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请自重 上——僖瓜团子

破破烂烂的小船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在波涛汹涌的冥河上航行。这船似乎本身带着结界，不管风浪多大，都不会将小船打飞。冥河中没有任何生物，据说冥河的水有腐蚀灵魂的作用，人掉下去，就会灰飞烟灭。

他们沿着冥河逆流而上，天上巨大的灯笼的光在冥河上反射出点点的圆形的光斑。途中也见到一些像这样的船，茜儿和他们打招呼，都得到友善的回应。看来这小妖精在地府人气挺广的。

过了几个时辰，小船在一块暗色的岩石边靠岸。

“到了！”茜儿开心地叫了一声，从怀里掏出来一个锦绣袋子，从里面倒出来两块宝石，递给白发青年，然后拉着杜珣跳上了岩石。

杜珣好奇地看看那两块莹白色的宝石，茜儿解释道：“这些船夫是地府停滞的灵魂，这些宝石能够保持他们灵魂的完整。”

她拉着杜珣，指着前方道：“走吧！”

两人往前踏了一步，顿时空气出现了几道明显的波纹，眼前的画面一阵扭曲，然后出现在杜珣的眼前就是一条长长的笔直的道路。道路一边是一座巨大的苍白的宫殿，路上来来往往着鬼魂和鬼差。

“我们走吧。”茜儿道。“就在前面。”

杜珣点点头。他呃了一声，道：“对了，我叫杜珣，我好像还没有告诉过你。”

茜儿一笑：“恩。我叫茜儿。嘻嘻。”

两人沿着青石板的道路一路往前，慢慢见到了远处一座苍灰色的石桥。石桥口有一棵巨大的柳树，垂下的枝条长而柔软，在空中微微飘荡，荡起一大片的绿意。柳树下坐着一个少女，白色的衣裙，垂着头，乌黑的头发挽成一股垂在胸前。她手里托着一个玉白色的小碗，面前是长长的、长长的鬼魂排着的队。

杜珣突然站住了。

“怎么了？”茜儿回头问道。

杜珣怔怔道：“我认识她……”

“咦？是吗？”茜儿也颇为惊讶：“不可能呀，你喝了孟婆汤，不可能会记得前尘往事的。”

杜珣挠挠脑袋：“不知道耶，我有一次做梦梦见过她……应该是她……”

一样的青石板的路，一样的石桥，一样的垂柳。

还有一样的……

少女抬起头来，朝着他们这里远远地望了一眼。

一样的红宝石一样的眼睛。

“孟婆姐姐！”茜儿冲着孟婆摇了摇手。

杜珣又是一愣：“她就是孟婆？”

茜儿看看他：“是呀，你不是说认识她的？”

“呃，就见过一面。”杜珣道：“不是说孟婆是个很老的老婆婆吗。怎么年轻成这样……”

“嘻嘻。你真笨哦。”茜儿捂着嘴巴：“孟婆姐姐是整个地府法力最高深的人，她成道之时就是这副模样，现在当然也是这个样子啦。凡人传说都是不大靠谱的哦。”

茜儿拉着杜珣往前跑去：“走吧”

“哎，等一下！”

这小妖精的力气出乎意料的大，直拉着杜珣冲到了那个孟婆的跟前。近看，这少女的容貌更是娇艳得仿佛一朵花，气质清幽而高雅，那双红色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

茜儿道：“孟婆姐姐，这是杜珣！”

“是你……你来了。”少女冲着他，微微一笑。

就好像那天做的梦一样。杜珣有些恍惚，他低声道：“你认识我？”

孟婆转过头去，碗凌空一捞，空空的碗中登时出现了浑浊的汤水。她将碗递给排到跟前的一个鬼魂，那是一个男性，双眼流血，面容凄苦，身形佝偻。

“喝了它。”孟婆道。

那鬼魂将汤饮下，一秒后他眼中的血水渐渐消去，他站直了腰身，往桥上行去。

孟婆笑了笑。她看看杜珣，道：“你修仙了。”

“是。”杜珣道：“呃，我觉得挺不错的。”

“是啊，是一个好的选择。”孟婆温柔地看着他：“你是谁的学生呢？”

“梅雍。”

“梅雍？”孟婆想了想，片刻展颜一笑：“是了，我知道，是那个姓梅的金仙。他很厉害呢，天赋好，是个很不错的老师。”

杜珣脸上一红，讷讷道：“是啊，他很不错。”

孟婆手上不停，杜珣和茜儿就站在她身边看着一个个鬼魂领了孟婆汤饮用而去。看了一阵，杜珣忽然忍不住嗫嚅道：“这个，孟婆，我能问你一件事……”

“说吧。”

“呃，你有没有见过这样一个男的，很高，长得英俊，眉毛很粗……啊，算了，”杜珣摇摇头，半晌轻声道：“我自己也想不出他是长什么样的的了……”

孟婆道：“是你的朋友吗？”

“……是。死了，有好几年了。”

孟婆看着他，柔和地道：“你太念旧了。你已经在修仙，许多凡俗中的往事，就让它们随风去吧。有时候，忘记，是一件最好的事。”

