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可知内幕一二?”
“我也不知。”想起那个曾经艳冠三千后宫的美丽女子,杨澈亦是有几分神往几分惋惜地道:“只是,后来听说尸身有蹊跷。不过人死为大,入土则安,看来,若是想要弄清楚,只能从活人身上着手了,四弟,你说是也不是?”
杨轩颔首:“三日后是婼表姐的丧事。”
“届时,四弟会发现很多有趣的秘密。”杨澈理了理袖子,忽然笑道:“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四弟千万不要客气。”
他这话意味十分深远,杨轩细细咀嚼了几下,才躬身道:“那就谢谢大哥了。只是我这个四王爷人微言轻,不比大哥、三哥、六弟和七弟有郡王之实,若有什么事情是我这区区一个钟州别驾帮得上忙的,四弟自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一席话说得模棱两可,杨澈一愣,却听他这惫懒四弟接着道:“时辰已晚,大哥还有什么吩咐?”
见他露骨地打了一个呵欠,明显是酒色过度的王孙公子模样,杨澈只能道:“想必四弟府中美人苦候,愚兄就不再耽搁你的时辰了。”
谢绝了杨澈亲自相送,杨轩下了马车,上马朝着内宫门得儿得儿行去。
杨澈注视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
那平国侍卫的首领,一身灰甲的男子策马徐徐趋近马车,只见自家主子从袖口拿出一方手帕,喃喃念道:“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念毕,杨澈讽刺地笑道:“好一个痴情的邹王爷,好一个无情的邹王爷。”
“殿下。”那卫士下得马来,走至杨澈身边,疑惑道:“这个四王爷似乎不堪大用,您为何……”
“你不懂。”杨澈扬了扬手中的香罗帕,只见上面针脚细密,颜色淡雅,绣了一丛大红的木棉花,留白处提了这么一句诗,字迹清俊有力,正是杨轩手笔。
“文奇,你们修道中人,不懂得这情之一字,有时可以翻手云覆手雨,搅得天下大乱。”杨澈将手帕慢慢收好,“你别看这杨轩像是个无权无势的光杆子王爷,他与我和杨栩一道,都是一母所生。按照我们离朝立太子的规矩,一般立长为先,立嫡其次,立贤更次。你可知道,万一这个杨栩有个万一,依照先帝爷留下的规矩,那当太子的,很有可能就是这个酒囊饭袋四王爷啊。”
郑文奇依然疑惑,“可是……”
“与我无关对不对?”杨澈冷笑,“你别看那杨轩故作镇定,我刚才给他的那杯茶,他可是洒了好几滴在我这熊皮上。欧阳婼和杨轩之间,本来就是算不清楚的一笔糊涂账。我今天是投石问路,看看水深水浅。至少,等到将来局势有所变幻,怎样让他不要站在我的对立面,怎样让他甘心为我所用……。不过眼下,我心里也有个谱了。”
郑文奇似懂非懂,月光皎洁下,盔甲下露出的一张清秀的娃娃脸,此刻添上了几分迷茫,更是显得不知世事。
杨澈很是痛快地对他倒了一箩筐话,正是看中他那股懵懂劲儿和那身鬼神莫测的本事。
顿了顿,杨澈话锋一转,“对了文奇,今日让你乔装打扮与我一道进宫,你有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发现?”
郑文奇慎重地顿首:“有两个。”
“你说。”
“那太师张远之,不是我所能看透的。这是其一。”
郑文奇第一句话便叫杨澈坐直了身体:“他这么厉害?莫非这道士也是一个修真高手?”
在他看来,这个千辛万苦拉到手里的郑文奇已经是俗世少有的修真高手,算是压箱底的王牌之一。可那个杨栩胡乱赐封的太师居然也有如此本事,就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儿了。
郑文奇认真地点头,“很有可能是修真高手。”
杨澈皱着眉毛问道:“然后呢?”
“那个四王爷的手下。”郑文奇想了想,“似乎是叫做朱寒……不知殿下有没有注意到。”
杨澈微惊:“他怎么?”
“他本事不错啊。”郑文奇道,“适才殿内麒麟神威,殿下您有神物佑护,我道法护体,都感到险险就要心神失守,更何况我们距离麒麟比较远。可是不仅四王爷没事,就连那首当其冲的朱寒也毫发未损,只是腿软坐倒,就俗世中人来说,这是很了不起的本事。”
“杨轩可能也有异物护身。”杨澈沉吟,“至于那个朱寒……”
“我们先回平王府。”杨澈忽然顿住话尾,郑文奇领命,不再多问,策马转头,直朝宫门而去。
杨澈端坐车中,细细思量。
如此高手却籍籍无名地待在四王府内,不是杨轩韬光养晦,与光同尘,便是这只是邹王府内的冰山一角,不足一哂。
又或者,是杨轩最后的保命良方之一……?
低头望着灰白色熊皮上的几点茶渍,杨澈微微勾起嘴角。
不虚此行。
第二十八章 重逢
“那是什么动作?”
