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容之道:“本宫虽然身在前线,也知道京中最近暗自有些针对我的活动。本宫正是要先生回京,替我看着那里的情况。”
全白点头应道:“殿下的吩咐,自当全力以赴。”他一边说,一边像是想起了一事似的问道:“殿下,那王荆的家人,尚且全都囚禁在京中,如今丁元敏一事已了,请问殿下,如何处置这一家人?”
方容之冷哼一声道:“那丁元敏居然算计到我的头上来了,本宫差一点便着了他的道。不过……也幸得有他,才能让本宫借他的局,下了这一步棋。”他说到此处,又微微笑了笑,轻描淡写的道:“那王荆虽然身负叛国之罪,但好歹也算帮了本宫一个大忙,便赏他一个全尸,让他们一家人,在地府好好团聚吧。”
全白内心一凛,恭敬的道:“我明白了。”
方容之站起身来,笑道:“那便有劳先生了。”
全白躬身行过一礼,然后,倒着身体退了出去。
这时候的勾容,已然全黑了。南迟退兵的时候本已是黄昏,待得勾容城头守兵整顿过之后,天色便已全黑了。
例行换防之后,城头上的永军便全撤了下来,换上了城防军。而且这一批城防军,都是由跟随方容之多年的,直接听命于他的将领带队,手底下的人,也都是隶属于他的一批死士。
夜晚的勾容,竟然是特别的寒冷,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城头的守兵却都木然的持刀靠在城墙之上,一动不动。
忽然,远处的夜空,有什么不甚明亮的烟火闪了一闪,旋即又没入了黑暗之中。
城头守兵中,很多人都看见了这样的烟火,但,他们谁也没有动,只是默默的低下了头,如同从来未曾见过那们的烟火。
那应当是出城的永军的求援信号。
但,太子有密令,让他们置若罔闻。
那样的烟火,就让它如同从来未曾被燃放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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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方历491年冬。勾容城在南迟暂时停止攻击后的两日之后,等来了第一批来自地方的援军。虽然数量不多,只得三万人,但援军的到来,总算使城内的诸人心头大定。
一两日后,各地的援军也陆陆续续的赶来,进驻了勾容及其附近的辅城。
临水国最危险的时刻,总算过去,这使得不少人都长舒了一口气,解开了紧锁着的眉头。
而派出去的使节所发挥的作用,也渐渐的显露出来,据传,南迟附近的诸多国家,也都在它的边境上蠢蠢欲动,逼使南迟不得不缩减战线,以期尽快灭成而回兵国内。
眼见勾容的守军越来越多,而已方的细作已经暴露,南迟军终于在半月之后撤离勾容城外,分批乘船渡过青子湖,离开了临水的国土。
解围之后,勾容城内曾派兵多方寻找苏修明、董飞峻及他带走的那万余永军。出城寻人的兵士确实在离城二十里的某处发现了战斗过的痕迹,还有永军所丢弃的残破的兵器。兵士们清理了这一小片战场后发现,南迟已经清理过战场,敌方的尸体都已经被带走掩埋,留下来的尸体都是一些普通的永军兵士。这其中,并无董飞峻。
可是,这剩下来的人,他们都还活着吗?又到了哪里?
就在多方遍寻不着的时候,董飞峻忽然带着剩下的人出现在了勾容城外,并且在交待瑞、佟两名副将依职守继续留守勾容城之后,只身回了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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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水国都列城·定王府
这一日,勾容的情况才刚刚传回府里,二公子苏致月从心腹手里接过一封压着火漆的密信,匆匆展开一看,神色微凛。“你退下吧。”他伸手挥退了心腹,想了想,走向了内院。
“王爷呢?”随手拦住一名走动的家丁。
“回二公子,王爷正在卧房小憩。”家丁行了个礼。
苏致月点了点头,轻手轻脚的走近卧房,敲了敲门。“父王。”
“景达么?”屋内传出定王的声音。
“是。”苏致月恭敬的应了一声。
屋内再没做声,然后传出了起身的动静。隔得一会儿,定王的声音又传了出来。“进来吧。”
苏致月推门而进,见定王苏允披着外袍坐在床沿。“父王小心着凉。”苏致月走上前去,半跪着为苏允系好袍带。
苏允低下头来:“何事?”
苏致月缓缓立起身来,递上自己先时收到的密报。“父王……这……”
苏允接过来大致看了一眼,也不见他的神色有什么变化:“董家的人说,出城并非寻到你兄长与那先出城的一千人的踪迹,想必是凶多吉少。”
苏致月垂下眼来。“父王……”
“你怎么看?”苏允不待他说完,打断他的话问道。
苏致月沉默了半晌,试探性的道:“兄长为人机敏,应当……”
苏允轻哼了哼。“景轩的心性虽然有些过于任性,但我内心,总还是希望他能来接我的大梁。未曾想到,他宁愿如此,也不回来。”
苏致月侧了侧眼。“父王的意思是……”
苏允道:“你既然于此事已然有了自己的惴测,那么你应当知道如何处理。”
苏致月微怔道:“父王?”
