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正有仆人在给马刷毛。那本书正砸到它脚边,可怜的小家伙被吓了一跳,挣脱了缰绳,一边跑一边嘶叫。仆人跟在后面抓它。
法兰西斯看到这情景咯咯地笑起来。我觉得他这个恶作剧太不象话了,但还没等我斥责他,他却搂住了我的脖子,把头埋在我的胸前。说:
“琼要出嫁了。”
我立刻原谅了他的恶作剧,他的任性。琼不仅是他的姐姐,也是他半个母亲和最好的朋友。但女孩子总得出嫁,总得嫁给什么人。
法兰西斯的肩膀一抖一抖的。我知道他在哭,但再多的泪水也无法换回什么。一个月后,琼远嫁到约克,成为了内维尔家的儿媳。而因为内维尔家正是王太后的娘家,这样肯特伯爵便与王室联上了姻。
琼出嫁两年后,生下了一个男孩,而且内维尔家的人对她很好。这才让法兰西斯多少放心。
时间过得很快。在失去琼之后,法兰西斯和我成为了亲密无间的朋友。而随着年龄的增长,生活中发生了很多事情,有好有坏,它们就像今天在我们面前盛开的花朵一样,不论它们是欢乐的还是忧郁的,是芳香的还是恶臭的,是喜悦的还是沮丧的,它们的花苞都是在这以前形成的,有的则很早就开始生根,正如它们将来会结果一样。
又过了一年,肯特伯爵因伤寒去世,法兰西斯成为了第六代的肯特伯爵。
“可为什么我还是个孩子?”
那天他悄悄拉着我的手说,“我宁愿去冒险,而不是枯坐在家里管理家产。”
他现在已经长得很像一个成年人了,这是他的希望。
1469年,爱德华四世迎娶了伊丽莎白·伍德维尔为王后。邀请了几乎全英格兰的贵族参加加冕典礼。
加冕典礼在西敏寺举行。当天晚上,宫廷举办了盛大的舞会。
“哎呀!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显赫的人物。”
法兰西斯挽着琼的胳膊说。
琼作为内维尔家的人,当然要出席这个仪式。只是,对我而言,最感兴趣的是琼透露出的秘密。
“大家都不喜欢这位王后。”当然,这个‘大家’指的是内维尔家的成员。
“为什么?就因为王后是伍德维尔家的人?”我问。
“别忘了。约克家族和兰开斯特家族是世仇,而伍德维尔家一向是兰开斯特的同盟。”琼皱了皱眉,“国王陛下要娶一位伍德维尔家的女人就够糟了,何况这个女人比陛下大五岁,还是个寡妇。”
“姐姐,我想大家知道这消息的时候一定都吵翻天了吧。”
“他们私下里说陛下简直是疯了。虽然太后没有表示出强烈的反对,毕竟决定这件事的是国王,更是她的儿子。但是勋爵却快给气死了。”
“你说的是渥威克·内维尔勋爵吧。他今天也来了吗?”法兰西斯问。
“他怎么可能不来。还在家的时候他就叫嚣着要给伍德维尔家的人点颜色看看呢。喏,他在那儿。”
在琼所指的地方,聚集着内维尔家的人,为首的便是渥威克·内维尔勋爵。他那张红彤彤的脸今天更红了,两道眉毛拧在一起,嘴唇紧闭着,高傲地看着全场的人。他身边站着巴斯顿勋爵。两个人不时说上几句话,但似乎一切都无法舒缓渥威克的愤怒。
“他今天的样子可真有点吓人。虽说他是陛下的表兄,也未免太不尊重了吧。”
“好了,弟弟。”琼拉了一下法兰西斯的衣服,“你没看见伍德维尔家的人吗?”
