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凡天!」男子气急败坏,一把揪上他的衣襟。
刚才是错觉!是错觉!小小一尊笑神、最下等的神怎么可能躲得过他一击?
站在牌匾下,螭吻不觉扬起嘴角,「我道你有多大能耐,不过尔尔,对了……」脸上像有几分歉意、又有几分诡谲莫测
的神情,他温吞吞开口:「不晓得令弟如何?」依稀记得自己与赤发那人快意地打了一场呢,不过他不小心折了那人的
刀、赏了那人足以半死不活的几拳、打断那人的腿,不知现在复原了吗?
「你有脸说!同侪一场,你出手未免太过歹毒!」想起与自己拥有相同血脉的人因重伤而陷入沉睡之中,坎水就一肚子
气,「他只是一时童心起,想与你过过招切磋而已!」
「切磋?」螭吻笑了,那笑声听起来却令人头皮发麻,自脚底升起恶寒。「手提大刀与我过招,是吗?」
对因那人一席话而丢失了性命的山魈精怪而言,他的惩罚算轻的了。
坎水脸上有一刻的不自在,但旋即恢复成原先的样子,再度据理力争。
「与你相比,他只是个毛头小子,没有必要如此狠绝吧?」传闻九龙子个个眼高于顶、睥睨跋扈,果然见了才知晓传闻
当真有其可信之处,根本是恶霸暴徒之辈!
「欸,有必要说的这么严重吗?」眼见干戈将起,凡天忙出面缓颊,尴尬地牵动嘴角:
「这样好了,大家各退一步,你们就顺了寒玉的要求、缩减为给他三个月时间,等约定日子一到,我必亲自将他交付—
—不知意下如何……」答应吧答应吧,识时务者为俊杰,别搞到一直隐忍的螭吻再度发火就难堪啦!
「呸!」
凡天讨好的笑脸因胖天兵不屑的唾视而产生些许扭曲,但他仍放低了姿态,和气的朝坎水拱手。
「你不过是小小一名笑神,也敢命令我们?你忘了当年神魔大战时,这只妖杀伤了多少神人吗?」见寒玉一脸惨白、凡
天一副卑微的模样,瘦天兵不免又趾高气昂了起来,叉着腰咄咄逼人:
「我看他根本就是人人避之不及的祸水吧?不然向来爱护同类的妖后怎会认同神界给予其责罚而冷眼旁观?」
「杀伤?寒玉很温柔,是神界负了他,至于妖界……」
「温柔?男人与男人之间谈什么情爱!更何况他们一妖一神,天地不容!」
「不要再罗嗦,不然休怪我们将你一并拿下!」
凡天才要替受尽委屈的挚友争辩清白,逮着机会发作的神将与天兵们已炮口一致对准了他,猛烈轰击,炸的他晕头转向
。
不讲理,不讲理啊……
他无奈。有时他真想问问这些神人们是哪来的自负与自傲?
「……拿下他?你们好像忘了这儿是谁当家做主。」掠高眉,螭吻勾起唇,绽出眩惑人心却摸不透其心思的表情,看的
凡天自脚底板升起恶寒,不由自主的向后挪了挪身。
啊啊,要抓狂了、要抓狂了……
对于其他几条小龙他或许认识不深,但他可以百分百肯定,除了一颗真心藏的太好而显虚伪的贔屭外,最难摆平的便是
排行第二的螭吻。别看他平常冷冷淡淡又傲慢的教人讨厌,可只要不踩到龙尾巴,他是很好安抚的;但当真正动怒要开
杀戒时,他却是怎样也不会罢休,就算天帝来,大爷他也不一定会给面子,绝对的倨傲冷僻。
当凡天头大的考虑直接诉诸武力打晕这些要命的神将天兵时,一阵不属于溽暑会有的凛冽寒风吹开了紧闭的客栈大门,
刮痛几人的脸。
斜掮着颛孙乐天所留下的墨色长剑,苍穹面无表情的跨入大门内,身上满是血污,显然经过一番狠斗。
觉察出乍见不速客的苍穹所散发的戾气,凡天在心底哀号,悄悄扳起指掐算着几人大约各会在几招内被摆平。
忽略掉天兵神将猛见那张早该消失于天地间的俊颜的惊愕,螭吻只是挑眉,慢条斯里地朝被无形话语刺的遍体鳞伤的寒
玉招招手。
「来。进屋去。」收拾烂摊子一事交给苍穹就好,他该去守着可爱的妻子了。
怔了怔,泛着银辉的波光在螭吻与苍穹两人间流转半晌后,寒玉依旧摇头,双眼胶着在明显积怨甚深的人身上。
见到外袍沾上点点污渍,一脸冷傲的苍穹时,他忽然没来由的害怕了起来。
面前浑身夹带狂风暴雨之姿、个性益发阴鸷的人就是他放在心底牵挂多年的人吗?当年那个带着和煦春风笑意,总温柔
用双手轻抚他长发的人呢?
