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地面陡然裂开,张开万丈沟壑深渊,竟然在他与他之间划下不可跨越的鸿沟。
指尖离他只有半寸之遥,却无论如何也再也触不到,衣角从他手中滑走,只能看那身影渐渐隐去。
光亮也渐渐消失了,如潮的黑暗再度涌上来,将他包围。
“衍之!”
他骇然大叫出声。
身边开始有了声音,人群冲下楼梯的匆忙脚步声、女子惊恐的尖叫声、最后一瞬炸弹炸开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如刀子
一样劈开黑暗,迎面向他呼啸袭来,层层叠叠的压了上来,压得他痛苦的喘不过气。
方振皓痛苦的吸气喘气,费力的睁开眼睛。
那刺目耀眼的光亮渐渐消失了,只有灰蒙蒙的暗影笼罩下来,胸口窒闷随着一声咳嗽呛出,身体一动,就有疼痛涌上来
。方振皓闭了闭眼,又睁开,耳畔的声音却更清晰,神智一点点清楚起来,他脑中蓦然闪过那一刻惊天动地的爆炸,想
起……
他听见怀里传出细细碎碎的哭泣。
“叔叔,叔叔,不要死,不要死……”
方振皓深深吸了口气,才发现是自己怀里的孩子在哭泣。
他咳嗽了一声,将她搂紧了拍拍,“叔叔……没事,没事……”
说着他抬头看看周围,随即苦笑起来。
狭窄的一角空间里,凌乱堆积着垮塌的墙瓦,横梁烧得焦黑,却撑住了塌下来的屋顶,身前歪斜的门板,挡住了夺命的
弹片和砸下的砖瓦。他们被困住了,困在这个形成小小容身之地里,闻着汽油燃烧的呛鼻味道,方振皓剧烈咳嗽起来。
他觉得很疼,每动一下,肋下就非常的疼。
方振皓没有乱动,静静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听着自己的呼吸,想看看身体什么地方出了毛病。
他发现,自己不能呼吸,一呼吸就痛得厉害。
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外科医生,他很快就判断出,自己应该是肋骨骨折了。
“叔叔,叔叔。”小月菱哭得狼狈,一脸的眼泪,揪住他的衣服胡乱蹭。
蹭到伤处,方振皓又倒吸了一口冷气,险些疼的撑不住。
“乖,乖……”他忍着疼痛,哄劝着让她安静下来。
“小月菱,你受伤了吗?”
“没,没有,就是胳膊擦得很疼。”
方振皓尽量轻手轻脚的挪开身体,确定孩子没事情。他摸了摸自己肋下,果真触到一片湿滑血迹。
血已浸透衣服,从腰肋处直淌下来。
再往下摸,触到那个冰凉的东西,他顿时一颤。
一枚长长的碎玻璃片,刺进他肋下。
“叔叔,叔叔,我们会出去吗?”
方振皓艰难的吐了口气,强迫自己声音平静,“会的,我们会出去的,会有很多叔叔阿姨来救我们……”
他蓦地顿住,感觉嗓子似乎被什么堵住了,连话兜不顺畅。
“叔叔,我怕,我怕……”
“有叔叔陪你,不要怕,嗯,好孩子,不要动,等日本人的飞机飞走了,就会有人来救我们……乖,不要哭,要坚强,
坚强起来……”
“我想爸爸,想妈妈……妈妈……妈妈……呜呜……”
“乖……妈妈在天上看着你,她会保护你的……不要哭……”
方振皓喃喃的说着,呼吸越来越艰难,每一次吐息,肋下就针刺刀割般的疼痛,还有那呛人的汽油燃烧味道,简直要让
他窒息。
好疼,疼的简直难以忍受。
呼吸不畅,到处是飞扬的灰尘,令他嗓子发痒。
肋下火辣辣的痛楚,那锋利如刀的玻璃碎片扎在血肉里,耳中仿佛能听得到血流出身体的声音。
小月菱紧紧抓住他的手,却发觉叔叔的手越来越冷,绵绵的,滑了下去。
“叔叔,叔叔!”
