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在亨利选新教领袖纳瓦拉国王亨利·德·波旁为王位继承人的消息公布后,西欧一片大乱。
先是教皇西克斯特五世将纳瓦拉国王革出教门,并宣布剥夺其继承权;接着西班牙国王菲利浦二世,也是法国国王亨利二世的女婿,宣布有合法的继承权;吉兹公爵作为国王的堂兄,也不甘落后,加入角逐中来。
经过几番交战,西班牙国王和吉兹公爵联合在一起,重组了天主教同盟,并与新教军队开始了大规模战斗,双方互有胜负。
1589年,吉兹公爵领导的军队公然开始进攻巴黎。
王太后逼迫亨利废除纳瓦拉的继承权。但她哪里知道,现在的亨利已经不是那个任由她摆布的小男孩,他现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甚至不怕失败。
公爵提出和国王谈判,处于被动包围下的王室只能同意这个要求。
谈判的地点选在弗朗索瓦生前住的房间,而在他之前居住这房间的是玛格丽特公主、现在的纳瓦拉王后。
吉兹公爵比几年前显得苍老了一些,但依然生气勃勃。他第一眼见到国王时吃了一惊,说:
“陛下,您不舒服吗?”
亨利还在发愣,过了一会才突然想起这问题是问自己的。
“不。我很好。”他回答。
“巴黎的空气对您不太合适。”
这句话让亨利和王太后露出郁怒的表情。吉兹公爵哪里说的是空气,他说的是国王应该离开巴黎。这才是重点。
“你大概是说巴黎的空气对你再好没有了吧?”亨利咬牙切齿地说。他的火气上来了。在重兵围困时,说这种话很危险,我从身后抓住了他的胳膊,几乎同时,王太后的手也搭在亨利的肩上。
“那么依公爵的意思,哪里的空气比较适宜?”她沉稳地说。
“卢瓦尔河畔的布卢瓦,一直是陛下喜爱的休憩地,那里也是法国景色最美,物产最丰富的地方,对陛下的身体来说很合适。”
“好的,陛下和我会去布卢瓦,但是公爵,您别忘了,国王走到哪里,哪里就是都城。”
“我自然不敢忘。”公爵回应道。他的脸上露出胜利的喜悦。
“等陛下到了布卢瓦,我会去那儿回合的。”
“欢迎之至。”王太后接道,但她的表情却分明在说:但愿你死在路上。
“陛下,”公爵看着亨利,“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告诉您。”
亨利困惑的看着他,然后看向王太后。
她点了点头。
在这一刻,凯特琳·德·美弟奇仿佛又成了她曾长期扮演的那个幕后统治者的角色。她轻声地说:“没关系,他不会伤害你,照他说的做。”然后这位可怕的女性,带领着随从们退出了房间。
亨利拽住了我的手,因此在最后,房间里剩下的是公爵,亨利和我三个人。
吉兹公爵等了很久,才开口说:
“很久以前,就在这个房间里,曾经有三个叫亨利的男孩在一起玩耍长大。但现在——”他看了我一眼“——其中一个本应正在这里的男孩已经成了其余两个男孩的敌人。”
他说的是纳瓦拉国王。是的,这三个同样叫亨利的人,在少年时曾是最好的玩伴和朋友;但现在,他们是敌人;而未来,他们中必定只有一个能在斗争中幸存。
“你说这些有什么用。”亨利慢慢地说。
“是没什么用。那些都只是回忆,而我们要向回忆告别了。”
公爵抓住国王的手,这个动作险些让我拔出剑来,我的手都已经按在剑柄上了,但公爵并未做更多的动作,只是盯着亨利。
“陛下……我多么希望您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公爵抬起亨利的手,放到嘴边。嘴唇碰到皮肤时,亨利非常明显地哆嗦了一下,仿佛碰触他皮肤的是冰冷的蛇。这个吻手礼很长,当公爵松开手时,我瞥间亨利的手背上显出了血丝。
“吉兹公爵!”我拔出剑。
“赫利!”国王拦住我,“放他走。”
公爵优雅地鞠了一躬,离开了房间。
在凯特琳王太后重新回来之前那短暂的时间里,我替亨利擦去了手上的血迹,但牙齿的痕迹却擦不掉,只好用袖子遮挡。
“吉兹他……是不是喜欢你?”我悄悄问。
“我不知道,”他说,“而且也没有必要知道了。”
王室迁到布卢瓦的当天,王太后和亨利进行了一次长时间的密谈。当他回到房间时,我发现他的脸灰白得可怕。
“出什么事了?”
“赫利,你的剑术很好,对吧。”
“当然。”他问这个做什么。
“跟吉兹公爵比呢?谁会赢?”
“不知道,我们没有比过,不过,亨利,你应该和公爵比过吧?”
