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清澈的泪珠顺着欧阳天枢姣好的面容轻轻的滑下,终究还是打在了地面上,融入青石板中。拾起地面上的断弦琴,欧阳天枢幽幽的望了望灵堂的方向,始终没有回头去看那刚刚出现在自己身后的两个人,兀自弹奏唱起来:“清清一株无心草,墓边衣冠谁人敛;此心若得天清许,来生再看浮生傲……”
“天枢哥哥,够了,都够了……”一双白皙细凝的玉手幽幽的握住欧阳天枢的,满目惆怅的少妇微微的低着头看向苍白的几乎透明的少年,若是在平时一个中年的少妇如此称呼一个少年不知要多么的怪异,而看着这几十年未曾再见面的两人,却只能平生感觉到那隐藏多年的丝丝哀戚和愁苦,寸寸曼延。
沈素茹在欧阳天枢的身边缓缓的跪坐了下来,细细的看着欧阳天枢多年来从未改变过的容颜,蓦然伸手去仔细的从他的额心一寸寸的摸下来,看着他,禁不住泪流满面:“天枢哥哥……我家漪儿得你青睐,今日还能等你来见他最后一面,漪儿泉下有知定会开心的……你这伯伯,从未忘记过他。”
幼时的那张容颜未曾有一丝改变,宛如时间在他身上没有一丝意义,但是当年的青梅已然变为他人妇,苍老了许多许多。
欧阳天枢木然的看了看静静伫立在另一边似乎一日之间苍老了几十岁的穆泽谒,叹息着抹去沈素茹脸颊的泪珠,回握住沈素茹冰凉的双手,淡淡虚弱的笑道:“那个孩子,是极好极好的,便是在那边也会好好的,不负你南穆之名,不枉你穆泽谒之子。”
“我穆家的孩子,怎可能给我丢脸,你不是净说些废话吗。”凌然的看着瘫坐在地上的少年,穆泽谒苍凉一笑。眼前的少年和三十年前一点未变,便是看着他自己也仿佛回到了那时翩翩一对少年,携手相约江湖闯荡的时候。“要不是沉漪,我两家如今还是老死不相往来,那封信你也不会托他送回来,你把那对当年和素茹定亲的镯子送给那对孩子,我便已经明了了。”
早就已经不怪,剩下的只有绵延不绝的思念。
欧阳天枢苦笑一声,扶起默默流泪的沈素茹一同站起来,淡淡的看着比曾经记忆中高大,亦沉稳了许多的男人,轻叹道:“煌煌时间如流水,你们都变了,只剩下我一个欧阳天枢,惶惶不可终日而已了。”
回眸幽然的看着苏茹的面目,再看看穆泽谒的,似乎是努力在两人之间的眉宇寻找一丝相似的痕迹,却终于还是叹气摇头,向两人微微抱了抱拳,便抱着那只残琴,头也不回的走出去。
“情之煎熬,沉莲不比你们少,恐怕……他会更痛吧……虽然他已经成长的足够独当一面,但那孩子已经识得情苦,你们多多安慰他吧。”那对镯子曾是众多人的定情之物,他给了那对孩子,却不知是当年的先见之明还是造化弄人,沉莲沉陷,沉漪……却已经不知道在何方了。
“天枢哥哥……”沈素茹喃喃的唤了一声,出神的看着欧阳天枢离去的方向,不禁茫然的回头问着自家夫婿。“谒,天枢哥哥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说这些话,是不是在暗指些什么……”
穆泽谒幽然的叹了一口气,揽住妻子瘦弱的肩身,苦涩的说道:“我们去看看沉漪吧,沉莲的话……等他一个人安静下来我们再去找他谈谈也不迟。”
只不过是离开了一阵子,只不过是随意的出去散散心,却没想到他们此刻却要发白人送黑发人,苍天……确是不开眼啊。
男人的眼底闪过一丝阴鸷的狠戾,幽深似乎比深渊更甚,仰头遥遥的看着北方,他冷冷的哼了一声,喃喃的,像是跟妻子说,也像是跟自己说一样:“欺侮漪儿的,我绝不会放过的!绝对不会……就算是倾尽穆家之力,我也要为漪儿讨回来……”
晴朗瞬变化作细丝雨,刚刚还阳光普照的天气,忽然被层层灰灰的乌云遮盖,铺天盖地的洒下瓢泼大雨,叮叮当当的敲打着有这一层淡淡青苔的青石板上。.
