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我挣脱开他的手,“死的永远死了,活的继续活着,仅此而已。”
“你会忘记你爱的人吗?”
“我不知道,我看不清未来。”
“不需要看清啊,”他又抓住我,“未来是到了未来那天才需要关心的。而现在,我爱你,从很小时起我就爱你了。我跟那些修士不一样,我在未进入修道院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什么是爱了。”
“卡思伯特呢?他的死已经给你指出了结局。”
他并没有听我在说。他突然探身开始吻我,非常稚嫩的吻,像春天的青草一样带着单纯、质朴的味道。
“我并不害怕,”他说,“我在这儿,头上有这块青天。如果你爱我,不要别的也可以。”
德吕亚快乐地离开了。留下我一人怔怔地站着。
穿过他留在我唇上的吻,我感到了另一个吻,四十五年前的吻。它冰冷、僵硬,散发出被夺去的生命最后一点光辉,一个死人的吻。
再过四十五年,我活着,我年轻。但那时德吕亚也要死的。
自从德吕亚说出爱这个字后,许多天过去了,我没有作出任何表示。我不想让他抱有不切实际的希望。
他一直在用灼热的目光看着我,无论是做晨祷,在食堂,还是偶然相遇。但他恐怕并不知晓对于活了这么久的我而言,很难有一种目光会扰乱我的心、
那天上午,我与德吕亚为新教传播者慈温利的学说进行了一场辩论,我们两个各执一词,没有任何共识。我在辩论时往往很认真,但事情一过,就不再想它。辩论的目的不是为了说服谁而是为了刺激脑力。但德吕亚似乎在那天剩下的时间里一直在绞尽脑汁想战胜我。
晚上我刚要睡着,德吕亚进来了。
“这么晚,有事吗?”我问。
“我们的辩论还没结束呢。”
“哎,德吕亚,我们明天继续好吗?”我揉揉困倦的脑袋。
“不行,”他说,“我相信能说服你。”
我没有办法,只好和他一起坐在床上。德吕亚立刻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主题还是关于‘教皇不是上帝的代表,圣经是信仰的唯一根据。’说真的,我对此没什么兴趣,那些教会之间的争斗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后来,我觉得眼皮越来越沉,身边德吕亚的声音也变成了像蚊子一样的嗡嗡声。
“赫利,赫利。”
我被呼唤声惊醒,睁开眼,发现德吕亚正弯身盯着我。
“真对不起,我睡着了。”
我想坐起来,却发现他按住了我的手臂。
“德吕亚?”
“爱德华……”他贴近我的脸,轻轻地念我的名字。他的声音里包含了太多的东西,这让我吃惊。
“你在犯罪……”我警告他。
“不,爱德华,上帝那么钟爱你,如果我被你的优雅和高贵所吸引,难道就不正常了吗?”
“本尼迪克特为修士所作的规章里面已经说得很明确了,‘不应怀有对肉欲的兴趣’。”
“但路德、慈温利都说,教士不应独身。”
“你怎么能用新教的规定来约束一位天主教徒。”
“那么,爱德华,当你还不是修士的时候,你说你曾经爱过一个人,你对他就没有任何肉体的欲望吗?”
“那是灵魂的爱……”
我的每个回答都在德吕亚身上烙印上一个伤害的痕迹。我希望他能明白我的意思,就此罢手。但他没有。
“曾经左右早期基督世界的圣堂武士,他们崇拜东方的摩尼教和伽萨教,”他说,“他们在入会仪式中脱光衣服亲吻臀部、与自己的兄弟交媾……”
“你,你不应该知道这些!”
“图书室中的珍本羊皮纸上写得明明白白。”
“修士是不允许看的。”
“但它们就在那,而且没人阻止我,现在你也无法阻止我。”
德吕亚猛烈地吻我,剥下我身上的白麻布长袍。
“你真漂亮,你真漂亮。”他抚摸着我的身体,“永远不会老去,永远年轻,就是这身躯吗?”
“有一天我也会死的。”
“不,”他按住我的嘴唇,“我们现在不要谈死,要谈爱,像谈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那样……谈最宝贵的财产那样……谈生命那样……”
他拥抱我、吻我、抚摸我,从额头到脚踝,从胸口到身体最私密的部位。我不知道羊皮卷上是怎么描写圣堂武士的,那是被禁止的知识,但德吕亚显然很清楚,他对我做的一切都带有明确的目的性。
我们的身体纠缠,进而结合在一起,灼热似火的激情从结合的部位迸发。那熊熊燃烧的火焰烧透了我们的身体,让我们到达喜悦的顶点,在那一刻我感到的正是正午魔鬼的化身。我觉得自己在溶解,我仅存的力量只够让我喃喃念着赞美诗上的一段:看我的胸部如密封的新酒盛在新的容器内。
当那火焰慢慢熄灭后,我们看着彼此。
德吕亚的眼中透出的是无比的惊奇。
“天啊,天啊,”他念着,一边直起身,胸口起起伏伏。我随后也坐起来,披上衣服,拉住他颤抖的手。
“德吕亚,你现在还可以后悔。”
“在做了这些之后?我要被你记住,在你的生命中留下痕迹。你会永远记得我吗?”
