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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为什么,有一段日子以来,我一直没有时间看书,没有写过东西,一直没去认真思考过任何问题,没有时间和我
心爱的女人上床,没与她同床共眠,在鲜花般芳香的被褥里与她落魄,做剧烈的身体运动,在那些天里,我似乎已经忘
却了尘世间一切平凡琐碎之事。)
众多长脚影子的光电余波,沿着中心有只陀螺形状物体的浓重黑影,向四周均匀地斜射出来,它们落地后,在地面形成
一个长大的扁圆黑影,在这个地面黑影后面,依据同样的道理,也同时印现出一个更大更黑的圆形影子来。连接这两个
黑影圆圈的是一根前后环绕,显得很结实的铁链在地上投射出来的微微有点弯曲的狭长影子带儿。院子内没有一级台阶
,在全院上下,出现了许多高低起伏的地段,而那些地方都被人为砌成了灰白色的水泥斜坡,虽说坡儿高低不平,但完
全可以让人和车子平缓通过。前几天这所院子里,到处都飞着蜂虫,主人及时动员了不少邻居前来院里赶蜂,他们手握
各类轻巧的片状器物作为武器,在院里各个角落尽力扑腾跳跃,驱赶蜂虫,蜜蜂被驱散了不少,再也形不成大群蜜蜂嗡
嗡飞鸣的局面。但无需几天,主人离家回来,定会发现在自己这儿,又麇集了无数的苍蝇和其它小飞虫。这些苍蝇一到
日暮时分,便成群结队落脚于院内各处,你只要伸手去拉动爬藤植物的细茎,苍蝇就会从植物的藤茎上、叶片上,或是
从邻近被人身体惊扰的植物丛中呼啦啦腾飞起一大片。自行车在地面阳光中的两个轮子倒影,这时已被太阳晒得火辣辣
直往上蹿热气雾。在这个应该是热得可以使狗往外拖出长舌头,以便散发体内热量的时候,真伯却不停地在呼唤我的名
字,她躺在屋里床上,象征性地在肚脐眼上盖了一条薄薄的被单。在这个时候(今天清晨),自行车被真伯安排在这一
位置上,它不偏不倚,正好面对着厕所与蓄水池之间的那扇连档门。自行车随便哪一个部位都能与连档门发生撞击,只
要有人将车子转动一个方向,而车子与门碰撞的声音,必定能使真伯火冒三丈。在院子内几条高低不等的水泥铺道上没
停放什么东西,发烫的水泥地面原本也不能搁东西的,谁搁,就要坏了谁的东西。我进院门,把自行车搬动半圈,车子
撞门的声音还未消失,她在屋里已喊出话来:
“到这时候才来。”
“你这车子……”
“谁要你去动它了?这么笨手笨脚的,到这会儿才来我这儿。”她说。
“我从来到你家都是准时的,今天只差了一点点。”
“你真想来,就得早点。”
她站在门口遮阳帘后面,等我进屋去。
我把自行车再沿着老路搬回去。
她一只手伸出门帘,指着院子,说:
“又动我车子。这么晚来,到底是什么缘故呢?我这不是在凭空说你。”
进屋后,我见她立即就去收拾在藤椅上堆放着的几本报刊杂志,她的意思大概是要我去坐那只藤椅子。被收起来的书刊
,又再次被她胡乱堆放在桌子上,把桌面上整个一尊老鹰雕像都给埋没了。真伯在整理书报时,双臂伸展自如,臂上宽
大的汗衫袖口上下颤动,而且随着椅子上书报被搬空,真伯的身材在这间房屋里变得逐渐高大起来。
“认真,”她低着头说,“认真的时候往往只能独自一人在家里整理这些东西。你进院子不会先摁响门铃?老去碰车子
干吗。”
我在等她给我指定座位。没座位,站着与她说话,心里总觉得虚。
她腰板忽然挺直,声音很大,说:
“你坐呀。”
“你还没腾出位置来。”我说。我眼睛盯着上面堆着很多书报的桌子看,在那张桌子的面上,有几条横溜出来的木纹也
确实耐看。
