
手中的菸燃成灰烬落在地上。
「……安藤,有话快说。」
再这样扯下去,自己只会觉得更自卑而已。把烟蒂捻熄,紧紧握在手中,掌心传来阵阵刺痛,但尚弘丝毫不以为意。
察觉到尚弘的情绪开始变得不稳,乔终于开口了。
「看了晓良的作品,你有什么感觉吗?」
「所以我说……」
「我知道你不了解绘画,但你是最接近晓良的人,我认为晓良现在很需要你的建议。」
乔的脸上浮现了苦涩的微笑。
「他不会听我的。」
「……如果连你都说不动他的话,我就更没办法了。」
尚弘叹了口气,乔低头看着地上。
「这下该怎么办呢?」
说罢,乔转身离开。
「你是专程来讲这些的吗?」
风又开始刮了起来,尚弘提高了音量喊道,乔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几个路过的行人看了他们一眼后,匆匆走过。
「我觉得你应该听得懂。」
乔的话像一团迷雾,超出尚弘的理解范围。
看到尚弘的苦涩表情,乔露出了恶作剧得逞的笑容。见对方的狐狸尾巴终于露了出来,尚弘低声咋舌。
「晓良的心,全部在他的作品里面。」
说罢,乔转身离开,尚弘已经不想再叫住他。
不悦、谜团、焦虑、疑问、厌恶、自卑……种种感情在心里翻搅沸腾。
尚弘打开右手,看着躺在掌心的烟蒂。
晓良的痛……一种会被独自留下的后悔与恐惧向自己袭来。
从口袋掏出携带式烟灰盒,把烟蒂丢进去,尚弘开始走向车站。
等一下搭车的时候要好好想想……看看怎么做对晓良最好……
注意力被打断。
听见钥匙插进门的声音,门把转动、打开、关上……尚弘回来了。
一边笨拙地用单手收拾画图用具,一边侧耳倾听走廊上的脚步声。然后,有人在敲自己的房门。看对方不等自己回答就把门打开,晓良想起自己学生时代说过的话:「我懒得应,反正你敲完以后自己进来」,想着想着不觉噗哧一笑。
「你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