眼前黑瞳仁杀机密布,满脑子想着复仇,杀尽负心神、魔的人不是他所认识的苍穹,最少……他不想见到这样的苍穹。
「……我这么作会给你添麻烦吗?」
就在几名挂有神职的兵将们还没会意过来时,苍穹冰冷、毫无感情起伏的声调已然响起,不大不小的音量正巧让在场的
人都听的仔细。
睇了不断暗示自己的凡天一眼,螭吻决定彻底漠视他的求助眼神。
「记得先把门关上,家丑不可外扬。」推开门踏进屋里,他向早蓄势待发的苍穹颔首,不温不怒的添了一句:
「要多笔帐,因为他们妄想带走你的责任。」
「苍穹!不可以——」
眼底闪过一抹杀气,气恼螭吻制造更多麻烦的凡天还没来得及出手,他已用风驰电掣之姿扑向来自神界的倒霉兵将,就
见银光一闪,长剑出鞘那瞬即分出胜负。
坎水瞪大双眼,劫后馀生的惊恐让他颤栗不已,同时,也为彼此间的实力差距之大而感到惧怕。
凡天咽了口涎沫,目不转睛盯着那把很危险的凶器和另一个很危险的人。
——寒玉挺身挡在一干吓得直发抖的神将天兵前,毫无畏色地笔直对上那双深沉的眼,锋利的剑锋就停在他胸口。
「……让开。」
清冷的嗓在风中回荡,苍穹深潭似的漆黑双眸波澜不兴。
这是神界欠他的公道。他们欠他颛孙乐天的命。
寒玉没吭声,低着头选择沉默。
「苍穹,你受伤了?」流窜在他俩间的紧绷气氛让凡天感到极度不舒服,搓了搓双臂,他指向染上无数血渍的外袍,试
图转移苍穹的注意力。
「这不是我的血。」冷眼一睇,原先还在蠢蠢欲动的天兵立刻吓的直挺了身,连大气也不敢喘。
由于两人间的距离仅有一柄剑的宽度,再加上苍穹周身总环绕着无形气流,寒玉很快就自异常气味中发现那样艳丽的血
色来自何方众生,当场抡袖掩嘴的干呕了起来。
妖……苍穹杀的是他的同类……他几乎可以听见同族死前,哀号中的不甘愤懑与凄厉,能形成那样怵目惊心、染红了大
半外袍的血渍……苍穹到底是诛杀了多少他的族人?
从前他都只是将他们慑入镜中,曾几何时,他的手段变得如此凶残?失去亲若手足的师弟的确是悲痛难忍之事,但连性
格也因此丕变会不会太过极端?
他忽然,有那么一点羡慕颛孙乐天。
归了离天的魂没有恨意不甘却仍牢牢掐着苍穹的心,甚至左右他的心绪,让原先无泪无心更无情的人因仇恨而蒙蔽了眼
,化身修罗,即使浴血、堕入魔道也在所不惜。
他不知道苍穹的举动算不算是另一种温柔,但他清楚明白一件事——
那样的在乎不是为了自己。
或许过去曾是,但在看不见的飘渺未来里,他想苍穹的心上或许永远也不会再有自己。
因为他的心已被自己吞吃下腹。
「……就要你让开了。」皱了皱墨眉,苍穹眼底闪过一抹昏昧不明的情感,快得连自己也无法辨别并解释发自胸口的陌
生紧窒所为何来?
