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意伸出手打了个响指,沈正阳盯着他,面色严峻,却依然保持沉默。
看着他这样子,李方诺也收敛了笑容,把手放回去,考虑了一会,慢慢地说:「我不会伤害他的,我保证。」
他停了停,继续说:「我原来以为,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人对我来说是特殊的,都只有被利用的价值,但是我那天对他说的话是真心的,我真的……喜欢他,我……有点后悔向他开那枪,可是到现在了,后悔也没用,他现在那样子,和死了也差不多,我没必要再加暗红悬赏追杀他。」
他苦笑了一下:「博士那个人看起来温和,其实很倔的,要他给我陪葬,恐怕他也不愿意吧。」
室内恢复沉寂,两个男人谁也没再说下去。
警务中心医院现在已经成了沈正阳每日必来的地方了,路过的医生护士都认得他,点头微笑的同时报以同情的目光,看着他径直走入最里面的一间监护病房。
「欧阳,今天天气不错,我给你带了束花,喜欢吗?」沈正阳把手里捧的香水百合插在床头的花瓶里,拉过凳子坐下来,「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太重了,闻闻花的香味是不是会好一点?」
欧阳聪安静地躺着,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这个人还活着,不是一具尸体。
「明天就是公审的日子,这三个月我们都忙坏了,孙亚一直跟我抱怨,明明就是一颗子弹的事,干嘛还要搞这么隆重。我每天都带很多文件来你这里看,你睡觉的时候我还开着灯,哗哗翻纸,你生气了吧?所以才一直都不肯理我?」
沈正阳看看窗外碧蓝的天空,笑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挺好的,不是吗?」
「可你什么时候醒过来啊?我知道你累了,整整四年的时间,你在那个毒窝里,孤立无援,又摊上李方诺那么一个狡猾的东西,随时随地都要提高十二分精神警惕,神经绷得紧紧的,白天黑夜,一丝放松的机会都没有,现在终于可以好好地睡一觉了,我知道你就是这么想的,以前你在实验室一待就是几个昼夜,回来也是累得倒头就睡,不睡上二十四小时不醒。」
他的手指温柔地抚摸上了欧阳聪的额头,久久地徘徊着:「可是也不能一直睡下去是不是?这个案子明天就会一劳永逸地结束了,作为最大的功臣,你好歹给警方点面子,醒过来好不好?」
他的思绪又飘回到三个月前,当他抱着浑身鲜血的欧阳聪从急救车上冲进医院的时候,当他彻夜不眠守在手术室外的时候,当他听到医生一脸遗憾地对他宣布:「失血太多,全身多脏器机能衰竭,很可能就此成为植物人。」的时候……
有什么比情人重新回到自己身边,又突然失去,更近似世界末日的感觉?
其实世界末日并没有来,太阳照样每天升起,人们照样每天生活,花儿照样开放……只是有一个人,闭上了眼睛。
「你看,他们跟我说,你会永远这么睡下去,就算奇迹出现,你能醒过来,大脑也会受到损害,智力会退化,生活都不能自理,挺可怕的是吧?医生就会危言耸听,这是你大哥说的,他啊,要不是我拦着他,他非把你拎起来揍一顿不可,你老说你大哥很疼你,我怎么看不出来?骂了你足足半小时,还叫着什么『我一个当国际刑警当了十几年的男人,用得着你这个书呆子替我去当卧底吗?』喊得声音都变了,把医生护士吓坏了……」
「哦,你别怪他现在不在你身边,是你弟弟那里又出了一点事,临走说你已经这样了,你弟弟再有个意外,他当大哥的真没脸再活着,所以就把你交给我了。」沈正阳伸手帮欧阳聪理理头发,抓起他的手在掌心摩挲着,试图让那比常人略低的体温回升一点,「我向他保证啦,一定把你养的白白胖胖的。」