“乖一些,不要哭……叔叔没事,没事……”
方振皓喃喃的说着,语声越来越低,越来越轻,眼前的光渐渐暗了下去。
真是奇怪,酷暑的八月,怎么会觉得冷。
是要死了吗?
衍之,衍之……
我是不是,就等不到你回来了……
真是的,说好要等你……等你一起回来看桃花……
今年的桃花……已经谢了……明年,明年的……还……能看到吗……
衍之……
他仅有的一点清醒意识里,听见小月菱哇的一声大哭。
眼前黑暗里,似是一线光猛的劈下。
“这里——这里——”
第二百零六章
爆炸声此起彼伏,一团接着一团的火球冲天而起。
黑漆漆的颜色里,红色的火焰翻滚其间,鲜血一般惨碧色的火,笼罩了天地。火焰越烧越旺,从四面八方迫来,仿佛是
一轮从天而降的爆炸,又仿佛是被炸弹烧着了的房屋,里里都外外燃起来。
全身痛楚无比,稍稍一动,胸口便传来牵心扯肺的剧痛。
痛,不依不饶的痛,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伤处,挥之不去,一波一波袭上来。
有什么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蒙蒙的听不清楚。
很累,很痛,很想阖眼睡过去。
“院长,院长……”
方振皓微弱的呛出一声咳嗽,悠悠睁开了眼,一时无法适应满室的光明。
守在床边的护士是苏婉君,未开口,眼眶先已红了。
方振皓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再试了试,总算说出话来,“今天几号了。”
苏婉君似乎没怎么听懂,直到他重复问了一次,才说:“八月二十三号了。”
“二十三号了……上次空袭是二十一号,我睡了两天?”方振皓眨眨眼,神色透着深深倦意,也仍存着清醒,“小苏,
空袭里有没有人受伤?”
“没有……没有……” 苏婉君咬唇,眼泪分明已在眼底打转,“除了您,那个女孩儿也好,就是擦破了点皮……救出来
的时候,被您护的严严实实的……”
方振皓闻言抬眸,最后却只是一笑,说:“没人受伤,那就好。”
此刻就连说话也没什么力气,伤口牵动处还有一丝隐痛。
“您的伤势……”
方振皓笑了笑,从心头到喉间都是浓涩的苦,随后摇摇头打断她的话,“我知道,肋骨骨折了吧,还有皮外伤。”
苏婉君怔怔半晌,眼眶一红,轻轻点头,泪水却溅落,“不过没大的问题,只是单根骨折,也没弄成气胸、血胸、皮下
气肿什么的。现在就是要静养,好好休息。您刚被救出来,韩大夫就与其他几位医生给您做过抢救了,没事的。”
“嗯。”方振皓觉得疲乏,恹恹的看她,“小苏,你先出去吧,我想睡一会。”
“您先吃药,好吗?”苏婉君咬咬唇,轻声说:“还有肋下创口,也需要换药的。”
望着他失血过多显得苍白的脸,她似乎还想说什么,目光亦有一刹恍惚,终究什么也没说,默默的低下头去。
方振皓不想争辩,于是点点头。
苏婉君倒了一杯温水,倒出几粒药片喂了他吃药,又抓起枕头垫在他后背,令他有所依峙。
配合着护士的动作,方振皓脸色苍白如纸,额头尽是冷汗,一声不吭忍受着伤口痛楚。
洒上去的药粉,令他唇角微微抽搐。
苏婉君扶了他重新躺好,然后将药瓶悬在床头,小心翼翼为他手背插上吊针,调了调速度,看药剂一滴滴漏下。
她又拿起床头的毛巾,替他擦去额头冷汗,轻声说:“您好好休息。”
“小苏。”
待她要用力去拉门柄时,却听到他叫她。一回头,看到病床上的人正朝自己温和的笑,说:“谢谢。”
“嗯。”苏婉君笑一笑,“我出去了。”