他想自己最近也病了,每每见到那双薄冰般的银色眼瞳望着自己时,他就感到一阵不自在,只想逃避;那样清澈的眼总
让他觉得自己是全然无防地暴露在寒玉面前,赤裸的毫无保留,袒露的教自己害怕。
「苍穹,给个面子,寻仇也要找对仇家呀。」见他因寒玉而露出较为柔软的性情,凡天赶忙上前硬是连哄带骗的抢下长
剑,「别用那玩意儿指着寒玉。刀剑无眼。」
掀了掀唇无声怨责,苍穹仍旧面色不善却温顺地交出了剑。
他想他该去沐浴更衣,不然寒玉一副见到他就要昏倒的样子,让他看了就不痛快。
朝天翻了个白眼,凡天实在很想叹气。「……还不走?」此时不走,更待何时?真等苍穹提剑砍上他们的颈?
神界的素质越来越差了,这些个天兵神将连他都摆不平,还妄想动寒玉跟苍穹?自讨没趣嘛!
「听着!就三个月!」碰了满鼻子灰的坎水狼狈地低嗥,在离去前又恶狠狠地瞪了正除下外袍的苍穹与默默收拾满地残
骸的寒玉一眼。
看着那几道伴随祥云离去的落水狗背影,凡天挥挥袖。
「不送了。」
(五十七)
「你知道你答应了什么吗?」
赶在两人出发前,不放心的螭吻刻意绕进寒玉房内,鲜有表情的脸上带着些许担忧。
早知道这个挚友为爱冲昏了头、跟个傻子没两样,可他仍不能接受他做出如此愚昧又鲁莽的错误决定。
他一只妖要陪苍穹去爬那座紧邻万丈深渊,终年大雪纷飞的上古神陵收服那只在众人眼中不见容于各界的妖?开什么玩
笑!
忙着作最后整理的寒玉笑得淡然,「我想为他作些什么。」
上一次,他作了错误的决定,让自己与友人陷入绝望与痛苦的边缘;这一次他绝不会重蹈覆辙,如果不能成全大家的心
愿,最少,他要完成多数人的期望。
「你什么时候才要多替自己想想!」
受不了他过度泛滥的奉献精神,螭吻低吼一声,双手紧扣住他的肩头摇晃着,意图使他清醒。
「感情再浓再深也够了……你作得够多了……」
为了爱,他失去尊严;为了爱,他成为各路众生挞伐的目标;这一次为了相同理由,他打算连自己的馀生也赔上吗?就
为了那份该死的情感?
「对象若换作是璜,我相信你也会无怨无悔。」
一句话便成功堵死向来寡言的友人,寒玉苦笑,将行囊扛上肩头后本打算直接离去,思量再三后仍选择折回,舒臂给了
陷入沉思的故友一个拥抱。
「要是真发生什么事,请你们不要责备苍穹。这是我的选择。」
他轻柔的语调听在螭吻耳中却沉重异常,一时间竟想不出该用什么样的话责难他,只能深锁眉宇。
寒玉笑笑,松开了拥抱他的手,推开雕花木门往房外走,在看见随风飘荡的白色纱帘与早熄灭了的长明灯时停下脚步,
伸手使劲一扯就拉下整道素白。
他相信辟邪会善待颛孙乐天的,若凡天他们说的确实,他俩将再无七世之约,这一次可以自由地在红尘中徜徉。
然,他们自由了,他呢?什么时候,他才可以同样悠游于绚烂的花花世界?
他一直都对未来毫无把握,在与苍穹重逢后,心头的不安益发扩大,黑暗与负面情感寸寸啃噬他的心,相聚的时间越长
,他越舍不得那张俊颜,难看的忌妒和偏执也逐渐占领他的思绪,长达数千年的爱恋在得不到回报后又会变成怎样可憎
的东西?