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许久不见太阳了,显得苍白,沈正阳轻轻揉搓着他每一根手指,同时认真地观察着欧阳聪是否有什么反应。
然而一切都如常,连心跳都还维持在匀速。
「我知道,你学会了德国人的刻板,说几点睡觉就几点睡觉,说几点吃饭就几点吃饭,是不是你还没睡够啊?或者还没到你规定起床的时间?」沈正阳换了他另一只手按摩,「可是你这么一睡不醒,留下多少难题给我啊,害我结案陈词都写不好,我还等着你醒过来录口供呢。」
他把欧阳聪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才放下,继续帮他按摩手臂:「我想知道,那天你从我身边离开之后,怎么就和李方诺混在一起了?这几年你在他身边都经历了些什么?你是怎么把那些情报在他眼皮底下一份份地传递出来的?他可是个老狐狸,能得到他的信任,你一定付出了很多代价吧?哦,是不是不高兴了?不满意我的措辞?那好,你醒过来指责我吧,我一定虚心接受。」
「我说不爱你,是假的,那时候我想,你那么优秀,前途那么美好,应该过正常人的生活,没必要把未来牵系在我们这份不稳定的感情上,对,我当时就是这么觉得的,你想啊,你是学生,我是去培训的员警,我肯定要离开德国,而你呢,留下来前途无量,你的父母对你有很大期望,我们家也是个传统的家庭,我那时候真的没有勇气去抗衡,所以,我想,没有结果的感情能稳定吗?与其到最后两人在争吵中怨恨的分手,还不如提前就把话说明白……你又生气了吧?你觉得我太看轻我们之间的感情?那就醒过来骂我,把你那天没骂出来的话都骂痛快了,这样就能舒服了,对不对?」
他静了一会儿,转头看着欧阳聪:「李方诺没说错,我是个懦夫,我不敢对你保证什么,不敢面对我们的未来,不敢为了爱情去作出哪怕一点点的争取,对,我是个混蛋,懦夫,没种的家伙,都对。」
「可是我现在想开了,什么未来,前途,名声……都不比你重要,不比你活着重要,当时我真的是太白痴了,为一些虚无的假装很重要的东西就把我们的感情给彻底斩断了。还骗你说要结婚……其实我怎么会去结婚呢?除了你之外,我不会再爱上任何人了,婚姻是很神圣的事,我已经对不起你,不能再一错再错。」
「为什么很多事情都要在离开你之后我才能想明白呢?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吗?是,做错了就该被教训,可是犯错了难道不给我改正的机会吗?」
「醒过来吧,啊?醒过来我们就能在一起了,你再不醒过来,我每天都能亲到你,摸到你的大腿,谁知道哪一天会做出什么变态的事来,员警,员警怎么了?员警就不能有欲望了吗?」
他把手伸进被子里,细致地给欧阳聪按摩着双腿,手劲恰到好处,不轻不重:「你要是再不醒,我就每天都来,每天都摸你大腿……没错我是疯了,在别人眼里我一向是个很有自制力很严肃的人,我爸还说我一看就像是个执法者,可我心里有一块地方是留给你的,现在你都不动弹了,我还要这么道貌岸然有什么用,我就是想你,想亲你,想抱你……我爱你,现在无论谁站在我面前我都敢这么说,过去我没说的份儿,我要一次性地补回来,我爱你,欧阳聪,我爱你,我今生只爱你一个人,你听见了吗?听见的话就睁开眼睛看看我好吗?」
他终于结束了欧阳聪全身的按摩,去洗了手回来坐下,静静地看着沉睡的欧阳聪,像欣赏一副画。
「没事……」他俯身向前,凑到欧阳聪旁边,像要数清他的睫毛一样认真地看着,「我有耐心,你也有,为了一个李方诺你潜伏在他身边四年,所以为了能让你醒过来,大不了我在你身边也守四年,不,多久我都等得起。」
