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吉兹公爵和安茹公爵所约定的那一天很快到来了。夜晚,我坐在房间里,耳朵听着窗外的声音。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在月亮和地面之间肯定飘过了一片云彩,因为夜越来越黑了。
接着,随着午夜接近,我似乎听到了无数难以察觉的、模糊的、种种不同的声音。突然,天空中传来教堂颤悠悠的钟声。
半夜十二点的钟声。我一下一下数着。
最后一下钟声在空气中颤抖着,就像有一只青铜翅膀的鸟在空中飞翔,随后钟声慢慢地,忧郁地,凄凉地消失了。
几乎同时,这座城市却急骤地从梦中醒来,进入另一个更黑暗的世界。
先是几声枪响,然后是突然而至的一大片枪声,一大片惨叫。这两种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响,一个比一个更可怕,更毛骨悚然。我刚开始以为是骚乱,但后来,我看到一群拿着长矛、火枪的白衣天主教徒追赶着一群惊恐的黑衣新教徒,那些白衣人喊着“杀死他们!一定要把他们全部杀死!来吧!来吧!杀死这些胡格诺狗崽子!”
这是一场屠杀。这一刻起,天主似乎对巴黎撒手不管,于是,魔鬼登场了,他赐给那些刽子手、让他们焦躁难忍、只想杀人和流血的琼浆玉液的名字,叫仇恨。
仇恨在此时是唯一的法则,它的火焰疯狂燃烧,烧掉了眼睑,烧掉了眼睑后黑色世界里的血液、颅骨中的脑浆;它还烧掉了睡眠和睡眠的甜蜜记忆以及整个夜晚。
这就是吉兹公爵策划的事情:利用婚礼做诱饵,屠杀胡格诺教徒,因为大批的新教首领毫无防备聚集于巴黎,这个计划很难落空。
瓦卢瓦王室为她的敌人摆下了一个甜蜜的圈套。
就在我窗下的街道上,一队天主教徒正在进攻一幢楼房。我能听见房子里手无寸铁的胡格诺教徒发出的尖叫。
在那些白衣的凶手中,有一个手持砍刀的年轻人最为积极,他一边杀人一边叫着:
“对!我可以随意杀人!在今天这个夜里杀人,别人不会对我怎么样!”
他们一面杀人,一面把死人和受伤者,尸体和垂死者扔在街上;他们从四十尺的高处摔下来,尸体乱七八糟地堆叠在一起。
我无法忍受这种残忍的景象,从抽屉里拿出火枪。这时窗外爆发一阵吼叫,我迅速跑到窗边,看出去。
对面那幢楼房的三楼窗口,一个新教徒的女人正站在那儿,手中捧着一个巨大的陶罐,向街道上的暴徒们砸下去,几声惨叫,两个人被砸倒在地,哼哼着起不来了。
“好啊!”
我叫起来。对面的女人看见了我,她对我说;
“先生,谢谢!”
然后她手里又一个罐子扔了下去,尝到苦头的进攻者们立刻散开了。
“滚吧!你们这些天主教的猪!”那女人骂道。
我拍手叫好。但突然,一声枪响,那女人倚靠的阳台上碎石飞了起来。我立刻拿出火枪,对准刚刚开枪的进攻者射击,那家伙一下子就没气了。
“啊!好啊!好啊!”这回轮到她叫好了。
“嘿!”我冲她喊,“要枪吗?”
“是的,先生!”
“接着!”我一甩手,枪飞了出去,正落到她脚边。她捡起来,冲着街道就放了好几枪,虽然准头差点,也放倒了几个人。我们两个兴奋的大叫。
不久子弹用光了,我准备扔一些火药过去,但就在这间歇的时候,天主教的暴徒们冲上了楼房,几个男人闯进阳台把那个女人拖走了。
“住手!混蛋!”
我叫着,拿起我的枪和佩剑,奔下楼。等我来到街道上,那些暴徒们已经不见了,但是另一伙人拦住了我的去路。
那七、八个人聚集在一匹马的周围。而马上坐的正是吉兹公爵。
在他们的脚边,我看到了刚刚那女人的尸体。她其实很年轻,只是个少女。
“赫利先生,”公爵说,“我竟没发现在我身边的人中间出了一个天主教的叛徒!”
面对这场屠杀的幕后主使,我终于忍无可忍,对他说:
“你杀了多少人!你这个刽子手!”我举枪对准公爵。
“放肆!”一旁的贝姆先生大叫,开枪打飞了我手中的枪,“公爵,请下令杀死这个叛徒!”
“等等。”
公爵拦住他,又对我说,“赫利先生,您似乎已不是第一次救胡格诺教徒了吧?又是出于人道?呸,人道!为了天主的事业人道算什么!”
“天主的事业!如果天主竟需要人们作出这么大的牺牲,那么人们就会恨他、推翻他!”
“公爵!”贝姆说,“快下令处死他!”
他的枪口对准了我。我并不害怕,反正我不会死,虽然那种经历非常可怖,但我不会死。我大可以在另一个国家以另一个身份重新开始人生。
我看着贝姆,等着火药迸发,子弹穿透我的身体。
“慢着!慢着!”