“对。”亨利想了一会,“那已是几年前了,那时我还可以打赢啊。但现在……谁知道……”
他沉默了。不过我看得出他心里在不停地翻滚着一波又一波的思想。
“赫利,”他说,“我母亲决定除掉公爵。”
“杀了他?!”我吃惊地叫起来。
“对。”
“你不能这么做!他——他是你的堂兄!”
“他是图谋篡位的人!”
“但公爵在巴黎放过了你,你却要暗杀他!”
“我不仁不义,对吗?两面三刀,对吗?”亨利盯着我,双眼显出少有的光芒,“现在洛林的雌鸫族徽就要吞食掉法兰西王室的百合花徽了!是他逼我这样做的!在这件事情上我没有选择!我希望我有,但我没有。”
12月23日,吉兹公爵来到布卢瓦,他觐见国王的要求立刻被同意了。他哪里知道,在布卢瓦堡亨利三世的房间里,四十多名卫士已经宝剑在手,严阵以待。
亨利和凯特琳王太后站在厚重的帷幔之后,我档在他们身前。
大门打开了,吉兹公爵踏进房间。他很快就发觉情况不对,立刻转身要出去,但大门已经在他身后关上了,将公爵自己的卫士也挡在门外,四十多名士兵一拥而上。
吉兹公爵挥剑应战。他果然是出色的剑术家,即使被那么多人围攻,他仍可以勇猛地劈刺,接连杀死了四个人。但毕竟寡不敌众,公爵身上布满了剑伤,地毯上洒满了鲜血。
“亨利!”
他冲我站的地方喊。显然他知道帷幔后面有谁。我不知道他喊这个名字究竟是在喊我身后正浑身颤抖的国王,还是他自己。
这个秘密永远都不可能知道了。一名卫兵刺中了他的心脏,鲜血沿着血槽喷涌而出,不久,他倒在血泊中死了。
房间里又归于平静。我命令卫兵将尸体抬走。此时,亨利才和王太后走出来。
王太后表情冷酷又喜悦,但亨利却盯着地板上殷红的血迹,双肩低垂着。
“孩子,”王太后说,“他死了,你的敌人死了。”
“是的,我一个朋友都没有了。”
“我的孩子,你在说什么?他是你的敌人,现在他死了,你应该高兴。”
“……我高兴。”
国王笑起来,不过笑得那么虚情假意,连屋子里的回声都十分凄惨。
吉兹公爵的死并未像王太后期望的那样带来好消息。正相反,吉兹公爵的弟弟梅因公爵在巴黎拥戴波旁红衣主教为新国王查理十世。实际上,巴黎已经将正统的国王亨利三世废黜。
我不知道王太后面对这种结果是否还以为她暗杀公爵的行动是正确的。她自己已经无暇顾及这种事了,因为她的健康状况突然恶化。七十岁的王太后无法再抵御疾病的侵害。
1589年初,王太后在布卢瓦去世。
那几天,亨利失魂落魄。我和路易丝王后十分担心。好在他恢复得很快,甚至恢复得太好了。那种在王太后压制下的抑郁从他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轻松。他终于可以无所顾虑地做他想做的事了。
亨利作出的第一个决定就是和纳瓦拉国王联合,一起进军巴黎。
这个决定相当明智。不论是亨利,还是纳瓦拉,任何一个的力量都不足以击败天主教同盟,但联合在一起却可以。纳瓦拉国王很爽快地同意了这个决议,毕竟亨利指定的继承人是他,联合对他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联军很快攻到巴黎城下,但要想进入城市却不容易,纳瓦拉国王采取了包围战术,想把巴黎围垮。
围城战漫长艰苦,转眼已到了夏季。许多城市看到联军的优势,又开始投靠而来。
亨利一直忙着接见各地的贵族和教会代表。
8月1日,一名教会代表雅克·克莱芒请求觐见。
我得到卫兵的报告,走到门口,看到一位白袍的多明我会修士。
“是您要面见国王陛下?”我问。
“是的,阁下。我是梅斯来的教会代表。有一封信要面承陛下。”
“请把信给我。”
“对不起,阁下。我代表神圣的教会,必须遵守命令。”
“陛下很忙。”
我不想让他去见亨利,如果只是递一封信,没必要和他浪费口舌和时间。但我们的对话却让亨利听见了。
“赫利伯爵,”他叫我,“让克莱芒修士过来,天主教的代表都是我尊贵的客人,况且你也还有其他重要的事情要办。”
既然国王下了命令,我也不好当面反驳,于是我侧过身,让修士通过。
亨利带着亲切的微笑。他虽然有种种怪异的癖好,却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在此时能得到教会支持的话,他肯定会很高兴。
我继续看刚才没有审阅完的批文。正在此刻,房间里突然传出几声叫喊,我立刻回身,看见克莱芒正握着匕首,狠狠地向亨利刺过去。而处于危险中的那个人看到闪光的刀锋,却像被施了魔法一样动也不能动。
“拦住他!”我叫起来。
几个卫兵冲过去刺穿了修士的身体,他的白袍立刻溢满触目的红色,但同时,他手里的匕首也深深地刺进了亨利的小腹。