他不敢想。
大厅中凡天正对苍穹耳提面命,他大老远就听见凡天的叮咛。
「你别欺负寒玉,多疼他些,别让他遭遇危险……你也是,自己多小心保重……」
瞥见苍穹皱眉的表情,他失笑,想必苍穹已经被凡天叨念很久了吧?因为那张脸上满满写着罗唆及不耐。
「我不是孩子,知道怎么样对待他。」潇洒地将包袱甩至身后背着,苍穹将长剑系于腰间,明显对他的话心不在焉。
「我是跟你说正格的,要是寒玉少根头发或者你又辜负了他,我一定和你没完没了!」凡天大声嚷着,脸上是几分孩子
气的任性,眼底却是顶认真。「我才不管你答应辟邪什么,总之你不准拉寒玉去凑那一千只妖魔的数!」
一听见他莫名奇妙的话,苍穹也不悦了,冷了张脸睨视他。
「为什么你断定我会收了他?要收我早就动手,犯得着等到现在?」在各类众生中,寒玉是温柔的,他怎么可能会无故
去逮个好好妖?再者,他对寒玉还有一份责任在,按照掌柜的说法,他尚欠寒玉一个交代。
不过那天他也真是醉得彻底,竟然连一点印象也没有——到底他是怎么爬上寒玉的床?
令他惊骇的不是对那夜的无所觉,而是近日来每当瞥见寒玉那张总带着几分惆怅的温雅面容时,他竟可以想像得到当自
己掌心抚上那样的清丽所带来的触感,那眉那眼那唇……熟悉的像是他曾沾染过一番。
甩甩头,他试图挥去停留在手上,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越来越确定自己病了,竟对只妖衍生出许多莫名情绪。
可是他,不讨厌。
「你别猛摇头,给我牢牢记在心上!别将一切都视作理所当然!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寒玉不在了呢?」见他摇了摇首后
突地拢起眉,掉头就要往屋外走去,凡天只觉自己在对牛弹琴,一股气恼,想也不想便打算伸手抓住他,却适时在他俩
之间插入一抹雪色,化开一波冲突。
明白他打从心底替自己忧虑,寒玉露出浅笑,同样伸臂给了他一个拥抱。
「我任性了很多年,这是最后一次。」
三个月,他给自己三个月时间去陪伴苍穹、替他完成心愿,剩下来的时间——他将用来想念苍穹。
「你疯,为什么我也要跟你一起发疯呀?」被他拥着,凡天既想推开好好给他一顿骂,又舍不得见他再度在爱里被刺的
遍体鳞伤、不懂好好找罪魁祸首算清烂帐,次次都是可怜兮兮地自己躲起来舔舐伤口。想到那一妖一神让他挂心多年,
他也老大不甘愿,气呼呼地张大双臂任由寒玉揽着而不作回应。
知道他性子的寒玉也不在乎,仍旧牢牢紧抱着可谓生死至交的友人,用只有彼此听得见的音量在他耳畔轻语:
「对不起。」
听出他话里坚决的凡天眼中闪过一丝沉痛,闭上了眼。
当感情变成单方面的愚昧执着,这样还称得上是爱情吗?
当年温婉睿智的妖不见了,现在的寒玉只是一个在爱里辗转反侧地无法抽身的可怜人,用三个月的时间去赌微乎其微的
一点点回应,哪怕赔上的将是馀生……
寒玉不知何时放开了手赶上早已在外头久候的苍穹,失去了雪妖体温的空气中竟带来比冬日还要刺骨的寒,让他浑身发
冷,直到螭吻下了楼以指尖轻触他肩膀,凡天才真正相信那只冥顽不灵的妖又作了同样昏昧的决定。
他无力地垂下双肩,莫可奈何的抱头颓坐上长板凳。
「你说……我有没有机会再与他坐在山巅,笑傲红尘?」
望着寒玉离去前顺手掩上的大门,螭吻只是遥望着,用一种彷佛要将门烧出两个洞的灼热目光深深望着。
「你可以现在开始祈祷。祈祷他俩之中有一个人能清醒的面对现实。」
(五十八)
入了夜的深林带来几分冷意,甫立冬,风中却已夹杂寒冬独有的凛冽,蜇的人浑身发疼。
一黑一白两道影在月下急驰,速度快如风却没发出声响,只有飒飒风声呼啸。
四方魑魅魍魉还来不及窜逃,在一阵白光闪耀下已然身首异处,无法超生。
连挣扎的时间也没有,瞬间漫天污血喷飞,寒玉选择闭上眼,努力平静自己的心湖,漠视一切。
这些日子来,他数不清自己与苍穹共走了多少里路,更记不清有多少众生顷刻间便消逝在自己眼前,连悲鸣也来不及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