“我家里今天还没来过一位客人呢。你又来得这么晚。”
“你不是……这不是正好依了你的心愿?事儿我昨日就对你说过了,外面街上简直不能让人行走,在每条路的岔口……
”
“都是新筑的。”她往桌上丢下最后一叠书报。看她丢下东西时的手势,仿佛是这叠书报的份量比刚才任何一叠书报都
要来得沉重。“哪部份是需要的,哪部份又是不需要的?昨日你不是已表示过意见了吗?”我顺着她的指点,在被搬空
的藤椅上坐定。她在我进来后,这是第一次想到要在我面前稳住神,她说:
“从来就不曾有过的。”
我在心里说:“确实没有过。”不过我还是对她说:
“抛就抛了吧,事前没多商议,事后又如此牵挂,依我看,也是没多大意思的。抛出去以后,在你手头上就有资金可以
周转了。”我转念一想,会不会她怕的就是这个?于是急忙说:“主要是周转灵活了。”一条普普通通的街道有那么多
岔口那么多死巷子,在街上听得见突突突行驶的车轮声,在街道两旁的小巷子中,车轮声就听不到了,可在小巷中到处
都是你撞我、我撞你的拥挤状况,我这一路走来,不知被蛮不讲理的行人撞了多少次,而且再凶再负责的交通警察对此
,也只能是蜻蜓点水,粗略管理几下。全城中最艰苦的差事,恐怕要数这几个警察在这条街的两边上班值勤了。我左琢
磨右琢磨认为前几天劝她往外抛还是比较正确比较符合当时的实际情况的。我从桌上抽出一张信笺,浏览了一遍上面的
文字,说:
“谁像你,一批东西压了这么久,人做事,脑子要转得快,这个月份中你市场去过了几次?在那儿的人,人人都急红了
眼,那儿大厅里的气氛能使人的肺儿急炸,这些你知不知道?要我说呀,现在抛出,已经晚了。”
“你如果不来纠缠,事儿也不会是这个样子的。”真伯在屋里说。
“是我的东西,怎么谈得上纠缠呢?抛了以后,对你来说,起码可以有一笔资金用来周转。这狗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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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街的街面足足有十米宽,街是用短条石块铺成的,在两边人行道上种了不少树,有几根烟囱从街店后面高高竖起,
这条街从头到尾常常是车辆排成长龙,行人川流不息。
“在小说中不应去写现实生活中的人和事。写实的文章有什么好的。”她从里屋走出来,对我说。
“你要是到现在仍这么认为,就太没劲了。”她忽然扯到“现在”这一时间概念……在好几年前的某一天,当时天空降
雪,院落中一片宁静,就是在那一天,真伯推开屋门进来,便见到已在屋内等她等了很久的我正端坐在椅子上,“有些
事不能由着人胡来,”真伯背对院中积雪,说,“写,写,给你些真人真事,你又能怎样?你以为真实的东西能左右我
们的头脑吗?说得太严重了,让我受到了刺激,我看你总是有些……我是说你有些虚肿,有些浮胖,”雪停了,她招呼
邻人出来扫雪,铲除隔夜冻结的硬雪块,当天她留我在家中小酌,她在自己面前只放了一个菜,其余菜都放在我这边,
“放弃你所谓的‘真实理念’,没有人会对自己周边的世界感兴趣的。”
我心里不同意这种说法。我沉默地低着头,翻来覆去搓着自己的两只冻手,起码这两只手是真实的,它们给我带来的冰
凉的真实感觉,直到现在仍在我心里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来雪以后,我同许多陌生人一起站在外面大街上找事做,这