徐道子皱着眉毛,将喉咙里的糕点咽了进去,紧接着拿起篾条往面前少年的手上挥过去,只见对方嗷嗷大叫着闪电般缩回了手。
可怜的少年嗫嚅道:“师父……”
徐道子毫不留情地道:“又错了。我和你说了该有七次了吧,怎么见你一次都没有搞懂?这个‘烈日长虹’,贵在剑意,不在剑招。你如此拘泥于姿势,只能是落了下乘。”
“剑意,剑意。”嘴里叨叨地念着,只见少年阿筑苦着一张脸晃悠着手里的柳枝条儿道:“玉冥儿,小玉儿,你饶了我罢。这个剑意,你叫我拿着这么一根木条儿……啊,我不学了,我不学了还不成么?”
“你说不学就不学?刚拜的师父也要踢出门墙?”徐道子嘿嘿一笑,听得阿筑寒毛立起,不禁偷眼瞧他,只见小玉儿那原本熟悉的可爱小脸上,冷森森的极其恐怖,好像是他上次在那个天香居白吃了一顿之后店内打手的脸色,忍不住更是胆战心惊。
“你既然这么随便,不学也好。”
听他声音冷冷的,阿筑讷讷两声,不知为何对这个之前一直在他羽翼之下龟缩的小玉儿产生了些微的畏惧感。
这些天来,玉冥几乎是每隔两三天便往他这里跑,十分尽心尽力地传授他孤云手的心决。只不过,心决听久了,难免想学点手上功夫,这玉冥儿却一本正经地问他喜欢什么兵器。阿筑立刻想起街上说书的老三李大他们说的什么什么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之后还拿着一把锈得看不出本来面目的钢剑挥舞来去,在阿筑的臆想中,早已替代成了拥有绝世风姿的侠客,一袭白衣在风中猎猎飞舞,手持长剑杀敌无算,轻轻拂去剑刃血珠的高手风范。
因此他故作风雅曼声吟了这句诗,大声道:“好男儿志在四方,当然学剑!”
当时徐道子自然是耍了一个小心眼儿,没告诉他这剑和吴钩根本不是一回事。不过,这也只是因为长剑麈尾,是仙云门下弟子的必学器物罢了。
当时徐道子微笑道:“你可知道真正的绝世剑客是什么样儿?”
他那时巫力已经略有小成,运行周身,已经自成小周天。只是气海处还有内伤,功行小周天之后,总会有些疼痛。每当这时,腹中那个已经略略成型的胎儿便似乎有所动静,徐道子独自一人,力量薄弱,复仇的前路渺茫不可知,唯独此刻,才生出“我不是一个人”的感觉来。
他摇了摇头,挥去心头异想,脑海中,却掠过一个熟悉的人影。
见得阿筑摇头,徐道子呵呵一笑,轻声说道:“我见过,真正的剑客,真正的绝世高手。弹指之间……江河倒转,山脉瞬间即成平地。”
他的思绪悠悠飞回到久远的从前,在那荒凉冰寒的越女峰,那人一身白色长衫,冰凉的眼神比这数九寒天还要冰冷刺骨,长剑递出,呼啸而来的罡风剑气,竟好比那江海巨浪,层层卷起漫天风雪。
剑客宛如凌波踏浪,脚踏飞剑,手中龙渊宝剑竟似乎变得如同一潭莫测无伦的汪洋巨海,将天地万物都卷入那肃杀的剑气之中,似乎就连时光都要在这惊天动地的一剑中倒转,剑势到了极盛之处,天崩地裂的一声巨响,竟生生以一人之力,将整座越女峰从中间一分为二。
那种可怕到了极点的剑势,若非亲眼目睹,又怎能相信是出自凡人之手!
其间惊险宏大,实在难以用言语描摹。徐道子只淡淡说了这两句,便不再多言,只余下阿筑还在睁着眼睛,感慨道:“哎哟娘喂,那是神仙呢吧,小玉儿,你是不是说书的听太多了?我只当十步杀一人已经是绝世高手,你说的那个只怕是神仙才能办到吧?”
“确实是呢,是剑仙。”徐道子沉吟,确实,那人那时候,有可能已经半成剑仙之体。
——若他能活到今天——
徐道子回忆起那被迫兵解的尸身,心里钻心剜骨一般的疼痛,竟似乎隐隐要闭过气去。
他面色苍白,沉默良久,才徐徐道,“我只教你一招,这一招只要你学好了,可以受用大半辈子。”
感觉到从他身上传递出来的令人窒息的一股阴寒之气,阿筑一声都不敢吭,只担忧地望着他那异常苍白的脸色,小心地问道:“小玉儿……你,没事吧?”
