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白璐一惊回头,连烟也来不及灭,飞奔下楼。
邵瑞泽拿着茶杯打量客厅,这幢公寓还是当年约定做戏时买给她的礼物,地方雅洁幽静,陈设别具一格。两年前的这个时候,上海行营主任豪掷万金,包下这倾城名伶,是为上海滩的一桩风流美谈……当时同僚纷纷戏称曰,金屋藏娇。
想着他就淡淡笑,并不爱这个妩媚娇柔的女人,只是,现在这个当口,应该尽的义务,他得要做到。
木质楼梯上脚步声急促,他刚刚抬目,眼前就是水蓝色的影子,似一抹流云扑面。祁白璐从楼梯上飞奔下来,水蓝色旗袍贴了她曼妙身躯,绸缎漾出水纹般曲线,耳边晃着一对儿银坠子。未待他开口,她已纵身扑进他怀抱。
邵瑞泽一个踉跄,连忙把手中茶杯递给女仆。
“你还来做什么!”祁白璐将脸藏在他胸口,贴上呢料军服,说着嘴硬负气的话,声气却低宛欢喜。
邵瑞泽微微的笑了一笑,拍拍她脊背,叫她松手。
祁白璐抬头,看到他脸上倦色,拽住他衣袖,径直往楼上去。
“不,不用了。”邵瑞泽摆摆手,拉了她就在客厅沙发上坐下。
祁白璐心里有些失望,却仍旧柔柔一笑作为遮掩。她叫女仆等人出去,客厅里只剩了两个人。她为他倒了一杯香槟,走至沙发前,双手捧着递了过去,嫣然笑道:“瞧你脸色,喝点酒缓一缓。”
邵瑞泽接过去,仰头就是一大口,祁白璐屈膝跪坐地毯上,靠在他膝边,低低说:“我在报纸上看到你了,你在前线受了伤,我原本想去医院探望你,可是……士兵,士兵不让我进去……”
邵瑞泽沉默着,垂下手,缓缓抚过她头发,听她带了一点委屈说:“我同他们说,我是你的女人,他们却说我,你得要证明自己就是邵司令的女人,我们才敢放你进去,不然出了天大的事情,追究下来可是要掉脑袋。”
“嗯。”邵瑞泽随口应了声,晃着酒杯,“我在前线干掉了不少日本人,日本人恨我入骨。”
“一万五千。”祁白璐仰头望住他,眼睛放出熠熠的光,“杀的日本人抱头鼠窜,长了我们中国人的志气。衍之,所有人都说你的抗日英雄。”
邵瑞泽低头看那眼睛,似知道她心中想什么,苦笑了下,摇头笑笑。
“伤好了吗?”祁白璐伏在他膝上,抬眸依依地看他。
“暂时不碍事了。”邵瑞泽咳嗽了一声,一仰头将杯中香槟喝尽,对了她说:“再去倒一杯。”
祁白璐丢过去一个娇嗔眼神,拿了杯子,探身在他面上轻轻一吻,红唇一掠而过。
甫一转身,却听他开口说:“白璐,我要走了。”
祁白璐一呆,抓了酒瓶怔怔的,心中突然有些发慌。
邵瑞泽拿起军帽,在手上转了一圈,语声很平淡,“国军全线撤出上海市区,你们也是知道的。现在日本人大举增兵,我们决定实施战略转移。”他顿了顿,语声依旧很平静,波澜不惊,“我身为第三战区副司令长官,接到最后的命令,收拾起残局,掩护大部队撤出阵地。”
祁白璐呆住,一句话说的她僵硬了背影,缓缓回身望住她,红唇紧抿。
他坐在那里,戎装整肃,气势萧杀,仿佛一把可以随时出鞘的利剑,寒气逼人。
邵瑞泽嘴角挑出很淡的一丝笑,拿出一个信封,推过去。
“白璐,我很感激你的帮助。现在我要走了,不会再回来,有些事情,我最后替你办好。日本人已经占领华界了,我并不认为租界就是万无一失。”他语声平静,“我知道你有弟妹需要抚养,这是三张船票,这是给你的支票钱物。你收好了,带上他们快去后方避祸。”
一时间祁白璐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嘴唇颤了颤,抓着酒杯与酒瓶的手颤抖,却是什么话也没说。
邵瑞泽停下,似乎在想什么,随即却是一笑,“我没什么要说的了,白璐,祝你们一路顺风。”
轻飘飘一句话,令祁白璐骤然心口抽紧。
邵瑞泽觉得已经说清楚了,再没有什么,就站了起来,戴上军帽。
“你要走?”她终于开口,声音低涩,目光紧紧望住他。
邵瑞泽已经走到门口,手指搭上门柄,听她这么说,微微侧身,点头。
祁白璐抛下手中的东西,奔至他面前,拽住了衣袖,仰首望住他。
“不许走!”她手臂环着他的腰,仰头直视他的眼,“不许你走,再走我就恨你,一辈子恨你!”