天,变了。
从短暂的昏迷中醒过来的沉漪闷闷的哼了一声,扯住轻薄的被单遮住自己光裸的身体,在昏暗的烛光中看着从岩壁上沁出的水珠,怔怔的低声说道:“外面……下雨了吗……”r%ê}
小心的扭转着自己的身子,沉漪忍住身上遍布的淤痕和痛楚,终于还是忍不住嗓子的搔痒,歪歪扭扭的走下床去,摸来一杯隔夜的冷茶,一口气饮下半杯,生下小半杯一小口一小口的含着,却始终不能解除喉咙的肿痛。
悲哀的看着另一边寒冷漆黑的铁门,沉漪低下头喘息了几声,看着整个石室之内仅剩下的那一小杯水,目光幽幽的放在了顺着岩壁滴落下来的水珠,直勾勾的看着,直到喉咙的痛楚再次传来,几乎让他喘不过起来……
无奈的叹息了一声,沉漪抛开蔽体的被单,苍白着脸颊站在掩饰的下面,并紧双手承接着很久才滴落些许的水珠,过了小半刻竟然才在手心里面看到一小湾浅浅的清水。
焦急的喝下去,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凉顿时顺着他的胃部传达到全身,赤脚光裸着站在地面上更是让地面的寒气侵袭,沉漪忍不住狠狠的颤抖了一下,扶着冰冷的石壁滑了下去,捂着刺痛的小腹,轻轻的低声呻吟了起来。
好痛,好痛……好冷,好冷……
一双温热的手突然从沉漪的身后抄起他的身体抱在了那人的怀中,另一双柔软的唇瓣也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和热烫的甘露深深的吻了下去。而那温暖对沉漪来说是更加刺骨的寒冷,热水却是无情的毒药。
“哥……今天我看见欧阳天枢了,爹娘也该快要回来了呢。”轻声笑了笑,沉莲缓缓的放下日渐消瘦的沉漪,浅紫的双眸死死的盯着沉漪的表情,顿了顿又说道。“今天很多人都来了……你知道吗,今天是穆沉漪出殡的日子,从今日开始穆沉漪就已经永远的死了,我今天是特地来告诉你的。”
沉漪的身子狠狠的一抖,却是扯着被单转向床的内侧,似乎听不见更看不见。
沉莲的神色一黑,突然出手捏住沉漪的下巴,竟然硬生生的让他转过来面对着自己,手中捏着的骨头咯咯的作响,沉莲却仿佛没听见一样,阴郁的看着紧闭着双目神色痛苦的沉漪,心中的暴虐突然再次大涨,几乎恨不得在这里就让他去死。
“睁开眼睛,你给我睁开眼睛!给我睁开,我命令你给我睁开眼睛!”沉莲低沉的低吼道,后来却忍不住大声嘶吼起来,一双紫瞳都被染得似乎有一层淡淡的鲜红,血腥而狰狞。
“……我才……我才不要……”颤抖着捂住双耳,沉漪蜷缩着身子拼命的摇着头,死死的闭着自己的双眼,顽固的死也不睁开。
“给我睁开!!”
砰!
沉莲红着眼睛挥出手,眼睁睁的看着沉漪瘦削的身体闷闷的撞在墙上,然后咚咚的摔在地上,看着沉漪的狼狈他似乎没有一丝动容,但是那僵硬的动作,早就已经渗入了轻微的颤抖。
沉漪缓缓的从地面上爬起来半伏在地上,一丝殷红的血液顺着他的双唇缓缓淌下,那一滴一滴的敲打在这空旷的石室之内清楚异常,颤颤巍巍的传入两个人的耳中。
更加冰冷的看着自己曾经万般宠爱的弟弟,沉漪眼底的恨意似乎更深也更浓,眉宇的痛苦层层扭曲的凝聚在一起,那张曾经清绝潋滟的绝世容颜,也仿佛被什么生生割开,凄厉而妖艳。
“我恨你!我……恨你!穆沉莲,你永远记得,我恨你恨你——这个世上我最恨的就是你,穆、沉、莲!”启唇微声的,不知重复了第几遍,沉漪大力的抹去唇边的血渍,讽笑的看着僵直站立的少年,冷笑道。“开心了吧,今日看着我‘下葬’,看着无数的宾客前来叫你穆大堡主,看着爹爹娘亲的悲痛欲绝,你心里面可是开心的飘飘欲仙啊?”