“就像小阎王那样吗？”

“不错。”

“但是我觉得，我觉得这样……”

“不好吗？你觉得对不起他们？对不起已经过去的日子？”孟婆正色道：“杜珣，你是为什么要修仙呢？”

为什么？

杜珣道：“我，我不知道，但是一般人遇见神仙不都是想先拜师再说吗？”

孟婆笑笑：“是啊。”

“但是很快，你会发现，你的时间变快了。很多人，很多事，在你一觉醒来以后，都已经不见。物是人非，只有你依然存在。你明白吗？生命，在你眼里很快就不再是宝贵的，他们就像过眼的云烟一样，来来去去。你曾经以为必须珍惜的东西，其实没那么必要去珍惜，因为每个人都会轮回来去，这就是天道。”

杜珣愣了愣：“我，……我明白。”

“你太心软了。”

孟婆伸出手，抚摸杜珣的脸颊。杜珣呆呆地站在原地。“你很快就会觉得很痛苦。”

“不，他不会的。”

杜珣忽然被搂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他下意识抬起头看，是梅雍。

梅雍抱住了他。

“他有我。为什么会痛苦？”

杜珣别开脸。他的耳根红了起来。

孟婆随手递给鬼魂汤水，然后转头看了看梅雍：“梅尊者。多年不见。”

“当不得您这一声尊者。”天不怕地不怕的梅雍竟然微微行了个礼，“孟婆。确实好久不见。上一回见是七千年前了吧？”

杜珣吃了一惊。七千年？梅雍你到底多老了啊？

孟婆道：“没想到多年不见，你竟然有这种闲情逸致，找了一个徒弟。”

梅雍捏捏怀里杜珣的脸：“是啊，我终归还是寂寞了，想找一个人陪我过完剩下来的无边岁月。”

“是吗？”孟婆微微一笑：“也是，你也寂寞了啊。”她话锋一转：“你这次来地府是做什么？”

“我想要魂生草。”

“魂生草？”孟婆看了一眼杜珣：“是因为杜珣吗？”

梅雍叹口气：“不错，阿珣的朋友被人所伤，他不忍心，请我将他的朋友复活。”

“头疼呢，这孩子，太心软了。”孟婆笑了笑。“让我猜猜，这个朋友……恩……是那只黑猫吗？叫做……乌九？”

杜珣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

孟婆道：“你不知道，我却很清楚呢。这只猫，当年跟着你来了地府，妄图把你的灵魂带走，差点被鬼差打得魂飞魄散。最后还是我把它放回去。”

杜珣超吃惊：“跟着、跟着我？”

孟婆道：“是啊，你，你是他当年的主人。”

36.再表白和救治

“我？”

杜珣指着自己的鼻子大叫，把旁边的鬼魂都吓了一跳。

梅雍无语：“你难道自己从来没有发觉？”

“啊……”杜珣想起了乌九说的故事：“啊。我从来没有想过是我嘛。”

“……你太迟钝了。”

“好了。”梅雍揽着杜珣转过身：“见也见过了，我们就先走了。”

他们往前走了两步，孟婆忽然在背后道：“你们还会过来的。”

杜珣疑惑地转回头看她。孟婆对着他微微一笑，那一双红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天色中熠熠发光。

梅雍淡淡道：“我们当然还会过来，离开地府时自然要来和孟婆说再见。”

孟婆笑笑。她没有再说话，而是转过头，继续给她跟前的鬼魂分放孟婆汤。茜儿蹲在她身边，不时地对那些鬼魂做一些恶作剧。杜珣看着那些鬼魂一个个拿过那玉白色的小碗，仰头饮下，然后茫然着眼神走向未知的未来。

梅雍拉着他，沿着青石板的路慢慢踱着远去。

“阿珣。”

“恩？”

“我爱你。”

他停下脚步，双手抚摸杜珣的脸颊。“这不是玩笑。我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你懂吗？对我们仙人来说，漫长无止尽的岁月，伴侣是最重要的存在。你是我这千万年来第一次主动选择的伴侣。你明白这有什么意义吗？”

杜珣脸微红，但他决定这一次勇敢和坚决地面对。

“你爱我，你是认真的吗？”

“废话，笨蛋。”

“……那我告诉你，我不希望我喜欢的人随随便便地对待我，用情不深什么的……是不允许的。更不许随便忘记我。”

“当然。”梅雍低下头：“怎么会忘记呢？这多么不负责任啊。何况，我也不会让你死。你的所有，都是我的。”

他的鼻尖顶上杜珣的鼻尖。杜珣顿了顿，却猛地推开他。

“又怎么了？”

“这是在大街上！色狼！”

……

他们在秦广王的宫殿住了几日。秦广王的小麒麟沫儿和杜珣处的倒是很好，梅雍发现杜珣能够和一切小动物相处得很好。都是单纯善良的生物。

这一日小麒麟带着杜珣去秦广王宫殿后山找果子，两个小动物寻了半天，拎着一篮子味道和草莓很像的玩意回到宫殿，没想到看见阴后正坐在客厅，优雅地端着茶杯，看见他们进屋来，温柔地一笑：“回来了？”