邵瑞泽眼睛一眨,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微微叹息一声。
他不会因为这个女子悲伤而觉得难过心疼,因为这同爱情一样勉强不来。
昏暗里看不清他眉目神色,只觉那目光深幽如潭,似要将她溺毙在其中。祁白璐咬着唇,将下唇咬得发白,微微喘息,眼中浮上盈盈水光,喉咙里带出啜泣般细弱声音。
“衍之,我……我……”
邵瑞泽伸手按住她的嘴唇,摇了摇头。
“白璐,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邵瑞泽说着,用中指挑弄了祁白璐额边一绺青丝掖在而后,拇指食指捏起她的下巴。祁白璐垂了长睫,眼帘半阖,睫毛阴影弯成两扇蝶翼。
“白璐,我对你说过,你应该得到更好的珍视,应该有个男人将你爱若珍宝,但不可能是我。”
这个答案毫不意外,却仍令人心口抽痛,祁白璐陡然的闭上眼睛,自然而然将额头抵在他胸前,不管不顾地环紧他,睫毛一颤,眼泪就大颗大颗落下来。
他将她手臂慢慢推开,迎着她泪眼朦胧的目光,叹了口气,“对不起。”
随后他掉头而去,步履坚定,背影果决。
门外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渐渐远了。
两行清泪滚过祁白璐苍白的面颊,她双手捂住嘴,剧烈的一声抽噎,慢慢瘫坐下去,眼前模糊一片。
夜色渐渐浓郁起来,很快就变得黑漆漆的只能靠车灯照明。
车子沿着流淌的苏州河驶入“危险区”,众人开始留意天空,观察日本人的轰炸机。冒着浓重的夜色,既要快速行驶,又要注意空中,更害怕招来空袭不敢开灯。几辆车都在黑夜里飞速行驶,唯恐引起日本飞机的注意。但即使是夜色,也依旧掩盖不住战地都几乎成为了一片火海的情景。土壤是被血肉所浸润,到处都是战火所带来的疮痍。
坐在颠簸行驶的汽车里,似乎已能隐约听见飞机引擎轰鸣声,邵瑞泽神色淡淡的,目光投向车窗外,没有半分紧张。小孙坐他旁边,紧张地从车窗仰望天空,看见战机的灰色影子远远掠过,忙抓紧了他手臂,“司令,快找地方避一下,飞机来了!”
司机闻言也从后视镜里紧张望过来,“司令,要不要开到那边树丛下躲一躲?”
他眉宇间仍是波澜不惊的神色,“不用,这几架飞机不是来轰炸的,只是在侦察。”
副驾驶座上的小昭一怔,看着果然飞掠而去的飞机气愤不已,“日本鬼子要炸就炸,老是搞这一套鬼鬼祟祟的花招,弄得人一惊一乍的,真是可恶!”
