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没过几日便劳累过度,自己也卧床不起。
徒弟们看不下去,待他身体略略恢复,便无论如何也不教他去前堂坐诊,纷纷地主动担下寻常病人的诊治,只在遇到无法拿捏主意的时候才去问他。如此教他在家好生修养些时候。
黄枕石坐在家里闲闲无事,徒弟们又拦着他不让他去前庭,于是决定上后山走走,活动活动筋骨。想来自己也确实太过紧张了些。毕竟师父突然决定退位,离开此地欲云游四方,又突然叫他来继承衣钵,实在是让他感觉压力万分,不知不觉就紧张过度了些。
如今正是三月后半,山路横斜,艳阳高照,杏花盛开,惠风和畅,芳香四溢,极目远眺,只见山杏灿烂微白泛粉,引得蜂儿蝶儿纷飞乱舞,一片荣荣春色。
春色烂漫之中,黄枕石似乎也忘却了烦恼,信步穿行于烂漫山花之中。
诗兴大发,突然想起一首,咏来颇称此景。
“春色方盈野,枝枝绽翠英。依稀映村坞,烂漫开山城。”
正当他就着这首诗词,赏这美好春色的时候,嗤嗤一声笑打断了他的思绪。
连忙向声音处张望,之间一个影子一闪而过。
黄枕石诧异地向前走了几步,却见一个小童,从树后露出半张粉团似的小脸来,看着他又嗤嗤地笑。
“先生,莫不是要摧折这些花枝,拿回家去讨什么人儿欢心吧?”
黄枕石纳闷:“此话怎讲?”
“接下来不是‘好折待宾客,金盘衬红琼’么?怎的不是要折花?”小童依旧躲着,只拿眼巴巴地看他。
哈,这小小孩童,竟也知道这诗。黄枕石愈发觉得这孩子有趣,便逗他:
“我要是折了,你要如何?”
“反正你是医仙,这林子都是你的,你要折便折去好了。”嘴一撅扭头就要跑。
“哎——”黄枕石连忙将他拉住,蹲下身来,指了枝头的花认真地跟他说:“我逗你呢!你看这杏花如此娇弱,我又怎舍得教它辗转零落,早早化了尘泥?而且,这花啊,还是活的好看哪!”
“真的?”
“你知我是医仙,医者手下都是尽力求生的,哪能让它死呢?”
“嗯!”小童高兴得大大地点了一下头。
“你是哪家的孩子?平日未见过你,可是新来的患者的家人?”
小童摇了摇头,远远地指了杏林深处:“我家在那边!”
黄枕石望了望,除了满山的杏花,别无其他住家。莫不是住在杏花深处,如今花繁林茂,遮掩不见了吧。正要再问,小童忽然跑开数尺,回头甜甜一笑,叫了声“有客来了,还不快回?!”,小小的身影便速速隐匿在了如云似雾的杏花之中。
第 11 章
懵懵懂懂,黄枕石转身往杏斋回走。刚刚进入后院,就见自己的大徒弟赵甘匆匆地跑过来。
“先生!可找到您了。这一大天的您去哪晃悠了啊?可让我们好找。”
“咦?我不过早晨出去后山,只走了一会儿便回来了,如今时辰最多不过晌午,你却如何说是‘去了一大天’呢?”
“晌午?先生,您是在哪睡了一觉而不觉吧?这都晚饭时候啦!”赵甘讶道。
“今儿中午的时候来了个重伤的,就等着您续命呢。我们几个人村里村外找了您一天,都快把这杏花山搜了个遍了……”
这就奇了。黄枕石十分诧异。他明明记得自己只走了不到一柱香的时间,最远也不过走出半里,怎么说搜了个遍还没找到自己呢?