“我当然是开心的不得了,原来你曾经站过的地方是这样的让人向往,以前我屈居于二堡主的时候,绝不会有个过这样的感受,没有人压在自己之上随心所欲的自由,若不是拉你下来我又怎么可能体会得到?”一把抓住沉漪的脸,沉莲迅速的贴了上去在沉漪的耳边细细的低声说着,声音妖媚而得意。
转头深深的吻了下去,沉莲阻住沉漪的声线,双手也开始不老实的在沉漪的身上四处游移,便是对着那具惨不忍睹的身体,他依然可以霸道的占有,永远的索求无度。眼底的精光闪烁着莫名的感情,沉漪将身下之人的双手牢牢的绑起,像往常那些日子一样,粗暴却小心的和他融为一体……
他的苦没有人知道,便是对着自己最深爱之人,他还是矛盾的隐藏其所有的情感,竖起所有的尖刺,尖锐的伤害,痛苦的再伤自己。
他不知道如今怎样表达对他的情爱,只能一次次的说着让兄长痛绝万分的话语,就算是恨着他,沉漪每日还是念着他的名字的……只要沉漪还在就好,沉溺在肉 欲的欢愉之中,他舍不得,更加放不开他。
所以他织就的牢笼,不容许沉漪有半丝的机会从这个地方,逃离。
“哥……为什么不愿同我好,为什么那时候不愿同我好!若是那个时候你答应了我,你此刻还是穆风堡的堡主,你还是曾经的你……为何不答应我!”喃喃的低声控诉着,沉莲伏在沉漪的身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盯着沉漪平淡无波的容颜,愤怒的问道。
沉漪却似乎是没有听见一样,平躺着看着天花板的纹饰,灰色的眼睛之中,没有丝毫的焦距和人气……
宛如,一具已然断气的死尸。
五十三 意锁念(大修)
盈盈水色,共长秋天;繁繁仙界,一曲延绵。
那人一袭清秀飘逸的白色长衫,伫立于山巅,漆黑而拖曳至地的长发一丝未束,随意的散在身侧,迎风而舞,宛如世外谪仙一般清清而肆意。
只可惜他身后高耸入云海,矗立于整个长生界最东方的疏影阁,已然宣示了此人的身份。
一壶清酒摆放身侧,他端起玲珑剔透的酒杯细细研磨,凑到唇边清清一沾,却又放下,迎着清晨清冷而又淡淡的风,面目上毫无表情的望着晨光升起的方向,俨然一片冷凝的肃杀。
千万年的时间都毫无意义,那看似漫漫无尽的长路,不过是相似而短暂的一瞬。
意义,毫无意义。
“……蘅,葭……蘅!葭——蘅——”远远地传来一声声童稚的呼喊,那人猛地转身,带起宁静的长发,凝固的衣袖,远远地望着从远方跑来的小身影,脸上却是淡淡的柔和起来,虽然还是冷冷的生人勿近,却是逐渐的淡开了笑容。
那人放下身旁的一切,笑着迎了过去,任由那个小小的身影一下子扑在自己的怀中,狠狠的蹭着自己怎么也不放手:“小莲子,你好久没来找我玩了。今天是不是没了星君的功课,才有空来看我一看?”
“才不是,前些日子明明是葭蘅不许我来。”小莲子嘟了嘟粉粉的脸颊,抱着那个人好好地嗅了嗅他身上的香气,过了好一阵才不情不愿的放开手,然后乖乖的被那人抱在怀中,静静的偎在那人的怀中,默默听着那人的解释。
“今天是葭蘅找到我的第几年了呢?”