“恩……是啊。”杜珣呆呆地回答了一句。小麒麟被阴后的气息所摄，有些怕怕地躲在杜珣的身后，探出脑袋小心翼翼地看阴后。

梅雍从后边过来，拍了拍杜珣的屁股：“去坐好。”

杜珣差点跳起来。他愤愤地瞪了梅雍一眼，和小麒麟一起去另一边的椅子上坐下。小麒麟变成洋娃娃大小，跳进杜珣的怀里。

梅雍在阴后的对面坐下，端起茶杯小饮一口，道：“阴后做出决定了吗？特地到这里来。”

“是啊。”阴后点点头。半晌道：“毕竟，忘记了，总比一直伤心好不是吗？”

“其实，魂生草的用处主要在巩固灵魂、振奋精神上，反其道而用之，效用并不是那么明显，小阎王的记忆也许不能很顺畅地去除。”梅雍一边说一边从戒指里取出丹瓶：“阴后做出的是最正确的决定。”

阴后面容凄苦：“虽然梅尊者这么说，但小神心里其实忐忑。把一切都忘记，真的是好的吗？”

“不管好与不好，这都是你做出的决定。”

梅雍扬手将丹瓶抛到阴后的手中：“你们自己做出的决定。爱上凡人、痛苦、忘记、都是你们自己。每一件事都有它自己要付出的代价。如果不能承受，就不要去做。”

阴后垂下了眼睑。她美丽而高贵的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情。

“是啊……不要做。”她喃喃着道。

阴后安静了半晌，从怀中取出一个长而窄的玉盒。她将盒子打开，只见里面水气氤氲，一株血红色的草安静地伏在水汽中。

这株草顶端有一朵苍白色的花，花瓣蜷曲，带着丝丝血丝般的红线。叶子坚硬如铁，和躯干一样是血红色。

梅雍道：“是魂生草。”

“是魂生草。”阴后将盒子阖上，手一送，那玉盒就平平稳稳地飞到了梅雍的手边。梅雍将玉盒放入戒指。

“多谢阴后。”

“哪里……”阴后苦笑着站起身。“既然如此，小神先告退了。”

梅雍也站起来：“阴后慢走。”

阴后行了一礼，然后这个表情苦涩的女人缓缓地走了出去。

杜珣心里不忍，在阴后走出以后，他轻声道：“小阎王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我以为消除记忆是很简单的，比如在脑袋后面打一个闷棍……”

“……”

梅雍黑线着过去敲了敲杜珣的头。

“你没听到我说的吗？不管如何痛苦，这是他们自己做出的抉择。就好像你希望救活乌九，我希望你呆在我身边，小阎王和阴后希望能够彻底离开那些痛苦的回忆。”梅雍淡淡道：“每一件事都有代价。如果没有代价，这世上岂非太容易？”

他揉了揉杜珣的脑袋。

“我要和你在一起，也有代价……”

……

既然获得了魂生草，梅雍和杜珣就离开了地府，回到了在人间的家中。

杜珣和梅雍一起进入了戒指，两人来到乌九身体放置的山谷中，看见了乌九的身体，却有些吃惊。

原本包裹着乌九身子的金色光团变成了金绿交杂的颜色。那绿光荧荧烁烁的，像灵蛇般穿梭在金光中，忽隐忽现。杜珣讶道：“这就是那次我碰了这玩意以后产生的灵力！我以为很快就会消散，怎么现在还在呢？”

梅雍捏一个法决，金光倏然散去，那绿色的灵力悬空绕着乌九绕了几圈，然后陡然一下子融进了乌九的身躯。

杜珣咦了声：“这可怎么办？”

梅雍走过去，灵力探进乌九的身体，转了一圈，并没有发觉什么异常。他摇了摇头，道：“似乎并无不妥。”

“哦。”杜珣也不懂，就盘腿坐在一旁，看梅雍施法。

梅雍取出魂生草，手上凝起一团淡蓝色的火焰，将魂生草投入火焰中。那火焰登时腾起一丈多高，其中发出许多仿佛人哀哭惨叫的声音。杜珣吓了一跳。

过了一柱香的时间，梅雍又取出一些辅助的灵草，投入火焰中。那淡蓝色的火焰慢慢变成了橘红色，然后是金黄色，然后是惨白惨白。梅雍手一捏，那火焰煞地一声，灭了。一团白色的液体状物体悬浮在梅雍的手上。

梅雍手一指，这团液体就进入了乌九的口中。

乌九的身上顿时像燃烧了一样，一丛丛白色的火焰在他身体各个地方腾空而起。梅雍在他身边盘腿坐下，闭上双目，手上捏出各个玄奥的法决。他戒指里飞出来一个紫红色的木鱼，飞在乌九的头上，一边旋转一边放出金色的光笼罩住乌九，并发出咄、咄、咄的好像和尚敲木鱼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