“您快来看看吧!我先给他用针灸吊着口气儿,好等着您,这会儿怕吊不住啦!!”赵甘推着自个儿师父进了屋。
黄枕石赶紧把些个疑惑赶出脑子,静心专注于治疗伤患。
伤者是个剑客,受的也是剑伤,一道道深深浅浅划得满身都是。有几剑刺穿了身子,伤者面色青白,气息微弱,情况颇为凶险。
随行的两个女子,一个是其夫人,一个是女儿,纷纷哭得泪人儿一般,直向黄枕石磕头下拜,许下千金和女儿终身伏侍身侧,唯求救这人一命。
救死扶伤本是自己的职责所在,便是没人求他,黄枕石也必是全力以赴的。这家人许下如此重的诺,叫他有些不知所措。心木口呐的黄枕石无奈,只好一一推托,只说一定尽力一定尽力。
熬了两天两夜,剑客终于有了活气,睁了一会儿眼。剑客家人欢呼雀跃之余,又是一阵拜,并许诺千两黄金不日即送到。唬得黄连忙郑重推辞,直说按惯例,富者重伤,诊金五百两银即可。劝了半天,终于定下诊金五百两银,药金五百两银,合计千两白银。
剑客的命缓回来了,可还是非常虚弱,不能下榻不能断药断针。黄收了双倍的钱,自然更加小心谨慎,使尽所学,悉心调理,身前身后地伺候着,把个剑客一家感动得不知道怎么着才好。一个多月之后,剑客的伤已经大见起色。
黄枕石终于松了口气,见天气晴好,便走出后山散步休息。
院后的杏花已经基本开败,残雪片片,流露出泛青的褐黄枝杈,不甚好看。黄觉得有些扫兴,回忆起前些日子见的繁花似锦的杏林春色,不禁嗟叹。
忽又想起那小童,机灵古怪,甚是有趣。而且那日他又是如何知道自己家里来了客人,要他快点回去呢?种种疑惑,漫上心头。
想着那日小童指的方向,黄向山上走去。
越往山上走,杏花余留的越多。走了一会儿,竟然又是一片花海妖娆。
黄心绪大开,流连往返于杏花林中。
忽然又见那小童,坐于杏树下抓石子玩儿,神情专注,竟似没有发现黄已经站到他身后了一般。
黄大乐,咳嗽一声,引那小童回头。那小童回过头来见是他,露齿一笑,脆生生地唤了声“先生”。
这一声唤得黄心花怒放,伸手摸了摸他头顶,问他名字。
“我叫白杏。家住这杏花山上东南坡。”小童的眼睛乌溜溜水汪汪,白水银里养着两碗黑水银,天真淳朴,又透着轻灵。看得黄心下奇之:这娃娃年纪随幼,却言语清楚,智清慧明,将来必是一代奇才。
“你在这山林里玩,不怕走失?”
白杏摇头。
“咱早就把这杏花山玩遍啦!才不会走失!走失的,怕是先生罢。”
黄愈奇:“你如何知道我走失?”
“那你说说,你家在哪边?”白杏嗤嗤地笑。
“我家……”黄转身向来的方向一指,却发现并不见自家房屋。心下大惊:就在刚才回头还能得见杏斋的青瓦,这下已全然不见,只有那成片的粉白杏花,密密着着连绵不绝。
见他迷惑,白杏哈哈大笑:“多大个人了,路也不记就四处乱走,还笑我年幼无知哩!”
黄大窘,拱手道:“还请小仙人为我指路。”
白杏略愣了愣,道:“什么先人后人,你先陪我玩一会儿吧。”说着便拉了黄向林中走去。
“我家姐去年行的笄礼,最近身子老不爽利,今年初花也不发了……娘说叫行经不顺,我也不明白……”
黄道:“若是不弃,黄某愿为姑娘诊治看看,或许可以帮忙?”
“不成不成。”白杏摇手道:“她马上要出嫁,现不宜见人。”
“这样啊……”黄捻了捻下巴:“……行经不顺,可试以月见草、紫苏、蜂蜜、红枣等调和,另陪服甜杏仁若干,如果成效不显,可再来见我。另外‘花也不发了’又是何意?”
“没什么没什么,”白杏慌道:“是我家姐年年春天都会绣花千朵,今年身子不爽,没有绣罢了。”
“原来如此。你家姐果然是心灵手巧。”
白杏摸了摸身旁一棵老杏,笑道:“可不是?我家姐姐秀外慧中,这方圆五百里的少年郎都慕她名哩!”
微风拂过,老杏略略摇动,一阵香风夹花瓣若干,扑面而来。白杏咯咯地笑:“每次她还不好意思的,叫我不要提。”
黄枕石笑而点头。
白杏扯了黄枕石又走了一会儿,突然指了前面叫到:“那不是你家?”
黄连忙张望,果然杏斋的青瓦白墙就在不远。转头欲谢白杏,却不见人影。回身寻望,只听得林间清脆的笑声回荡远去。
第 12 章
进到杏斋后院,黄掩了门,一回头,猛地又见赵甘黑着脸站在后门,不禁唬了一跳。
“先生——”赵甘大叹一口气:“先前您是大拼命,事必躬亲;如今突然就改成大撒把,只知道去山上,一走就是一大天的不见人影。您转变也太大了吧?”
黄枕石慌了慌:“可是又有急症病人了?”
“倒是没有。”
“那可是那剑客病情有变?”
“那个也没有……”赵甘面有难色。
“既然无事……”黄迈步要进屋。
“病人方面无事,倒是先生您有事了……”赵甘表情诡异。
“到底什么事你但直说无妨!”
“是……先生您,有喜事了……”
“我?何喜之有?”
“你不记得那受伤剑客危急之时?那母女曾许诺黄金千两和女儿终身嘛。前些日子您把黄金千两给拒绝了,如今人家说这女儿终身您无论如何不能推辞……”
黄枕石傻了眼。
这天上突然掉下个黄花大闺女来给他,可是从来没想过的事儿啊!
“医仙难道是嫌弃我单某人的女儿配不上么?”