从右侧走来了另一队人马。为首的正是安茹公爵。他今晚想必也是来观看他制造的惨剧的,因为他和吉兹公爵一样,华丽的衣服上沾满了血迹。
“您怎么到这来了?”吉兹公爵问,“宫里的情况呢?”
“国王把纳瓦拉带在身边,我们无法下手。不过,您似乎在和一个天主教徒纠缠不清,这种事情不该发生在今夜。”
我听出这两个残酷的家伙为了扫清新教势力不惜毁灭他们亲妹妹的幸福,让她刚刚新婚就变成寡妇。但我清楚,要是想稳稳当当的活着,就必须在短短的一刹那作出决定,必须在吉兹和安茹之间作出选择,而这种选择将对一个人的一生起着重要作用。这个选择一旦作出,我就得坚持下去。
吉兹公爵不一定会处死我,但贝姆先生肯定会千方百计除掉我这个妨碍他前途的绊脚石。而安茹公爵这边……
“这位赫利先生是我的人,怎么处置是我的事。他协助新教徒逃跑,这是不可饶恕的!”吉兹公爵大声说。
“让我来解决他吧!帮助新教的人就是天主的敌人!必须去死!”
贝姆开枪了。我感到左腹部一阵剧痛。
“住手!”两位公爵一起喝住了贝姆,他没来得及补上第二枪。
“好了!贝姆先生!”吉兹公爵说,“您今晚杀死了克利尼,这就够了。这个人不值得你去杀。”
混蛋!我的选择结束了!
“安茹公爵,”我捂着伤口,对他说,“如果可能的话,如果您还觉得我不是一点用处都没有,那么,就让我做您的仆人吧。”
我伸手抓住他蹬着马镫的小腿,看着他,把我全身的意志力都集中到眼睛上,并低声说:
“救救我。”
我昏倒在地。其实我并没有这么虚弱,那伤口对别人来说是致命伤,对我而言只是一个小伤口。但我要获得安茹公爵的同情,就必须把一切弄得像真的一样。此时我躺在地上,听见安茹公爵吩咐身边的侍卫们赶快救我。
他们七手八脚地为我止血、包扎,并给我闻那刺鼻的嗅盐。那味道浓烈极了,我再也装不下去,只好醒过来。
“他没死。”一位侍卫报告。
“算他命大,”吉兹公爵嘟囔了一句,“好啦,贝姆先生,您的枪法一向很准,但今天赫利先生似乎是有天主保护呢。”他扫了我一眼,“不过他对我已经没有用了,如果安茹公爵想留下他,我不会反对。”
紧接着吉兹公爵走了。
我被两个人抬起来。安茹公爵从马上居高临下看着我。他乌黑的眼睛映着火把的光,这使他的表情即专注又迷茫。公爵没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这一队人马立刻跟着他往卢浮宫走去。
22
安茹公爵,即亨利·德·瓦卢瓦在卢浮宫占有一个很大的套房。在这个房间中现在有一间属于我,实际上我现在已经是公爵的侍卫官之一。我的房间在安茹公爵自己的房间的斜对面,中间隔着一条走廊。
根据我的经验,想在这个位置上,特别是宫廷侍卫的位置上站得稳,首先要了解周围的人。我可不想再经历贝姆先生对我所做的一切了。
像我这样的侍卫,在安茹公爵身边还有三个:格吕,他年纪很小,大概只有十八、九岁,还带着孩子气的幼稚;德帕农,年纪和我相仿,是一个花钱如流水的花花公子;桑司朗德,他在三人中年纪最大,二十七岁,是个沉稳的人。
我与桑司朗德走得比较近,因为整个公爵套房中的人,只有他看来即成熟稳重,又性情谦和。
“您的伤好了吗?赫利先生?”在圣巴托罗缪屠杀一个月后,他问我。
“差不多全好了。谢谢您,桑司朗德先生。”
“说真的,您的伤好得可真快,这么严重的枪伤!”
“医生也这么说。”
“知道您的伤好了,公爵肯定会很高兴的。”
“哦?这么说公爵是有需要我的时候了?”
