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失憶情人————莲见瞳子

      「如果你不跟小孩们吵架的话就可以回来。」

      「恩。」尚弘应了一声。

      晓良苦笑着重复叮咛了一次：「不可以跟小孩吵架喔!」

      「知道啦!我要挂了。」

      「恩，掰掰。」

      听到耳边传来话筒挂上的声音，尚弘把已经烧到尽头的烟按熄，他现在觉得四周充满了喜悦的气氛，原本那种快要暴走的焦虑感深深沉没，只剩下单纯的兴奋。

      真的好喜欢晓良。

      他用力闭上眼睛。

      「我果然喜欢他……」

      不管日子过得再怎么痛苦，只要像这样跟他聊个几分钟，所有的痛苦就会被抛到九霄云外。

      「葵!你不要只顾着吃肉!」

      「你想吃就吃啊!反正还那么多。」

      「不要，我正在节食。老师，你多吃一点肉嘛!」

      「干嘛那么费事?反正你再怎么减也是不会瘦的啦!」

      葵一边捞着锅里的牛肉和猪肉，一边跟拿着橘子酱的铃子拌嘴，两人之间出现一触即发的紧张状态。原本在喝啤酒的晓良正打算出来当和事佬时，一股烟喷向姊弟俩，是尚弘吐出的烟圈。

      「要吵架的话到外面去，不然口水会喷到菜。」

      尚弘敲敲葵的头，随即又坐回沙发上。

      看着表情越来越不爽的葵，和被烟熏得泪流满面的铃子，晓良叹了口气。

      尚弘的指责并没有错，用语也比以前温和，晓良知道他对孩子们已经做出了让步。不过在这种时候，晓良实在没有办法跟好朋友一起臭骂自己的学生，他稍稍偏袒了两个小孩。

      「你也不应该一边吃饭一边抽烟。」

      小小声地纠正对方，却发现尚弘微微充血的双眼皮眼睛带着笑意。他的眼睛红红的，可能有点醉了，不，应该已经醉了。

      把烟换到左手，尚弘朝晓良伸出右手。在快要碰触到他的时候，手指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抚上晓良的耳朵。

      「不要气成那样嘛!」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尚弘喝醉的关系，嗓音比平常听惯了的声音还要低沉。尚弘醉了以后会用什么样的声音说话?晓良完全想不起来。以前应该常常听到，可是现在听来却觉得很不好意思。尚弘会喝醉是这两年的事吗?所以自己才完全想不起来?晓良只觉得脑中一片混乱。

      尚弘仍然不断抚摸他的耳朵，他缩起身体，嗫嚅着说：「葵跟铃子都在耶……」为什么有他们在就不可以这么做?他没有办法回答从心中冒出来的这个问题。

      今天的尚弘好像有点怪怪的。

      或者，奇怪的其实是自己?

      「好像怪怪的。」

      晓良把心中所感受到的暧昧化为一句没有主词的低语，尚弘停下动作笑了出来。

      「大概吧!」

      「再喝一点吧!」尚弘—边自言自语，一边在杯子里倒进啤酒。

      晓良呆呆地看着他，想起心中的一个秘密。

      父母的长相、小时候的事、喜欢的东西、讨厌的东西，在共同生活的这段期间，晓良一点一点地让对方知道了这些事。然而，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他还不能告诉尚弘。

      他只喜欢男生，他是同性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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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耳朵上仍然留着尚弘指尖的鲜明触感，一阵内疚涌上晓良的心头。

      把杯里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将视线从尚弘身上移开，看向冒着热气的锅子。葵十分专心地吃着肉片，铃子则拼命把白菜和葱往嘴里塞，两个人用同样的姿势低头猛吃，看起来有些好笑。

      尚弘很奇怪，自己也怪怪的，还有葵和铃子也一样。

      一阵睡意袭来，他恍恍惚惚地用手指划着杯子上的纹路。

      可能是因为刚才多喝了两杯吧!他一边想着，一边垂下沉重的眼皮。

      晓良睡死之后，葵跟铃子开始觉得自己不应该继续待在这里。他们自动自发地收拾餐桌，规规矩矩地向尚弘道别之后离去。尚弘看着空荡荡的走廊，重重叹了一口气，把身体倚在玄关大门上。