邵瑞泽咳了一声,将脸侧向车窗。顿时所有人都安静下去,车里一时沉寂欲窒,只有车轮摩擦碎石路面的声音。
此刻邵瑞泽没什么心思去管头顶上飞的飞机,他看到苏州河远远的那边,随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夜空竟也被染成一片火红。
那炸响成一片的爆炸声,炒豆样的枪声,以及那几乎映红了夜幕的火光,很难想象,如此猛烈的炮火之后,将是怎样的一场恶战,从敌人的炮火密度看来,这次进攻将会是比之前的每一次都将还要凶狠。
要撤退了,这个残局,他要怎么收拾的起来。
到了前线指挥所,那里是乱哄哄的一团,见到第三战区副司令长官到达,所有人心中都暗暗松了口气。
罗店大捷,这位副司令长官让日本人吃尽了苦头,死伤无数,现在他来了,坚守着掩护撤退的命令虽然艰难,但至少人们心里也有了底。
邵瑞泽对了指挥部里的人敬礼,来不及跟几位同僚寒暄,就叫参谋一把展开地图。
他一边在地图上琢磨,一边听人汇报目前守备情况。
听着听着,他挥手打断,问道:“我记得,原本已经下令,决定放弃上海,采取持久战策略,全军退到上海外围既设之国防工事固守,抗击消耗日军,怎么又变了!”
那军长苦着脸说:“我们也是无奈啊。先是这么下令的,可陈长官又突然下令说,不可后撤,坚守阵地,等待命令。邵长官,兄弟们铺盖卷都打好了,可只好又匆匆返回阵地,部队士气影响很大,秩序也开始乱了。”
邵瑞泽皱起了眉头,这算什么,朝令夕改,乃是兵家大忌!
他当即给陈诚去了电话,电话反复了很久最后才接通。
“我也没办法!”陈诚在电话里大声说,“预定的就是决定放弃上海,采取持久战策略,全军退到上海外围既设之国防工事固守,抗击消耗日军。可是11月1号的时候,委员长协同白长官,顾墨三,冒雨来了前线中央军总部驻地南翔,开了一个师长以上将领参加的紧急军事会议。那时你还在医院,就没通知你。”
“11月1号?11月3日在布鲁塞尔要开九国公约会议。哎,辞修,委员长莫不是又打国联的主意吧?”
“没错。校长就是因为这个才改了命令,在会上,他说‘九国公约会议对国家命运关系甚大,我要求你们做更大的努力,在上海战场再支持一个时期,至少10天到两个星期,以便在国际上获得有力的同情和支援’。又说,‘上海是政府的一个很重要的经济基地,如果过早地放弃,会使政府的财政和物资受到很大影响。’会后,便宣布撤销撤退命令,”
“辞修!委员长怎么又变了!这样叫原本的计划怎么办?按计划现在就要全部撤走的!”
“我能有什么办法!顾墨三请他撤销这道命令,被骂的狗血淋头。现在谁敢说个‘不’字!”
“你要明白!现在情况根本不允许!部队士气很低落!”
“衍之啊,我知道这很为难你,可是没有办法,我们只能按照校长的命令去做!你,现在务必坚守现有所有阵地!坚守候命!”
“好吧,好吧。可是,为什么要把原本设置杭州湾北岸守备区担任防守的第8集团军4个师1个旅给调走?从全公亭到乍浦几十公里长的海岸线,仅有第62师的2个连及少数地方武装担任守卫。这太冒险了!”
“上海市区和罗店那一带不是打得难解难分吗,校长一直认为日军全力进攻上海正面,故在战事趋于激烈、兵源枯竭之时,将防守杭州湾的部队一一投入到了前方战场。你不是也知道市区里打得异常激烈吗,问这个做什么?”
邵瑞泽抚额叹口气,无可奈何之下不同跟他争辩,只是反复要求,“这不行!我要求兵力增援,全长几十公里的海岸线,部队人员不够,既无重炮,也无像样工事,绝对会出事的!”
电话里顿住语声,随后蓦地叫他。
“衍之!”陈诚一字字说得清晰缓慢,“现在广福、南翔一线打得难解难分,我军压力很大,你尽快把你手头的事情做好!整体战局,自有校长定夺!”
听着电话里嘟嘟的忙音,邵瑞泽愤怒难当的扔下话筒。
但服从是为军人之天职,他也无可奈何,只得向各部队长官下令,坚守现有阵地,加强守备工作。不许撤退,谁敢言撤退二字,就地枪毙!