“是,我看见了。那是王后的哥哥瑞伯斯勋爵,他很高兴。”
“我恐怕他一看见内维尔勋爵的脸,就不会这么喜形于色了。”我接过话头说。这时正巧瑞伯斯勋爵四处顾盼的眼睛和内维尔勋爵的眼睛对个正着,他被后者阴沉的脸色吓得赶快转身躲开了。
“我说得没错吧。”
“但愿他们两个不要在舞会上大打出手才好……哦!国王到了!先生们,请注意礼节。”琼提醒我们。
果然,国王出现在大厅门口。
爱德华四世这年27岁,正值人生最美好的时期。国王身材高大,英俊潇洒,满头金发甚是显眼。他随和的性格和在战场上的勇敢无畏为他赢得了众多贵族的拥护。
国王身边,就是盛装的王后伊丽莎白·伍德维尔。虽然她年长国王五岁,还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的美貌却无人匹敌。站在国王身边的她光彩夺目。
我觉得自己大概可以理解为什么国王执意要娶这个仇家的女人。她太美了。
在国王和王后身后走来的,是王太后西西莉·内维尔。她年纪已经大了,却依然保持着年轻时那著名的庄严的美。十年前她的丈夫和儿子埃德蒙被敌人杀死,头颅悬挂在米柯城门上。而今天她的另一个儿子却和仇家结婚。她强装微笑,但心里在流泪。
太后身后是国王的两个弟弟:克拉伦斯公爵乔治,格洛斯特公爵理查。他们看上去也不高兴。
乔治今年20岁,活脱是从他的国王哥哥的模子上翻出来似的,只是更年轻一些,却是一样的漂亮。而他的弟弟理查只有17岁,和两个哥哥不同,他身材削瘦,长着棕色的头发和瞳孔,尤其是他缺少血色的脸庞更衬得他的眼睛颜色很深。
三年前在琼嫁到内维尔家时,我们就见过这两兄弟。当时他们正跟着太后住在约克郡。年龄相仿的我们很容易成了朋友。
王室成员到齐后,先是国王致词,接下来是王后。
我注意到渥威克·内维尔盯着王后的眼睛在冒火,于是我拉了拉法兰西斯,让他注意勋爵。
“渥威克恨不得掐死她。”法兰西斯贴在我耳边,小声地说。
的确,他也发现了。爱德华四世这次轻率的婚姻一定会引发王室内部的变化,一向团结一心的约克与内维尔家族已经出现了分裂的苗头。
“致词结束后我们去找乔治和理查吧。”他提议。
“你对陛下的私生活好奇吗?”
“不,”他挤挤眼睛,“我这是关心国家大事。”
下面是王太后致词,她的发言很简短。一结束,法兰西斯便向那两兄弟招手,不过似乎是有人抢了先,乔治和理查走到渥威克那儿去了。
“这可不好,”法兰西斯喃喃地说,“渥威克那家伙一定在煽动他们对王后的不满,瞧他那手舞足蹈、咬牙切齿的样子。”
“你在说什么,勋爵也是你的亲戚啊。”琼有些不高兴。
“不是这样,”我笑着回答,“法兰西斯的意思是勋爵理应为王室成员的团结作出努力,他也想跟他们进行谈话的,是吧?”
我碰碰他的胳膊。
“啊!对!我们去看看他们在说什么。”
离开了琼,我们向那一小撮人走去。
渥威克还在比比画画地说着,显然是在表达他的愤怒。乔治似乎是很同意他的话,而理查和巴斯顿勋爵则在劝渥威克消消气。
“我们得把那两兄弟拽过来。”法兰西斯对我说。
“干吗?难道你害怕渥威克污染他们的思想?”
“当然喽,那家伙在怂恿国王的兄弟反对王后呢。”
“乔治比较不好办吧。干脆叫理查,他比他哥哥头脑要清醒多了。”
法兰西斯叫了几声理查的名字。他显然是听见了,转身看了我们一眼,又回身跟乔治说了几句话,然后走到我们身边来。
“渥威克刚才在说什么?”法兰西斯立刻问道。
我们的关系很好,不用那些烦人的礼节。
“他说国王疯了。”
“哦!他在侮辱国王!”
理查倒是并不怎么激动。他说。
“我自己本来也以为爱德华是着魔了,否则怎么会执意要娶伍德维尔女士?他这么做让母亲伤透了心。”
理查看了眼王太后,担忧地说,“我想她昨晚肯定哭过。”
“那你呢,理查?”我问他,“你对王后怎么看?”
“我?”他想了想。“王后很美,人也很温柔。”
法兰西斯捅捅他说,“那么你觉得她还不错。你真是你们家理的怪人。”
“我只是说王后,并没有包括伍德维尔家的其他人啊。”
“猜你就不会喜欢瑞伯斯勋爵的。”我说。
“有谁会喜欢一个因为妹妹当了王后就开始趾高气扬的人呢?”
“他教养不好。”法兰西斯咬着嘴唇,笑嘻嘻地说。
我觉得理查本来是想再说点什么的,但他没来得及,乔治在叫他。
舞会就要开始了,我和法兰西斯都没有女伴,只得先站在一边。
先由国王和王后跳一整圈的轮舞,然后是其他的王室成员,最后才是普通来宾。这是礼仪规定。
必须承认,英俊的国王和美丽的王后跳舞的样子美极了,真是赏心悦目。单就相貌来说,他们非常般配。而且,从他们的目光中能看出来,这一对青年男女是真的爱着对方的。
只是,他们是仇家,是一国之君和王后。即使他们相爱,各种各样的障碍也会让他们的婚姻褪色。
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法兰西斯,他耸耸肩说。
“这婚姻嘛……如果一个婚姻不是最幸福的,那它很可能就是最不幸的。况且,这个爱情,如果会毁灭他们,就肯定会毁灭他们所处的时代。啊,但愿这些不要发生。”
王太后和乔治只跳了一圈舞就离场了,之后乔治的舞伴是伊丽莎白·内维尔;而理查的舞伴是他的表妹安·内维尔。
他们这家人的舞都跳得很好。
法兰西斯忽然按住我的肩膀,悄悄说。
“你看看理查。”
“怎么了?”