“我奉全能的天主之命,惩罚你这个叛徒——”咽气前,修士还在声嘶力竭地叫着。
我抱住亨利,他柔软无力地靠在我怀中。那苍白削瘦的身体里居然有那么多的血,从伤口里流出来,仿佛可以听到滴滴答答液体溅落的声音。
他一定想用力抓着我的手,就像以前一样,但现在那曾经能在我皮肤上留下指甲压痕的手指却只能轻轻地抚摸。
亨利的眼睛望着天空,用只有我能听见的声音说:
“这一天迟早会到来……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
我紧紧地抱住他。
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我见过那么多死亡,清楚它会在何时念起你的名字。
亨利的伤太重,御医们竭尽全力,他的生气还是在一点点流失。我和路易丝王后守在他身边。纳瓦拉随后也来了。我们三个人,爱人,妻子,朋友,都确定他时日无多。
亨利顽强地坚持了一天,充满痛苦和忏悔的一天。到了傍晚,他把手伸给我和王后,说:
“我看到了一道光芒,我看到了我们的天主……他呼唤我……我的天主,我的天主,您宽容地接受我吧……我的天主,请您忘掉我曾经做过国王吧,因为我上您身边的时候既无权利又无王冠……请您忘掉国王的罪行,只请您记住我作为一个人的痛苦吧……”
亨利死了。路易丝王后扑到他身上失声痛苦。她太幸运了,她可以留在这儿,她可以哭,可以自在地悲痛。
而我必须履行我作为侍卫官的一切责任。
晚上,事情忙完了之后,所有的人都应离开亨利尸体所在的房间,只由神甫们在外面的房间祈祷。第二天,他会被盛在棺椁里。
但我没有走,我想再待在他身边一个晚上。路易丝王后同意了我的请求。
亨利苍白的身体穿着华丽的礼服,躺在床上。
他离开了我。
他们离开了我。
我很熟悉这种感受,可以因他而有的那份灼痛的爱意与悲伤,如同我对法兰西斯或德吕亚中的任何一人一样深重,这是一种怎样的疼痛呢?
我躺在亨利身边,他尸体的旁边。这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晚,蜡烛不久之后都熄灭了,我睁着眼睛,看着他,深夜中的他。看了一夜。
当黎明来临时,初露的光辉照亮了房间,也照亮了我面前的人。生命在亨利身上消褪得那么干净,他已丝毫没有生的气息。我把手放在他冰冷的胸膛上,那不是我的亨利,昔日他的身子摸上去柔软如绵,而现在——现在——
我终于明白。永远,永远,永远都不能再见到他。就像那些曾经活着的人,他无疑是永远地走掉了。这是我早该想到的事,如果亨利没有被刺杀,这件事迟早也会发生,只是推迟30年。
我只能看着他们死去。我活着。
不论我再经历多少爱情,各种各样的爱情;不论我成为什么样的人,骑士、修士、宠臣、甚至国王;不论我多么艰苦的努力,取得什么样的荣耀,全都是空的,没有任何意义。
这个世界仍然依照它自己的规律冷漠地转动,没有任何人能留下痕迹。
我不是个死人,我想获得一些东西。但是鲜花会枯萎,人会死,国家会毁灭。我为之爱的那些人,那些国家,我为他们付出了那么多,但是当我想站在远方心满意足地看着我所得到的东西时,他们却已死亡。我抓住的只是燃烧之后所剩下的记忆的灰烬,得到的只是双手上被时间之火灼疼的伤疤。
那些无数曾在我身边生活的人,就像短暂生命的蜉蝣,只存在那么短的一瞬间,便消失了。
法兰西斯,德吕亚,亨利,他们也只是翅膀能反射特别的光线,才能让我注意到的飞虫。
上帝啊!你是在惩罚我,为了我不应该得到的东西。
之后的事,已写在了历史书里:纳瓦拉国王皈依天主教,成为了国王亨利四世。
路易丝王后把我留在身边,在亨利于王室墓地下葬后,她退隐到了雪浓城堡。几年后,王后也去世了。
我一直在她身边,我能看到她自那体起就永远穿着的白衣;我能感觉到她的悲痛;我也懂得为什么她的脚步呆板僵硬。自那天以后,她就没有流过一滴泪。她不是一尊变成女人的大理石雕像,倒像是在慢慢石化的一具血肉之躯。
她将我留在身边,因为我是她绝望的日子中唯一的朋友,唯一的一个可以和她分享那些记忆的人。
路易丝王后死的时候非常安详。
“死,就是能再见到他;死,就是和他重逢,而且永远也不再离开;我能死是多么幸福啊!”
她说。
※ ※ ※ ※ ※
朱丽久久递盯着爱德华·赫利的眼睛。
“我无法想象,你曾爱过一个国王。”
“国王也是人,只是更加不幸而已。”赫利教授比她平静许多。他不会流泪,也不会哽咽。这是他自己的故事,他已听过无数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