夜深了,小孙端来热水,请上峰洗漱完尽早休息。
邵瑞泽坐在行军床上,借了那昏黄的灯光,慢慢的擦枪。
这个时候,也只有擦枪的那一刻,才能感到片刻的安宁。
他盯着手中的勃朗宁,默默的叹息。
情况比他预计的还要坏上几分,自从大场阵地失陷,守军全线撤向沪西,日本人援军到沪,再加上飞机军舰重炮兵的支援,势头异常强劲。客观来讲,中国守军其实已经守不住上海了,唯一的明智之举,就是白崇禧所建议的,放弃上海,采取持久战策略,全军退到上海外围既设之国防工事固守,抗击消耗日军。
但现在,宣布撤销撤退命令,各部队坚守原先阵地。新命令传到阵地上,部队一片哗然,短短时间内命令两次反复,使得部队守军的士气大受影响。再加上杭州湾兵力空虚,守备薄弱,一想到这些林林总总的,他就觉得心里发虚。
远处炮声轰隆隆,一刻也不曾停歇。
战争就是这样,成千上万的人死去,可是连让人犹豫痛苦的时间都不给。
尽管自己也很累,没有痊愈的地方还在隐隐发疼,但邵瑞泽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总觉得今天晚上会出事,而且肯定是坏事。
就在天快拂晓,迷迷糊糊睡过去的时候,小昭与那军长扑进来,将他摇醒,已经急得六神无主了。
“邵长官,日本人,日本人在……在金山卫,登陆了!”
第一百九十章
十一月五日,拂晓。
太阳才刚刚跃出海面没有升起,在那水天一色之处,日军军舰对准了中国守军阵地,轰然开炮。
随着沉闷的爆炸声,一团接着一团的灰白色硝烟将整个阵地湮没其中,弥散而开的雾团悬浮在空气中,慢慢地弥散而开,扩散成片。气浪火焰凶狠袭过来,顿时飞沙走石,几发炮弹带着撕裂般的怪啸轰然而下,爆炸的火光连带着无数纷飞的破片将阵地上搅翻了锅,中国士兵的尸首落叶样的被抛飞起来。
守军既无重炮,又没有像样工事,日军趁此机会发起了猛烈冲锋。
大批大批的步兵涉过浅水滩,在飞机掩护下,于全公亭、金丝娘桥、金山卫、金山嘴、漕泾等处同时登陆。
邵瑞泽在指挥所里接到报告的时候,心中猛然疾跳,几乎不敢相信。
仅仅才过了一个晚上,他心里那可怕的预计,居然就成了真!
他心里比谁都清楚,那么长的防线上,只有2个连的兵力面对日军3个师团之众,没有重炮,没有飞机,力量悬殊,完全无法阻止敌人登陆。金山卫守军的溃败是毫无疑问的,要说一溃千里,也绝不为过!
他握着电话的手紧紧收拢,发狠似的攥紧。
电话里的声音异常的嘈杂刺耳,吵骂交鸣成一片,夹杂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密集的枪声里,阵地上守军的连长在电话里扯着嗓子几乎要哭起来,“长官,长官,鬼子攻势太猛了,太猛了,我们,我们守不住!”
还未来得及说话,话筒里又是一阵凄厉尖啸,轰然一声,电话里骤然安静了。
指挥部里气氛僵硬,众人抬眼见他面色铁青,一张脸上乌云密布,似有雷霆暴雨将至的征兆。邵瑞泽一动不动,也不出声,只将话筒一点点捏紧,直捏得自己指节泛白,手背肌肤下现出青色血脉。
一阵嘈杂之后,电话里又换了另一个人,“报告!报告!我是连参谋常昭麟,刚才我连连长阵亡。这里情况非常糟糕,请求允许我们撤退!请求允许撤退!”
他喊得那么大声,所有人都能听到,众人面面相觑,四下里鸦雀无声。
也只是片刻,陡然间,邵瑞泽眼角一跳。
他深深吸了口气,对了电话怒吼:“不允许撤退!不允许!告诉你连所有官兵,谁敢撤退!就地枪毙!给我顶住!顶住!我给你们增援!”
“让他们给我顶住,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后撤一步,后退者格杀勿论!”
撂下了电话,邵瑞泽一瞬愣住了,竟然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