手指轻轻放上欧阳聪的嘴唇,在上面描画着,沈正阳低沉地说:「我一辈子都要守着你,再也不走开了,等几年都没关系,只要你还在我身边,我不在乎,但是你要坚强,不要睡着睡着就突然忘记呼吸了,知道吗?」
他深爱的欧阳聪就这么躺着,很乖,很乖,像是不会违拗他的任何要求。沈正阳看着这样的他,忽然泪水就夺眶而出,一滴滴地洒在欧阳聪苍白的脸颊上。
「欧阳……欧阳……」他哽咽地一遍遍叫着情人,低下头,深深地吻上粉色的双唇,柔软的,温暖的,可是毫无反应,带着清理后的生理盐水的淡淡味道。
吻不应该是这样的,他和欧阳聪交换过无数次吻,第一次是在他们初识的那年耶诞节,大雪纷纷扬扬地下着,他们约好了去圣玛丽亚教堂,结果人太多,只能站在外面,沈正阳解开大衣,披在两人头上,两人紧紧挨在一起,彼此都能感到对方的体温,外面雪花大朵大朵地落下来,远处传来天籁一般悠扬的圣歌,窗子里透出温暖的黄色灯光,那个时刻他忽然情不自禁地想去吻欧阳聪,于是他确实也这么做了……
那个吻,甜蜜,带着初恋的胆怯与试探,却又大胆霸道得不容人拒绝,欧阳聪吃了一惊,黑色的眼睛迷惑地看着他,然后在他火辣的目光之下,不知所措地闭上了眼睛,笨拙地接纳了他的嘴唇和舌尖,那是一种灵魂都在颤抖着交换的感觉,就像身在天堂……
现在的吻,没有人回应,欧阳聪的嘴唇依然温暖柔软,可是他就躺在那里,闭着眼睛,连被动的反应都没有。
「欧阳,接吻的时候要专心,知道吗?」沈正阳小心地抬起他的头,再一次吻了下去,深深的,几乎是凶猛地撬开他的牙齿,卷出欧阳聪略显干燥的舌尖用力吸吮着,辗转用自己的舌头侵略性地横扫他的口腔,似乎要把他每一个地方都占为已有,真正与自己融为一体,用自己满满的爱意叫醒那沉睡在身体内的情人的灵魂。
终于结束了这个冗长的吻,沈正阳拿过毛巾,给欧阳聪擦了擦嘴,又在唇角轻柔地印了个吻:「像你这样的高材生,小时候一定没看过童话对不对?我告诉你,睡美人是要王子来吻一下才能醒的,当然,你不是睡美人,这么娘娘腔的称呼你听见了一定会揍我的,没关系,只要你能动,就揍吧。只要你能醒过来,我什么代价都愿意付出。」
「欧阳,我爱你,我一直都很爱你……大概也会一直爱下去,你能不能给我个机会,听到我说的话呢?医生说恢复的希望近乎于零,我不相信,医生不知道,你从来就是为打破常规而存在的,医生能二十四岁拿好几个学位吗?医生能没受过一天训练就去当卧底吗?不能,所以你肯定比他强,你就醒过来创造个奇迹给他看看,好不好?」
「当然,你就是成了傻子,那也没什么……我养着你,都说人的命是注定的,你前半辈子这么聪明,比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聪明,那后半辈子少动点脑子也挺好的,对吧?只要你能醒过来,你该吃就吃,该睡就睡,想玩就玩……闷了我就带你去环游世界,只要是不用脑子的事,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再说,他说的也不一定准,反正我不相信。」
沈正阳把额头靠在欧阳聪手上,感受着情人的体温,专心的,犹如祈祷一般虔诚地说:「欧阳,醒过来吧……我求求你……」
皮肤的感觉好像是欧阳聪的手指动了一下,沈正阳不敢相信地抬起头,全神贯注盯着欧阳聪的手,唯恐自己错过些什么。
欧阳聪的食指,微微地抬了一下,只是那么一点点动作,就让沈正阳欣喜若狂地站了起来,拼命按动墙上的铃,一面还叫着:「医生!医生!他醒过来了!他醒过来了!」
静静躺着的欧阳聪,脸上的笑容似在加深,心电监护仪上的绿点,一下比一下跳得有力,他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像从冻土里挣扎着发芽的种子,调动自己全身求生的潜能,努力着冲破一切限制回到人间。