雪下得秀气,(但也下得模糊不清),我们三三两两结成对子,先用雪捂热双手,用雪团擦拭脖颈……我在院子外面主
动高声朝院里呼唤她,拦住几位邻居,询问她的近况。扫雪工作从早到晚一刻不停,大约每次换班,总有十多个人前来
交接,大家都在街边扫,尽量不让经过的大小车辆压到扫帚。等到通向院子的街面被彻底扫清,我又高声向院里喊起话
来,最后我在院墙外得出一个结论:她可能睡着了,或者是根本没在院子里,也跑到外面街上来参加了群众的扫雪队伍
,……“总该停下来歇一歇,我的手已经冻了有好几个星期了,”“不过,”我说,“这还要依据每个作家的个人情况
而定。”……她没等我说完,便在肩上扛了把铁铲,朝一位妇女走去,她是过来同这个女人商量某件事情的,雪从昨天
起,开始慢慢停下,现在人们反倒要从漫天大雪中清醒过来,重新去面对地上大片厚厚的动也不动的死雪了,并将它们
艰难铲除,真伯结束同那女人的谈话,我第三次跑到院墙底下朝里喊叫,
“雪已被扫掉了一半,你出不出来?”这时有浓烟从院中冒起,大团黑烟越冒越多越冒越剧烈,在烟群里有一束束黑色
粘丝纷纷从空中落到行人身上,落到在雪中裸露的树根上,扫雪大军不紧不慢朝四周散开,人们把停在街心的公交车敲
得震天响,还有少数人扭转头,拚命朝院墙那儿瞧,被硬拉来的人这时已完全不在扫雪了,大块大块的污雪、碎冰、雪
霰子粘在扫帚上,我跑一路,踩一路,一直冲到黑烟最浓的墙角,想再次猛喊一阵了事,但我忽然收住脚跟,记起了今
日是什么样的一个日子,她在这样的日子里(她的生日)绝对不至于一个人呆在自家院中纵火玩命,我不住地推开挤在
墙角里的人,我越推,手上感觉越奇特,我手感越特别,她便越快地把一块块干燥、开裂的木柴送进火堆之中,12月25
日,她一清早就在院子中放置了两处火场,沿着铺满积雪的水泥斜坡走下来,见一堆大火正在斜坡的半道上熊熊燃烧,
另外一堆火在斜坡与弯道交界处燃烧,外面街上人声鼎沸,大有群体冲进院子,帮助灭火救人的架势,此时只有在火场
中心欢蹦乱跳的桔红色火舌可以喂饱她的胃口,满足她火热的生命欲望,她连一阵阵浓烈呛鼻的烟火味都不回避,她自
知自己体内的呼吸道、肺能够适应浓烟熏炙,我不向外人说明,而她更不会理睬我这个中间人,她只顾一个人静静地在
自己院内的小天地里管理一切事务,这只能说明——也没的说——也不说什么多余的话——只要自己需要,她能够眼睁
睁看我从死亡的火场深处举起一只只人类的肺和他们略显僵硬的几根呼吸气管,我坚持认为,在这个神圣的日子里,即
使有人有心在自己家里纵火,制造火场,那火也只能是烧而不旺的圣洁之火,火在规定的场子中自由焚烧,火吐露红红
的舌尖,我在火苗前站一会儿看一会儿,悄悄从身背后摸出一样可以把火煽旺的报纸之类的东西,(真伯若是此时过来
阻止我,似乎更能体现出她为人的内在品质),
“你看街上那些邻居,把事儿鼓捣的,”
我不想接她的话。
她的后背稍微动了动,恶狠狠地说:
“他们正在捣乱。满街的坏分子。”
“外面是下雪天。”我说。
她听了我这话,居然认真起来:
“你可能也没到应去的岗位上去,你和他们一起在捣乱,不让大家过太平日子。今天是节日,是神圣的日子。”总的来
说,这儿有两种人,扫雪的人都在院子外面,放火的人在院子里面,(两堆火场有驱邪散寒的作用),我不明白的是,
像这两件事情应该没多少人喜欢去做,可现在的情况不是这样,还有,在院子里不能做的事情,跑到外面同样也做不了
,起码是做不好,我们的世界到处都显得千篇一律,缺少变化,但变化不多又是个好现象,总之,从好的方面来估计,