“那你该去问永远。”
德吕亚捧起我的脸,轻轻吻我。然后他穿好衣服离开我。看来他是对我的回答满意了,不过他真的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还太年轻。
15
有时候,历史看起来像是从成百万人中间挑选出一个杰出的人物,让他代表某些特殊的哲学观点。这样的人无需是一个第一流天才,命运往往满足于凭机缘使一个名字在大庭广众中崭露头角。而打从那以后,这个名字就会根深蒂固地印在我们的记忆里。米歇尔·塞尔维特不是一个有超人智力的人,但他的个性、他可怕的命运使人永远铭记他。
我第一次见到塞尔维特是1544年。他在西班牙的一位神甫朋友和麦特兰院长是旧识,他把这个人介绍到圣加尔。
最初见到塞尔维特的第一印象,简直就像见到了塞万提斯笔下的拉曼丘英雄,或者可以这么说,每个西班牙人都或多或少带着唐吉诃德的性格。塞尔维特又高又瘦,脸色苍白,加上一把修剪得笔尖的胡子,外表上很像那个著名人物。而在内心里,他也全然浸淫于唐吉诃德式的光辉而怪诞的热望之中。
塞尔维特是一位新教徒,不过,他跟我说过,他瞧不起那些新教的改革者,如路德、慈温利和加尔文。因为‘他们在清洗福音书方面不够改革,因为他们没有打破三位一体的教条’。此时塞尔维特不过三十三岁,以这个年纪,说出这些话可真是大胆。
他在圣加尔逗留期间,把很多哲学、医学和神学知识教给我和德吕亚,其他的修士都害怕那些‘异端学说’不与他来往。当时二十八岁的德吕亚是西班牙人最喜欢的学生,因为他虚心求教,而塞尔维特又热衷于传授知识。
“您是说血液在我们体内不停地流动吗?”
有一天,塞尔维特跟我们讲起了他新发现的血液循环学说。第一次接触这些知识的德吕亚非常好奇。
“是的,”西班牙人说,“血液在我们体内周而复始不停流动,它经过心脏,把思想和意识带到身体各处,这样我们就能走,能说话,能思考。”
“这么说,灵魂是血液产生的?”我问。
“不。灵魂的源泉是心脏,而血液则是它的殿堂。”
“妙啊。”德吕亚叫起来,“灵魂的殿堂!”
“哦,真谢谢您的夸奖,德吕亚修士。您和一般的天主教徒不一样,您喜欢新知识,我这个循环学说总是受到攻击。”
塞尔维特受到攻击的又岂止是血液循环学说而已!这位神学上的游侠,手持长矛,纵骑向所有可能的障碍猛冲;只有冒险,只有荒唐,反常和危险才能使他激动。他好斗地同他意见不同的人互相攻击以定是非。这样一个自高自大,趾高气扬,永远准备战斗的人,所到之处,必然会四处树敌。早在他出版《三位一体的错误》一书时,斯特拉斯堡的学者布赛就曾说过,“那流氓应受到把肠子从身体中活活抽出的惩罚。”塞尔维特是基督教世界眼中的魔鬼使者,和这种人交往必然会十分危险,因此我时刻注意不要和他走的太近。而这一点塞尔维特本人也察觉到了。
但他似乎对我相当有兴趣,总是找机会和我说话。即使在被我几次三番地回绝后,他的热情依然不减。我自然还没有以为塞尔维特也会像德吕亚那样爱上我,他这个过分自信的人为什么肯关注我呢?
这个疑问在塞尔维特即将离开圣加尔时才解开。那天我们在走廊上相遇,他拦住我说:
“赫利修士,我相信我发现了人类肺部循环的奥秘,您想听吗?”
“谢谢您,但是我想德吕亚会更感兴趣。”
“怎么?您没有兴趣?”
“我嘛,我严格恪守修道院的规定,把苦修作为最重要的事。”
我转身要离开,他立刻叫住我,“等等赫利修士,我想问您,您真的是在1530年,也就是十四年前来到圣加尔的吗?”
塞尔维特是什么意思?我暗暗有些吃惊,他是否知道了什么,或是看出了什么?否则怎么会问这个?