眨眨眼睛,小莲子很是狡黠的样子。
那人轻轻的叹了一口气,笑道:“是了,确是我的不对,前一阵子有些事情需要处理,葭蘅容易发脾气,万一对着小莲子发火,再让小莲子伤心就是我的罪过了。作为鉴魂司的葭蘅,小莲子你可要理解我呀,这是我的职责……千千万万年来没有改变,亦没有动摇。”
顿了顿,那人清绝潋滟的脸上忽的一笑,那发自内心的轻笑,让那小小的孩童都屏住了呼吸,仔细的看着这难得一见的景象。长生界鉴魂司的司主作为辅佐仙尊的三人之一,即使温文尔雅,却几乎从未见过他开心的笑过,万年难见。
从怀中摸出一只似玉非玉的锁,那人却在几声轻响之后将那锁轻轻的掰成两半,各有一条细细的链子牵绊在其上,小莲子才知道若不仔细看,只凭那精巧的机关谁也看不出那原本是一只的锁,竟然是一对。
“这是对鸳鸯锁,多年前是别人无意中发现赠给我的,我留下来也无什么用处,便是送给小莲子当做生辰的礼物。愿小莲子将能得一人心,白头携手不分离……”那人轻轻的念叨着,将那其中一只小锁扣在了小莲子白玉的脖颈上,将另一只几乎一模一样的半块交到了小莲子的手心中,又赠与他一枚锦囊,好好的放在锦囊里面然后系好在他的身上。
“长生界清冷而绝情,而我早已是万年孤绝,于是便将这情之一字,寄托小莲子的身上了……若有一日你有了打心眼儿里面想要相守一生的人,你便把这把锁交由她,生生世世锁住她不许她逃走,永远陪着我的小脸子,可好呢?”
小人儿捧着颈上的玉锁,眨着晶亮的眼睛瞧着眼前的仙人,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然而那心思却始终放在眼前这个人的身上,却是暗暗的攥了攥藏在长袖中的手心,小心翼翼的问道:“若是有了想要永远在一起的人,我便可以交给他么?”
那人轻轻点了点头,却不再说些什么,忽而携起放在地上的长剑,猛然向前跃了几步,一身白衣似乎一簇花团一般飘舞起来,随着他的一举一动,而左右摆动。
他的动作很慢,宛若一个喝醉之人随性发挥而舞,然而仔细看去,他的脸上却是一片肃穆之气,那长剑虽然缓慢,但却在每一次停顿都有着凌厉的破空之声和嗡嗡的长剑脉动。
优雅而又凌厉……便是那人,长生界的葭蘅。
而小莲子就笑眯眯的坐在一边,看着那人沉溺于舞剑的飘逸身影,似乎这一坐,就是永远永远了。
可是前尘与今朝,他们谁又还记得……
“啊啊!!——”沉漪惊叫着坐起来,看着满是阴森的冰冷的石室,蓦然的摸上脸颊上不知何时滑落的泪水,怔怔的看着前方,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他苍白的脸孔配着鲜艳的红烛也越来越沉寂,深沉的几乎要腐烂在这永无天日的石室之中。
缓缓平复着从梦中惊醒的喘息,沉漪轻轻的抚摸着自己的胸口那片不知从何而来的悲伤和遗憾,木然的擦着不停的从双目中流淌而下的眼泪,忽然低头看着溅在手心那湾浅浅的泪水,茫然的轻道:“奇怪了,我为什么要哭呢……”
他的眼泪不是早就没了吗,不是早就没有了么,为什么此刻还是伤心还是难过呢。
还是刚才那个梦……梦?什么梦,他只记得自己做了一个梦,却忘记了那梦的内容。
下意识的看着身旁被服的另一处凹陷早就已经变作冰冷,沉漪的心里一窒,立刻不愿的别过头去,眼底闪出怨恨的神色,但是更多的却是沉重的无奈和沉沉的叹息。
自己的精神和身体,都已经到达极限了,他早就已经心力交瘁了。
够了、够了,够了……的确够了!!他已经受够了!
“穆沉漪,不管你的前生还是今世,你都是一个失败的人。你认了吧,无论你在哪里,你都注定栽在自己身边的人上……你活着到底还有什么意思呢……”可是,他还有……怎么能就这样简简单单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