徐道子见他真挚地望着自己,心里一动,没有回答他。手里掂着刚从外面摘回来的柳条,往牢门外看了看,阿筑这边算是人烟稀少,就连狱卒也是隔着两层牢门之外。看来,银子打点还是有用的。
他微微勾起唇角,“这一招,叫做‘烈日长虹’,贵在剑意,不在剑招。先前授予你的孤云手的心法,你勉强算是练到了入门的地步。与这一招结合在一起,当可有不凡的功效。”
“只要你学得了这招,自保是没有问题的。”徐道子顿了顿,“我可以给你示范一次,你看好了。”
巫力已经可以在体内各大经脉处运行无碍,只是还在后天阶段,徐道子心里暗自叹气,只能运气而行,待得意念控制那股清凉冰寒的巫力在腕处游移不定,便倒提着那柳条儿,最初是剑式中最为粗浅的一式“朝天一炷香”,举在胸口。
这招阿筑倒也认得,只睁大眼睛看着徐道子,不知为何,如此粗浅的招式,被小玉儿使出来竟仿佛有了莫名的威压感,整个人似乎真的成了一柄绝世宝剑,散发着凛冽的寒意。
徐道子心内平静如水,手腕顺着风儿吹来的方向微微一动,就在那一瞬间,阿筑仿佛看见徐道子持“剑”的手腕消失在了空中,之后耳边传来几声“嗤嗤”轻响,再看去时,牢房内那扇石墙上,竟以一点为中心,向外辐射出了规规整整的十来个白点!
那石墙阿筑也曾经脚踹手抓过,愣是抠不下一点石粉来。可是,却被小玉儿的那把剑……哦不,那根柳条儿,削出这些白点?!
“有诈有诈!”一愣之后,阿筑连忙奔过去,夺下徐道子手中柳条,左看右看,“上面有机关对不对?”
徐道子松开手,随他去看。
柳条上实在看不出什么猫腻,阿筑又到那墙上白点处,手指一碰那些白点,石粉簌簌而下;只是碰别的地方,便还是如同先前那般坚硬,半点不留情地把他手都要抠出血来,都不为所动。
“这……真真是,太厉害,太厉害了!”阿筑景仰地望着徐道子,“又是那个异人传授你的?”
徐道子一呆,方才想到先前为了搪塞阿筑,便胡编乱造说自己一次在外游玩,在一座破落古庙遇见一个风尘异人,手把手教会自己许多本事,只是先前藏拙,眼下情况紧急,才不得不拿出来让阿筑一起学而已……
看来他信以为真了。
徐道子咳嗽两声,心里暗道三清道尊在上,弟子说谎是万不得已啊。
他转脸又问道:“你刚才可看得明白?”
“我看不懂……”阿筑讪讪道,忽地他雀跃道:“小玉儿,不如我拜你为师,你慢慢教我怎么样?”
徐道子看着他,不禁勾起嘴角:“你要我当你师父?”
“你别不好意思。”阿筑误以为徐道子不敢当,忙劝道:“我后来想了想,让你一直白白忙活,一个名分也没有也不好。不管怎样,我都是从你那里学到这些本事的。不如这样,你教我学的时候咱们就师徒相称,其余时候还是朋友平辈,好不好?”
徐道子沉吟了一下,心里倒是觉得这小子算是机灵鬼,知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的道理。
只是阿筑啊阿筑,你可知道,以你的辈分,拜我为师那是占了天大的便宜啊。
徐道子于是答应下来,那之后,更是几乎算是天天过来督促阿筑学习。
他心里自有打算,希望阿筑能够早日学得这一招逃出生天,将落霞一并带出去。只有他们两人都安全了,自己才能毫无挂碍地开始下一步计划。
眼下见他学不到十天便开始打退堂鼓,徐道子心里动了怒气,这个阿筑根骨悟性都是上上之选,只可惜个性惫懒,意志不坚,这是很大的致命缺点。
他宁可阿筑身体资质差一些,只希望他能够有不被外物和困难侵袭的明智心性,可是,这样的人并不是一蹴而就,而是需要慢慢调教,磨练出来,堪称可遇而不可求。
只是眼下,哪有这样的时间?
一时间觉得有些万念俱灰,徐道子咬紧牙根,站起身来,只觉得自己识人不清,直起身体的时候觉得眼前黑了一下,他不禁有些踉跄。
阿筑心里有愧,连忙扶住,徐道子抓住他的手,慢慢地拂了开去,轻声道:“阿筑,有一句古话,叫做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流落街头那么多年,想必应该深有体会才是。”
“如此半途而废,贪图安逸,……”徐道子摇了摇头,“自在不成人,成人不自在。我……是不是一开始就看错你了?”
他说话的声音虽然轻柔,但是听在阿筑耳朵里却仿佛洪钟大吕,心里似乎被谁狠狠揪了一下,酸酸麻麻的疼,脸上更是热辣辣一片,一时说不出话来。
徐道子再也没有回头看他,径直出了牢门。
望着外面耀眼刺目的天光,徐道子竟觉得眼睛有些酸痛。
那人威名赫赫,堪称修真界不世出的剑仙奇材。一柄龙渊宝剑,斩得多少魑魅魍魉,生性高洁好比那绝顶之上万年不化的冰雪,目下无尘,风姿绝世。
……那是“他”的烈日长虹啊……
徐道子有些茫然。
这些天来,他除了每日早晨去看望阿筑之外,中午都会过去仙来阁看萧灵子。可是现在,又似乎什么都不想做,哪里都不想去了。
他觉得胸口翻腾着酸涩的气浪,伸手抚了两下,便随便寻了一个地方坐了下来,紧紧闭上眼睛,靠着身后的古木树干,凉风吹来,好歹算是平静了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