我点点头。
“原来这是真的!”他面露喜色,“我一直觉得您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充满知识与智慧,又很成熟。听说您在来到圣加尔时便是这样年轻,这多好,这多美!您知道我曾经当过医生,见到过很多人,年老的,年轻的,美的,丑的,聪明的,愚蠢的,却从未见过您这样堪称完美的人,但是……”
塞尔维特突然露出犹豫不决的神色。
“有什么问题吗?”我问。
“……是这样,”他搓着手指,“我想摸摸您的心脏,我想知道您与我们这些人有什么不同。”
塞尔维特看着我,目光恳切。
“行吗?只是听听心跳,我不会说出您的秘密。”
我轻轻摇头,“你错了,先生。我只是个普通人。”
“啊!不不不!”他拉起了我的手,“您别拒绝我,以上帝的名义。我好奇,对!就是好奇!它抓着我的心。如果我在您的拒绝之下屈从了,我会后悔终生的!”
他一个劲地求我,那种西班牙式的喋喋不休和热情似火。最终屈服的是我,再说我也知道他并无恶意,我这奇怪的身体在他眼里就像是一颗改变了轨道的星星,一个长了十二只手指的婴儿,一株开出绿色花朵的玫瑰,都是他的研究对象罢了。
于是在走廊上,经我的允许,塞尔维特把手掌放在我胸前,摸我的心跳。
“非常沉稳有力,每分钟六十五次。恭喜您,赫利修士,您有一颗健康又年轻的心。”
他把手收回,咧嘴一笑,“我还以为会是一分钟一次呐。”
“您错了。”我说。
“是啊。”
“那您对我的年轻,有什么解释吗?”我故意问他。
“呃——”塞尔维特揪着山羊胡,“这个嘛。坦白地说,我不知道。”
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样子快活极了,一点没有失望的表情。在他看来,无法看透造物主的秘密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这件事除了塞尔维特和我以外,没有任何人知道。我可不想告诉德吕亚。他要是知道‘塞尔维特乱摸我胸膛’的事情,以他那布列塔尼脾气,大概会去找西班牙人算帐的。
德吕亚和我一直小心地保持我们的秘密关系。他爱我,这点我再清楚不过了。
塞尔维特走后,德吕亚就开始研究那些激进的学说。到了最后,他自己发明的理论比塞尔维特那一套要更可怕、更疯狂。我觉得他是着魔了。
“爱德华,告诉我,你相信上帝吗?”
他破天荒地问我。
我不安地望着他。他的头发依然金黄发亮,但是脸容呆板了,额头上生了皱纹。他三十七岁了,那是1553年。但在德吕亚的眼里却依然燃着火光。二十二年,我能够给予他的一切,都给他了。
“你不相信吗?”我反问。
“啊。你并不懂我的意思。我是说,你知道吗?有一种不完美信仰?”
“什么是你所指的‘不完美’?”我皱了皱眉,问他,“从某种意义上说,神灵并不完美,他们有时就像凡夫俗子……”
“不,”他打断我,“我所指的神的不完全,并非是因为他从某个角度像人类,而在于他的本质。神全知全能,无边自信,但正是这局限了他,他看不到一切。神创造世界,却无法掌握;创造了人,却无法遏制人的思想。”
“哦,就因为这个你就不信神了?”
“谁说的?我信。”德吕亚捧起我的手,握在掌心,“因为神的奇迹就在我眼前。如果不是他的力量,我又怎么会遇到你,爱上你呢?”
他那带着皱纹的眼睛温柔地看着我。过了很久,他又说:
“你多年轻啊!你爱我吗?”
“德吕亚……”
“你在看着另一个人的身影吗?爱德华,如果可能,我多想将你以往的那些岁月涂抹掉。知道吗?我有时会想,上帝即虚荣又孤单,因为我们住在他创造的光里,而他却住在令人难以忍受的黑暗中——那光的来源。不过我自己很满足了。”
他站起身走出了房间。我坐在他刚才坐的椅子上叹气。
他懂什么?他不知道我其实拥有许多个世界,一个世界烧毁了、结束了,下一个世界便开始萌芽。在上一个世界里的是我的人生,在这一个世界里的不也是吗?这一个,那一个,那一个,那一个,在无限的世界里有无数个可能的人生。
16
塞尔维特被捕的事情是很久以後才传到圣加尔的,我与德吕亚在得知消息後就筹划著救他,但没过几天,另一条更确切的消息又说,塞尔维特成功地逃跑了。
“太好了,他没事!”德吕亚一边在胸前划十字,一边说。
“他暂时是安全了。”我说。
“怎麽?难道你觉得他还会遇到危险吗?”
“岂止!塞尔维特不仅仍在危险中,而且以後的危险将更致命。”
“你说得太过了,爱德华。塞尔维特既然已经逃走,加尔文会慢慢冷静下来,反省自己的行为。”
“你居然这麽说,看来你还不清楚加尔文是一位怎样可怕的魔鬼。我们来看看,这个日内瓦的宗教领袖是什麽人。他为什麽要抓塞尔维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