黄枕石推辞了一番,竟惹得那剑客生起气来。
“我单某人虽然算不上什么大豪侠,但是在江湖上也算是小有名气,家里也算是有些薄底。小女不才,也算是有些姿色。倒不是吹牛,这江湖上中意小女的青年才俊如过江之鲫。如今单某人主动提出将小女许配于你,医仙还如此推辞,究竟是嫌弃我家哪般?”说着说着开始吹胡子瞪眼,险些要拍案而起。亏得赵甘连忙扶住,这单大侠的身子骨还没好利索呢。
黄枕石头上密密地出了一层小汗。他半辈子为人低调,师傅当年也是看他老实持重,谦逊平和,又肯学肯吃苦才看好他。如今被这么一唬,吓得他连连摆手作揖,只好喏喏的应承下来。
江湖人豪爽直快,事情一定下来就速速地操办起来,日子也立即选好了。眼看着年底医仙黄枕石就要迎娶娇妻了!
单大侠在江湖上还是个挺有些名气的剑客,家底也殷实。一传出单家长女要嫁与医仙,各路的英雄好汉纷纷地跑来杏花村,贺喜的贺喜,添乱的添乱。
“久仰单兄大名,今单兄的爱女有此良缘,小弟特来贺喜!”
“单大侠,恭喜恭喜!”
“单姑娘貌美如花,单家又是江湖上有名的大家,医仙大人好福气哩!”
“医仙大人仁心仁术,江湖上哪个不敬服?单家大小姐文武双全,人又漂亮,真是天作之合……”
“贺喜贺喜!”
“恭喜恭喜!”
……
……
黄枕石最近有点偏头痛。
自从定下了这门亲事,每天来杏花村来杏斋的人,贺喜的远远多于看病的。单大侠身体已经好很多了,每日里也能坐到厅堂上接待各路前来贺喜的英雄豪杰,虽然谨遵医嘱地坚持没有喝酒,可还是免不了地要打点招呼一通,晚饭时候又要呼啦啦领上一群客人去那村中小酒家坐坐。俨然这位单大侠才是主人,而天下英雄们更默认了是医仙大人入赘了单家。一切顺理成章,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只有黄枕石私下里自己纳闷——我救了个人,咋却把自己卖了呢?
连赵甘也在旁不时地讥笑两句,搞得他实在郁闷不已,时时地犯了头疼。单小姐要出嫁的人,不好见他,所以他就是头疼也无福消受美人的关怀。
一日,日当中午,暑气袭人,单大侠身体已经大好,酒也能喝了,这下已经领了一群江湖兄弟去山下小河边的凉亭摆席乘凉去了。虽然是庆医仙入赘单家的大喜,可是临时有个村中老妪来看诊,黄枕石本着医者以病人为先的原则推辞了单大侠的邀请。临走的时候单大侠的脸色相当难看。
人走了之后整个杏斋终于又恢复了宁静。只有赵甘一边打扫前庭里众人喝茶吃水果留下的狼籍,一边酸酸地嘀咕着单家人的反客为主和厚脸皮。
黄早早地看完了老妪,听赵甘嘟囔得絮叨,想着这些个月来家里的一片混乱,隐隐地又犯了头痛。实在没法,索性上后山杏林里乘凉去了。
第 13 章
眼下是盛夏,杏子青的青黄的黄,正式半熟还酸的时节。杏香隐约,却又还不是吃的时候。
黄陶醉在杏林里清新绰约的果香之中,心里面暗暗地期待再见那机灵可爱的白小弟。那孩子似乎是以这杏花山为耍子的主要场所,每次想找他都能在这里找到。
不出一会儿,就见那绿荫之中,白小弟正拿了结满黄杏的杏枝,摇头晃脑地唱山歌童谣哩。
歌声稚嫩清脆,虽然调子很不稳当,可透着股天真烂漫的淳朴劲儿。
黄心下欢喜,也不叨扰,静静地立在一旁听。时有走调破音的时候,独子暗笑得肠子打结。
“先生好不厚道!躲起来笑人家唱山歌儿哩!”
白杏察觉,佯怒。
“不笑不笑。正听到好处哩。”黄枕石乐呵呵地走出来,伸手又去摸白杏头顶小鬏。
“先生有空,何不去我家坐坐?上回您给的方子姐姐吃了,大好了呢。”
“哦?那就好那就好。承蒙不弃,还请白小弟带我一路。”
笑眯眯,白杏上来拉了黄的手,亲昵不已。黄也乐得握着软玉暗香,心想这小童尽在林子里耍,可身上还总是干净爽洁的样子,还带着股清香,另身旁人心旷神怡,真是奇哉妙哉。
山林里走了一会,黄有些气嘘,又加上天气热,身上出了些汗。
白杏见了停下脚,拉了黄弯腰下来,伸手拿袖子在他的额头上抹了一把。一阵清新微酸的香气扑面而来,黄不禁一阵心神荡漾。
“你这袖子里可是藏了香囊儿?怎的这么香?”说着就要去摸他袖子。
“我又不是女孩子家家,带什么劳什子香囊儿啊?”白杏又嘟嘴。眼睛转了转,又笑了:“是我刚刚采的两个青杏儿,放在袖子里给忘了。”说着从袖子里摸出几个青中泛黄的小杏,青涩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