能不变就不变,非改变不可的,(事物的本质原来都是不错的),就应该跟上事态发展的脚步去发生变化,不过,要变
化也应该符合事物发展的大道理。
“符合大道理,”她非常镇静地说,
“依靠他们,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再做上去……”
“由你怎么说都行。”
“他们想改变世界,”
“由你怎样说都行。”我说,
“今后我不再开口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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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当天夜里值班,火盆正往值班室里送暖气,大衣披在身上显得过热,当天白天的值班人员在这屋里一共生了三只
火炉,他们不断往炉子里添加木炭木柴,添加很大的煤块,各人都将自己偏爱的燃料塞入火炉中,等新火上来,他们立
即退避三舍,躲得远远的,使热气在屋内自由迂回流动,让人感觉到从炉子里输送出来的热气既暖和,又在屋里各处分
布得十分均匀,在冬天,像值班室这种地方,我是最喜欢进来的,在里面呆得时间也长,值班室里的热气流对我很有吸
引力,我值起班来,一值就是24小时,值班室的睡床,上面被子单薄,是轻盈透气的云丝被,在深更半夜,总有人在房
间里烤火炉取暖,火和雪对人们的行为、思想从来不加以限制,炉中的火焰一朵连着一朵,它们跟着我的思绪飘飞,火
与雪营养了一屋子的值班人员,(在靠近城市边缘的那片区域中,人们从没受到过任何炉中之火热量的干扰),(好像
是这样,可以不予肯定,在热量没出现以前,木材不会被投入火中燃烧),(今晚我又交了份糟糕的答卷,虽然内容新
鲜,但在这儿,我怎能得过且过,草草度过一个晚上呢),值班一天,算你一天出勤,晚上在值班室睡觉,要仔细计算
一下,我假意说,这已经很多了,很多了?将雪与火组成一个共同体,回头让别人来试试,值班时我同许多人坐在一起
,但我的思维活动却一路领先,为什么我要把自己的各种想法和盘托出?再不就是企图把这儿所有人都攥在我手心里,
捏紧不放,总结失败经验,脑子是老式了一点,在下雪天,工人在值班室外面的卡车上堆放木料,等一会儿,这辆卡车
将把满车木料送走,今天轮到我往炉膛里投送木柴,房间里的声音像是来自电视里的早间新闻,“有堵墙,”声音报道
说,“有堵高墙,它既厚实又牢固,一股匪徒想抢劫财物,但他们在高墙面前,只能知难而退,”雪下了半夜,我还得
去值班,我说,虽说只有一个晚上,但绝对有可能完成写作任务,我是说有可能完成,今天一晚用了三只火盆,“实际
一点说,扫雪的工作量很大,谁会真的喜欢做这件事情呢?”我说(我说这话的时候,人人都感到我很贪婪),“就两
个人,每人七元钱一班,这是晚班,不能算作加班的,所以按照制度,只能支付这些钱,我自己就一贯如此,值班室里
有三只大火炉,条件好,两人一班,轮流倒,(雪与火被分布得非常均匀),我说你们就答应了吧,”经过一路颠簸,
另一辆卡车终于停在了大门前,从车上走下来三位师傅,三位师傅踩着积雪,为值班室送来煤炭、木柴,他们边卸货,
边用在冬天人们常有的颤抖声音同我们说话,他们说:“明天再来,明天等天放晴,我们再来,”“真要谢谢你们了,
这一车煤炭能给我们送来多少温暖呵。”值班室内由于人多嘴杂,大家反倒变得非常热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