然而苏允却轻轻挥了挥手:“你退下吧。”
“是。”苏致月行礼之后退出房门,轻轻咬唇,觉得有些犯难。那董飞峻虽然于回京之后向朝廷上了奏报,奏称一直未曾寻到苏修明,估计是凶多吉少这样言论,但苏致月却不相信自己的兄长会如此简单的死在勾容。
听父王的意思,对兄长的做法多少是带着些怒意的,可是……他让自己“处理”此事,是希望自己不留情面的对付“背叛”了家族的兄长;还是希望自己念着一点亲情,放过他呢?
苏致月轻轻的压了压自己的眉心。父王的心念,一向令人琢磨不透,而成长的过程中,这样的不发一言端看你自己如何处理的考验,也经历了不知道多少次。那么这一次,父王是希望自己怎么做呢?
慢慢的向前走了两步,苏致月负手立于内院的小桥边,无意识的盯着溪内的鲤鱼。五兄弟中,三弟景赐一向浪荡不为父王所喜,四弟景颂自忘陵一战中负伤以来,几乎如同废人一般的将养于榆城的别院,而幼弟年纪尚幼,仅止十岁,还挑不得什么大梁。
也就是说……兄长这一走,父王唯一可以倚重的人……就是自己了?
“二公子。”当苏致月走出内院的时候,有心腹靠了过来。“王爷的意思,是否继续寻找世子?”
苏致月轻笑了笑:“兄长做事,一向有他自己的打算。从今日起,不用再寻了。”
心腹恭敬的应了一声:“是。”
苏致月望着那心腹退下去的背影发了一会儿呆,良久,又轻轻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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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容一战,丁元敏以身为细作而自尽。所以,勾容一战之后,朝廷里开始大力的肃清莆山郡王一系的余孽,但莆山郡王一直以来依附于董伦,因此这一回,董伦也免不要了受上一些牵连。
董飞峻回京之后,除了上过一道讲明勾容情况的奏章之外,另外还上了一份请罪状,请罪状里,他将对丁元敏“识人不清”,对齐肖死在监察司看管之下的“保护不力”以及前一段日子从河州城未经奏报便去了勾容的“私离职守”之罪,全部揽在了他一个人的身上。认罪状的最后,他自请降职,决意去边关苦寒之地任城守,希望能够以造福一方百姓来将功补过。董伦闻讯后大怒,也狠狠的责骂了他,然而,不论如何责骂,董飞峻低头不语,却绝不松口。
这一日,董飞峻刚安抚完哭泣过的董夫人,回头便见到董伦立于门口,不发一言。他站起身来,唤了一声:“父亲。”
董伦沉默的看了他一会儿,道:“听下人说,你已经在准备行装,这几日就要出行?”
董飞峻应道:“是。”
“你无论如何都要走?”
董飞峻低下头道:“父亲就算能够留得孩儿一时……难道还能留得孩儿一辈子?”
董伦看了他半晌,忽然问道:“那苏家的孩子,还活着?”
董飞峻微怔了一下,答:“……孩儿不知。”
董伦也没有追问,忽然转过身,淡然道:“你要走就走吧。也不用回来了。”
董飞峻没料到他竟然如此简单就不阻挡此事,微诧之下抬起头来,却见董伦已经缓缓的离开了,缓慢的背影看上去还有些摇晃。董飞峻有些哽,跪下来对着董伦的背影重重的磕了三个头。那背影似乎停了一停,但终究没有转过身来,还是缓缓的走了。
董飞峻立起身来,一时间心情复杂,怔怔的站在那处许久。
* * * *
四方历491年冬,朝廷准了董飞峻的请罪状,令他前往重州城接任城守。
四方历492年春,定王府立二公子苏致月为世子,接替了原世子苏修明的一切权利。
四方历493年春,太子聘平王府荣华郡主奉锦为妃,几乎接管了原平王府的势力,与苏、董两派的势力势均力敌,然而天有不测之风云,正当他雄心壮志欲与权臣斗一高下之时,却在当年的秋猎中不慎因马失前蹄摔下地来,当场身死。
四方历494年夏,临水国另立二皇子方侑之为储,史称“信明太子”。
重州城,地近临水国边界,但离国境还有一段距离。此处物产平平,百姓生活也平平,又离京甚远,算是一个没什么油水的地方。董飞峻以从二品的监察司司鉴任上被调于此地,算是降了一级半,而且,几乎被抛出了权力中心。
朝廷对这样的事情,当然求之不得,所以,请罪的折子刚上不久,很快的便批复了下来,并且文书等等一系列的函件也都来得极快。
董飞峻自接到文书之日起,日夜兼程的赶到了重州,接了前任的印,交接了一下事务,便算是上了任。
重州城内自有官署,外堂公务,内堂便供城守居住,但董飞峻却未曾在官署内居住,反而是寻了一处看上去风光不错的靠山的地方,买了一处宅子。
隔了两三月,便是春日。
这一日里,风光正好,董飞峻正巧没有公务,便指使着家中的仆从收拾屋子。这宅子本是新建成的,董飞峻搬进来的时候又是寒冬,家什等物品都有些潮。这一日是难得的春日暖阳,便把家里的东西都搬出来一一晒过。
家中的仆从都是到了重州之后新雇的,董飞峻一个人住,本来便只请了两人,所以,他自己也亲自动手,将屋内的东西一件一件的搬到院内。
正忙活得起劲的时候,忽然听到院门口有人敲了敲门,不经意的回过头去一看,董飞峻先是怔了一怔:“你……来了?”