“他和安。”
“到底怎么了?我看到他们在跳舞……开始交换舞伴,现在和查理跳的是巴斯顿勋爵夫人。”
“他们在笑?”
“笑?谁在笑?”
“理查和安。”
“我说,法兰西斯,他们两个从很小的时候就在一起啦。”
“可我看他们今后也会在一起的。”
“有时间关心一下自己行吗?肯特伯爵和夫人可一直为你的婚姻头疼呢。”
法兰西斯毫不在乎地摇摇头。
“我还没那个想法。”
我暗自在心里笑着。法兰西斯那么爱他的姐姐,这一定会影响到他对女性的审视的。
舞场上人来人往,不时会有下来的人走到我们身边。
当渥威克·内维尔勋爵站到我们不远处时,法兰西斯想离开,我却拉住了他。
“别动,我们在这等等。看他会说什么。”
我们和勋爵之间隔着一根石柱,这样他看不到我们,我们却能清楚地听到他说话。
勋爵站了一会,有一个人慢慢踱到他身边,两人互相行了礼。新来的人一直背冲着我们,看不到他的脸。他身上穿的是主教袍,但今天参加典礼的主教有好几个,这是谁呢?
“这一天我过得真不舒服。”先开口的是渥威克。
“您是在担心内维尔家族会输给伍德维尔家族吧?”那个人说。
这句话看来是说中了渥威克的心事,他沉默了好一会才说。
“内维尔家族将是胜利者。”
“是的。勋爵。但现在国王更重视王后。”
法兰西斯听见这一句,轻声但却愤怒地对我说。
“这个人正在挑拨勋爵和王后的关系,可以想象得到他一定会在伍德维尔家族的人面前说内维尔家族的坏话。他可真下流!啊!我一定要知道他是谁。”
这并没有让法兰西斯等很久。两分钟后,那个人要走了,他行礼的时候身体侧了过来,露出了那颗圆鼓鼓的脑袋。
“伊利主教约翰·莫顿!”
我们两个同时说。
3
晚上,法兰西斯和我住在鹿角旅店。
窗子临街,虽然很晚,仍可以听到街上喧闹的声音。王后的加冕典礼也是普通百姓的节日。
就在这一天,我们窥到了莫顿主教的秘密,或者说,窥探到了这个国家最高统治阶层的秘密。但我们并不害怕这秘密有一天会腐蚀我们的内心或肉体。在我和法兰西斯的心里即没有考虑到家族间的敌对,也没有爱情上的背信弃义:我们如此年轻,一切都是那么美,一切都是那么好,一切都是那么坦率;最后还有一个攻守同盟,它唯一的目的就是抓住被人称为幸福的那种蜉蝣。
“今天可真累,”法兰西斯倚着床,说,“一大早起来,穿着礼服到西敏寺,加冕仪式繁琐得要把人的耐心都耗干净似的,到了下午才结束。然后是宴会,持续到晚上,紧接着是舞会。啊,真是忙碌,不过我们也见到了很多显赫的人物。”
他扬着头想了想,又对我说。
“爱德华,你觉得理查和安什么时候会结婚呢?”
这个名字,我今天听到他说起多少次了?
“法兰西斯,”我一边胡乱翻着随身带来的祈祷书,问他。
“你为什么这么关心他,因为他是英格兰亲王?”
“哦,我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妥的。理查是好人,所以我会关心他,跟他是不是亲王没关系。”
“别人可不这样想。”
“啊!别人!”他啐了一口。
“亲爱的法兰西斯,自古以来和王室走的近的人都会成为他人的眼中钉。他们都认为这样的交际实际上包含着太多的私人利益。”
“可我不是这样。如果我谋求的是自己的利益,应该讨好国王或者是克拉伦斯公爵乔治,不是吗?起码乔治现在还有第一继承权。”
“理查不是有第二继承权吗。”
“算了吧。国王还年轻,很快就会有男孩的,到了那时即使是乔治又能获得什么,他是皇叔,如此而已。”
“的确,理查永远做不成国王。”
法兰西斯坐了起来。
“咱们不要想着功利的事情吧。而且,爱德华,你今天有点不对。”
“哪里不对?我是关心你。”
“你把批评我和我朋友的关系叫做关心!多么伟大的修辞学!”
我听出来他有些生气。放下书本,我坐到他身边。
“法兰西斯,我并不是反对你们做朋友,再说我也很喜欢理查。但是,你要知道,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是最爱你的人。”
“啊……”他轻叹一声,低下头,“我害怕最高比较级,那太绝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