      吐出的气息带着浓浓酒味，今天喝过头了，不过意识还是很清楚。自己的酒量本来就很好，心中的脆弱，并不是喝酒造成的。

      一阵凉风吹来。

      冰凉的感觉让喝醉的脑袋舒服许多，尚弘把手插进夹克口袋，稍微让脑袋冷却了一下，才回到沉睡着的晓良身边。

      「我是不是做得太过份了一点?」

      缩在口袋里的手反覆抓握夹克里衬，尚弘低下了头。或许他对那两个人和晓良都做得太过份了。看到他们三人趁自己不在的时候玩得这么开心，心中突然兴起一股想要报复的念头，那是小孩才会有的嫉妒。

      晓良说：「好像怪怪的。」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自己的心脏差点从胸口跳出来。

      第一次见到晓良露出那样的表情，尚弘不禁想触碰他、抱紧他、吻他，然后……

      「——这下真的惨了。」

      像是在告诫自己似地低声说着，为了驱赶脑中的妄想，尚弘把后脑重重靠在门上，发出「咚」的一声。他试着深呼吸，冬天的寒冷空气浸透整个胸口，明明知道是错觉，但总觉得体内似乎有什么开始冻结，

      在门口站了几分钟，尚弘撑起原本靠在门上的身体，转身回到屋内。

      晓良安稳地睡在客厅沙发上。

      他仰躺在沙发上面，双唇微微开启，发出均匀的酣息。不知是因为暖气还是因为喝醉的关系，晓良的双颊染上一层红晕，睡颜看来十分安详。

      白到近乎不健康的肌肤、长长的睫毛、小而高耸的鼻子、细瘦的下巴，闭着的眼睛则是薄薄的单眼皮。就整体来说，晓良的外型总给人一种轻飘飘的感觉，只有那个略显丰厚的下唇比较有存在感。

      「竟然睡成这样，这下我该怎么办才好啊……」

      他从冰箱拿出矿泉水，打开盖子一口气喝掉半瓶。尚弘坐在地板上点燃一根烟，把背部靠在晓良躺着的沙发上。

      一想到必须在就寝之前，先把晓良弄到他自己的房间去，尚弘的心情就变得更加沉重。他知道晓良一旦喝醉之后就会睡得不省人事，就算发生第三次世界大战都无法把他吵醒，尚弘烦恼的并不是该如何叫醒晓良，而是该如何克制自己的冲动。

      他承认，今天的自己的确是有些奇怪。

      并不是无法克制，而是不太想去克制。

      「晓良，起来!要睡就去自己房间睡!」尚弘大声喊着。

      他心里知道这种音量不足以吵醒晓良，却又希望如果真的可以叫醒晓良就好了。然而他的声音并没有进入晓良的意识，晓良仍然一动也不动。

      尚弘把燃尽的烟按熄。

      他就像是一个害怕鬼怪的孩子，提心吊胆地转过身来察看眼前的状况，但眼前只有晓良沉睡的身影，既没有妖怪也没有来路不明的东西。然而，对尚弘来说，眼前的晓良却比什么都还要恐怖。

      不，恐怖的是，面对晓良时，自己的感情越来越不受控制。

      算了，怎么样都行，还是赶快把他弄醒吧!