那人缓缓的将手从门板上收回来,一步一步的走进院子。
董飞峻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迎上去:“我以为……你还要在那边待上一阵子。”
来人轻轻笑了笑:“风平浪静,我就过来了。”
董飞峻拍了拍手中的尘灰:“你赶了这么久的路,累了吧?进屋来歇歇?”
来人不置可否的跟着董飞峻进了屋,却并未就坐,而是很随意的在屋内走动,打量着这房间里的一切。
“一路上安全吗?”董飞峻走到他身边站定。
“还好。”
“那……你现在要喝茶润润喉吗?”
“不用。”
“晚间要吃些什么,我让人……”
“子础。”那人忽然打断他的话。“你就不会跟我说些别的什么吗?”
董飞峻微微一怔,那人忽然扬起笑容道:“我想你了。”董飞峻瞪着他的脸,莫名的便觉得喉咙有些发梗。
“景轩。”他清清嗓子,像担心被外间仆从听见,低声道:“我……每日里……都很想你。”
对面的人弯了弯眼角,也没继续接什么话。
来的人,当然是苏修明。
这时节尚是初春,屋内阳光照射之外的地方尚有些清冷,董飞峻见苏修明穿得单薄,忙从内室拿出自己的皮袍披到他身上。苏修明任由他给自己披上,只是伸手拢了拢系带,然后走到窗边,细细打量院里的景色。
董飞峻移步过去,走到他身边。此时院里尚有仆从在,他并没有做得太露骨,只是用自己的手臂去贴近了对方的肩骨。
“你留在京里的东西,我都带过来了。”他轻声的交待着别后的事务。“我的那处宅子,也卖了出去。”
“哦?”苏修明倒是有些意外。“你那处宅子,也能卖得出去?”
上一次宅子的原主人出京外放的时候,那宅子可是空了大半年没卖出去。毕竟对面便是定王府的别院,谁也不愿意住在那扰心之处。
“我也知道不方便出手,所以也没起这个心。不过,这一次,却是买主亲自找上门来的。”
苏修明侧过头来:“哦?”
“买主打听到我要离京外放之后,主动前来找我,出价六百两,买了那处宅子。”
苏修明似乎若有所觉:“你是说……”
“是你二弟。”
苏修明轻轻啊了一声,却笑了笑,没说话。
“你觉得他们……相信我的说辞了么?”董飞峻微蹙着眉。“你二弟的做法,分明就是送钱给你……”
“我当初调动勾容附近的莫郡守兵来接应我们,这件事知晓的人毕竟太多,他们就算一时未能得知,事后,也应该可以摸到个大概。”苏修明轻描淡写的道。
董飞峻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也就是说,定王府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原因,但……算是默认了?他这段日子以来一直未有苏修明的消息,常常想起此事,担忧他从莫郡过来的途中会不会被定王府的人发现,直到看到他人出现在重州,心中的大石才算放了下来。
他伸出手去皮袍中握住身边那人的手。那人的手指才刚在皮袍中暖得有了些温度,感觉到董飞峻伸手来握,便任由他握住。两人久未见面,又有些担心事情是不是能够按自己所期望的发展,本来心内都有许多话要说。但此时,却忽然不知道从何说起,或者又觉得什么都不必说了。
只要能这样站在一起,其实……什么都不用说。
时节正是春日,满院的春光明媚得耀眼。院落的一角,生长着一丛不知名的花,此时花开正艳,生意盎然。
--------<完>-----------
天色才明的时候,清脆扬长的钟声穿透层层雾霭,钻进这处并不算大的院落。院里先前一直静悄悄的,这时候忽然便有了动静。屋内亮起了灯,接着便是一阵悉悉索索的着衣声。
烛影里,有人小心翼翼的自床榻之上翻身下来,又回过头去仔细压好被角,这才起身匆匆而去。床榻那人半睁了一下双眼,微微打了个呵欠,又沉沉的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