「欧阳!欧阳!好样的!我就知道你可以!你是最棒的!」沈正阳语无伦次地抓着他的手,不停地喊着,「睁开眼睛!欧阳!我爱你……睁开眼睛!醒过来!我们还要在一起过一辈子呢!醒过来!我爱你……欧阳……我爱你……」
终于,欧阳聪的睫毛颤抖了几下,缓缓地睁开,那双清澈的黑眸里映出沈正阳的身影的时候,他笑了。
对于沈正阳来说,这是一个比世界上所有的珍宝加起来都要美好的笑容。
尾声
「欧阳,你给我念一下,这上面都是些什么?」沈正阳从背后弯下腰,张开手臂圈住坐在椅子上的欧阳聪,把一张纸摊开在他面前。
「哦,今天不问我赫尔敏斯方程式的三种解法啦?」欧阳聪就着被他抱住的姿势向后靠去,凝视着那张纸,嘴角微微上翘,苍白的脸上透着淡淡的红晕。
「是啊,你讲了半天,我也听不懂,你胡扯一通我也不知道,所以换个办法。」沈正阳笑眯眯地说,「这是你的字迹对吧?所以你一定认识?」
欧阳聪偏过头去看着他:「沈正阳,我的记忆力和智力没有问题。李方诺的结案工作还是我配合着你们整理的,你不要老这么疑神疑鬼的天天试探我是不是傻子好不好?」
「少废话,快念。」沈正阳毫不退让地说道,「那些最基本的东西,不能作为证据。」
看着他专注而担心的侧脸,欧阳聪笑了,一本正经地说:「哦,这大概是我之前……嗯……随手做的心理学笔记,是研究……那个犯罪心理学的,念嘛,我现在……都忘记了,所以念不出来……」
沈正阳看他结结巴巴的样子,眼睛里流露出一抹怜惜,随手把纸揉成一个团:「没事,记不得也没什么关系,不过,别说谎骗我,你的笔记怎么会夹在我的枪械学书里?」
「这真的是我选修的犯罪心理学的笔记。」欧阳聪无辜地眨眨眼睛。
「喂。」沈正阳不悦地收紧手臂,贴着他的耳朵说,「咱们不是说好了,从此绝对不隐瞒任何事吗?我知道你是不想我担心,但你现在这么强撑着,我更难受,知道吗?」
「沈警官,你多虑了,不相信的话可以去问别人啊。」欧阳聪作出一副心虚的样子来,沈正阳看了他半晌,用手指点点他的鼻子,「还跟过去一样,什么事都自己咬牙死撑!龟毛!感情洁癖!完全没必要的自我牺牲精神……你等着,今天我叫你心服口服。」
他说着一阵风地走了,欧阳聪失笑,把目光移向阳台外的风景,医院的顶楼阳光充沛,蓝天下的微风带来淡淡海洋的气息和热带花朵特有的甜香,这几年来他还是第一次这么放松地欣赏拉那提的风景,果然是非常美丽的城市,就像镶嵌在海岸线上的一颗明珠,尽管曾经蒙受风尘,但一旦洗去尘埃,就又焕发出精致润洁的光彩,令人目眩神迷。
他从来不曾后悔过自己的选择,就算这次没有醒过来,也是一样。
可是奇迹终于出现,他醒了,第一眼就看到沈正阳的脸,于是上帝还是公平的吧?
身后传来脚步声,沈正阳走了回来,把手里那个揉皱的纸团又摊开:「欧阳聪,你有必要写个情书都用拉丁文吗?!」
「啊哈哈哈……」欧阳聪忍不住大笑起来,沈正阳忍无可忍地一把抱住他:「你还笑!当我文盲啊?」
欧阳聪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在他的凝视下渐渐红了脸,垂下眼,耸耸肩:「我遇见你之前没有跟人交往过,可是小时候看到有女孩子写情书偷夹在我哥的书里,所以我想,是不是相爱的人都要写情书,既然这样我也写给你吧,可是我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所以才用拉丁文写……其实我有很多事都不懂,一直以来就是读书读书读书,做研究……就像你说的,我生活在一个太干净单纯的世界里,将来的事也注定一帆风顺按部就班,你就是觉得这样的我不适合和你相守才提出分手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