      尚弘伸出一只手，按住晓良套着长袖T恤的肩膀，这是今晚的最后底限。

      「喂!晓良!起来!这样会感冒的。晓良，快起来!」

      扳住薄薄肩膀的手指在不知不觉中逐渐加重力道，尚弘发现了这一点，然而却无法停止自己的动作。晓良的呼息均匀而深沉，自己的心跳却像鼓声一样吵得要命。

      「晓良!」

      叫了十几声，晓良微微张开的辱边发出小小的声音。尚弘再次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摇晃，泪水从晓良的眼角泛出。

      「尚……对……不起……」

      尚弘惊讶到忘了眨眼。

      （为什么他会这么说?）

      原本挂在晓良睫毛上的透明泪滴打湿了红通通的脸颊。

      「这小子干嘛边睡边哭啊……」

      尚弘好不容易挤出声音。

      像是要回应对方似地，晓良的眼眶再度泛出泪水。

      尚弘的身体不听使唤地动了起来，他把手撑在沙发上，轻轻吻了晓良微微张开的唇。在脑海里已经吻过无数次的唇，比想像中还要温暖、柔软。

      尚弘一沾即离，晓良温暖的鼻息拂上脸颊。

      爱恋与感伤一并涌出，头脑越发冷静的同时，身体的欲望却越来越强烈。尚弘祈祷似地把头轻轻靠在晓良胸口，小心翼翼地避免压到他。体内的炽热渴望，如此滑稽，却又如此真实，令人不由得想哭。

      「这下真的完了……」

      晓良的炽热体温透过薄薄的布料传来，尚弘微微颤抖，诚惶诚恐地深吸一口气，隐约嗅到汗水的味道，是晓良的气味。意识到这件事的瞬间，原本尽力克制的欲望刹时爆发。尚弘弹跳了起来，就这样在地毯上躺成大字形。

      「啊……真糟……」

      日光灯的刺眼光线让尚弘闭上眼睛，嘴唇相接的柔软触感再度变得鲜明，他呻吟了一声，用力扯住头发。

      真正糟糕的，是除了罪恶感与后悔之外，他竟然感受到小小的喜悦。

      「对不起。」尚弘无声地说着。

      总之，要先去厕所或浴室解决一下身体的欲望，然后再去晓良房间把毛毯拿过来。

      对晓良伸出双手变成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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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闹钟吵醒时，晓良发现自己睡在客厅沙发上，身上盖着毛毯。

      可是他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睡在这里。

      头有点痛，是宿醉的症状，所以自己昨晚应该有喝酒，喝醉之后就直接睡在这边。那么，帮自己拿毛毯过来的，应该是尚弘吧?

      「好奇怪的梦……」

      趁还没忘记时，晓良闭上眼睛反覆回想刚才的梦境。

      令人几乎为之崩溃的哀伤情绪溢满整个胸口。

      他并不知道梦中的场景在哪里，也不知道季节、时间、及原因。

      可是，尚弘在哭。

      从没看过尚弘那个样子。

      晓良用毛毯紧紧裹住身体想，为什么会做那种梦?努力在不可靠的记忆里寻找线索，他想起了尚弘的眼泪。

      （第一次看到尚弘那种表情……）

      未曾在现实生活中出现过的表情，是晓良自己想像出来的幻影。即使如此，尚弘哭泣的表情如此鲜明，鲜明得令人惊讶、痛心。就好像小时候第一次看到妈妈流泪，也好像爸爸生病住院的消息为自己所带来的冲击。

      对晓良而言，自他们认识以来，尚弘就一直是如此重要的一个人。

      值得信赖、毫不动摇、能够接纳自己的一切。

      晓良想起梦中的情景。

      （不能再这样下去……）

      暧昧而突兀的情感，就好像开在半空的失根花朵。

      两手朝空中伸去，像是要将空气全部撕裂，想要逃到另外一端。脑海中的影像让全身颤抖不已，不安的感觉从脑海窜入整个身体。

      我从前有过这种情绪吗?晓良询问自己，然而却找不到答案。

      心里因想不起任何事情而感到焦虑，尚弘的身影在其中忽隐忽现。

      他的思绪回到今天早上的梦境。

      （或许在我没看见的时候，尚会露出那样的表情……）

      还是说，其实尚常常在我面前哭泣，只是我通通忘记了……

      「不行……」

      就好像差点在水里呛到似地做了一个深呼吸，晓良抱着毛毯慢慢睁开眼睛，阳光从厚重的窗帘间隙射进屋内，在地毯上画出柔和的线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