“那倒不是。”桑司朗德摇摇头,“您要明白,我们的主人和您原来的主人关系并不好,他们一直在暗中较量。现在,被吉兹公爵抛弃的您受到安茹公爵的重用,这已经够吉兹公爵受的了。”
我笑了起来,“原来我已经在为安茹公爵效力了。”
“是啊,再说公爵也的确很看重您。”
“我很吃惊。我不过是……”
“想想吧,赫利先生。公爵每天都让医生报告您的恢复情况。”
“哦……”
这让我有些担心。安茹公爵与我素昧平生,这么关心我,实在让人无法开心。自从我到了法国,给予我‘关心’的吉兹公爵和贝姆先生也正是抛弃我和伤害我的人。
第二天,得知我痊愈的公爵召见了我。果然像桑司朗德所说,他并不是因为有事才惦记我的。我们在公爵大客厅里的谈话全都是东拉西扯。不过也正是在闲谈中,能让我更仔细地观察公爵是个什么样的人。
安茹公爵讲起话来跳跃性很强,刚刚还在说法国和西班牙的政治局势,下一秒钟就突然谈起巴黎的香水制造来了。不过既然是他说我听,我就得忍受这种信马由缰。
安茹公爵的表情总是很丰富,虽然一般人并不这么觉得,我能注意到是因为我盯着他的眼睛:人类的眼睛就是天主的闪电,是证明天主神性的东西。
这种眼神,有时候像一缕阳光或者一下抚爱那样温柔亲切;有时严肃得像在审问或者可怕得像在威胁;有时像一把猛然出鞘的匕首的锋刃一样锐利刺人。
可是,这种眼神除了在他一生中重要的时机,并不活跃,经常停滞不动,仿佛想隐藏在他内心最深处的隐秘想法。
安茹公爵有一双很漂亮的手:手指尖细修长,白得像雪花石膏一样。而这双手比那眼睛更容易透出心里头的情感。在没什么事的时候,那双手总是规规矩矩地交叠在一起,而一旦激动起来,那双手就会挥舞起来,因而常常伤了自己。
如果让我说,我会觉得公爵身上有一种女人气。无论是他上过妆的、秀丽的容貌也好,还是他的眼神和双手表现出来的神经质也好。但这种稍微的女性气质并不让人讨厌。我是从一个充满男性魅力的时代成长起来的,一百多年后这种气质在法国渐渐让位给更中性化的风尚。而风尚这种东西,就像一个年轻的女人,让人捉摸不定。
当我在安茹公爵套房里养伤时,外面的世界发生了几件事:查理九世国王在圣巴托罗缪屠杀后精神一蹶不振,有时在走廊上看到他,觉得国王的脸苍老的像个老人,而其实他只比安茹公爵大一岁;纳瓦拉国王被囚禁在宫里,受到国王和玛格丽特公主的保护暂时性命无忧;公主的身边出现了一位年轻英俊的骑士,显然是她的新情人;吉兹公爵纠结贵族们成立了天主教神圣同盟,公开对抗一切新教徒和胆敢袒护新教的人。
来年二月,一队波兰使节秘密进入巴黎,这件事只有少数人知道。他们首先会见了国王、王太后。卢浮宫里的人纷纷猜测,波兰人是想从法国的王子中选一位做波兰国王。
而现在法国的王子有两位:安茹公爵和他的弟弟阿朗松公爵。我想后者被送去波兰的可能性会大些,因为王太后凯特琳很喜爱安茹,不会让他离开巴黎的。但国王那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我不想离开巴黎,所以希望去波兰的会是阿朗松。
波兰使节和国王的密谈一连进行了好几天,这让大家生出了很多疑虑。我打定主意,只要安茹被选中,我就辞职。
那天我准备将自己的决定和公爵谈一谈,但在公爵的套房门外,我却听到了意料之外的声音。
“请您后退,德帕农先生。”这是公爵的声音,一贯的高傲,但不知怎的,多了一些颤抖的尾音。
“别装了,公爵。”这是那个轻佻的花花公子的声音,“您害怕去波兰,您的臣民将是一群未开化的蛮子,那儿的天气冻死人,您细嫩的皮肤要完蛋了。”
“放肆!”
“哎哟!您在巴黎是个人物,但一到波兰,您就只是那些蛮子的傀儡。您以为谁会凭白跟着您去那个鬼地方,格吕?桑司朗德?还是那个您刚找回来的赫利?”
“去波兰的将是阿朗松!”
“哦!您相信王太后不会放您走。但您别忘了,做决定的是波兰议会和国王、您的哥哥查理九世,他恨您!”
“住嘴!德帕农!”
“心虚,您多心虚啊!因为您自己比任何人都清楚国王有多恨您,亨利·德·瓦卢瓦……”
“放开我!德帕农先生!”
“瞧啊,您怎么抖得这么厉害。对,我忘了,您的家族有发疯的因子,您家族的成员都死的离奇,就像诺查丹玛思预言的那样……”
在门外偷听的我觉得德帕农太过分了,即使安茹公爵不是王族,这样侮辱一个家庭也是卑鄙的行为。我后退一步,然后一脚朝门上踹去,整扇房门猛地敞开。
按住公爵肩膀的德帕农吓了一跳,他看见我,叫了一声,随后瞪了我一眼又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走了。
我关上门,回身看着安茹公爵。
他已经坐到椅子上,头低垂着,棕色头发遮住了脸。
“公爵……”
“我没允许您进来,赫利先生。”他的声音很平静。装得很平静。
“请原谅。公爵,但我觉得德帕农先生如此不敬……”
“这跟您没关系,请走吧,赫利先生。”
我默默地望着他,退出了房间。
下午,我遇到桑司朗德,把德帕农的事情跟他讲了一遍。
“难道安茹公爵会害怕他吗?”
“对啊。”桑司朗德温和地说。
“对?!他们一个是公爵、法兰西王子,一个不过是个侍卫官。”
“……但现在德帕农最受宠啊。”
“嗯?”
“您难道不知道,安茹公爵喜欢男孩子吗?”
我摇头。桑司朗德惊讶地说,“我还以为您早就知道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