方振皓躺好了,有些怔怔的看着天花板。
金色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光影斑斓,晃得他微眯了眼。
就像走了很长的路,累得很,眼睛困得睁不开,手臂似有千斤重。即使如此,他还是目不转睛的看着窗外照进来的阳光
。
金色的,温暖的,在那里活泼的跳跃。
非常忽然的,方振皓产生了一种错觉,他觉得他好像只是睡过去一觉,现在醒来了,在安静的房中对窗而坐,独自对着
桌上一册书卷。
窗外却有风经过,他微微侧过头,从树影阳光里望见蔚蓝天空,不觉微笑。
他好像想起了很多,又好像忘记了更多。
只是觉得,真好。
是啊,真好,他嘴边泛起一丝笑容,自己还活着。
只要活着,就可以等下去,等着他归来,等着两个人张臂相拥,重逢的那一刻。
他想起衍之说,“媳妇儿,我爱你啊。”
他想起衍之说:“媳妇儿,但凡我做得到,但凡是你想要。”
他想起衍之还说:“媳妇儿,等我回来吧,回来手牵手去看春天的桃花。”
于是他笑起来,很开心的笑,感觉到眼底浮上来热热的酸涩。
我的爱恋,完完全全地交给了同样敢于付出的一个人。
亲爱的,不论以后世事如何变化,人生如何沉浮,从这一刻起,直到永远,我发誓,绝不会轻言放弃。
方振皓的身体渐渐好了起来,他在医院住了大概有一个来月,期间不少人来探望他。有他在红十字会的同事,有市府卫
生厅的人员,有干妈吴夫人,孔二也蹦蹦跳跳来了,一进病房门就大呼小叫。
医院里的人都心有余悸问他这是谁,方振皓笑得无奈,说是自己的朋友。孔二临走时给他留了一大堆补身体的营养品,
还顽皮在他脸颊上一吻,理直气壮说:“邵衍之走时要我在重庆照拂你,武汉那时候我欠下他人情,你可不要不领情哦
!”
方振皓笑了点点头,下地却不便,倚在床上对了她挥手告别。
孔二在门口使劲挥手,刚踏出门去又探头进来,笑嘻嘻说:“等身体好了,我们俩去舞厅里勾搭小姑娘玩,气死他好了
,哈哈哈。”
哥哥嫂嫂也来探望他,后来嫂子看到看到医院里的饭菜不合口味,便自己做了,每天给他送过来。初起时嫂子并不多话
,方振皓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却也不是尴尬的模样。他只能默默接过冒着热气的饭菜,在嫂子的注视里吃下去。
不多久他接到一封从昆明寄来的信,落款是史密斯。
方振皓倚在病床上飞快拆开了,里面落出一张照片。
史密斯站在一架鲨鱼头形战机前,与几位身着飞行服的美军飞行员一起,做着V字胜利手势,笑得非常开心,
“亲爱的方,我从李斯德先生那里听说你在重庆险遭不幸,多亏了万能的主保佑,才使你平安无事。我现在为昆明航校
的美国志愿航空队做医疗服务,这里的飞行员都是美国人,我甚至还遇到了一个来自家乡弗吉尼亚的家伙。美国志愿航
空队是来帮助中国抗击日本人的飞机的,他们还有个很棒的名字,叫做‘飞虎队’。你看到照片了吧,相信你也会觉得
这些飞机非常棒。这里的每个人都在为‘驼峰航线’而忙碌,航线刚开辟之初就摔下来好多飞机,航线开通后,战事不
断,几乎每天都有日军的空袭,每天都有运输机飞行员负伤被送到我们这里,我的职责就是抢救他们,然后把重伤者送
到后方的昆明空军医院。我非常尊敬那些飞行员,他们经常在天上跟日本人作战,到现在已经打下来三百多架了,昆明
已经从日本人的狂轰滥炸下解脱了出来。我相信,不久的将来,他们会飞到重庆的上空,狠狠的回击日本法西斯,让日
本人再也不敢来重庆撒野,你的遭遇也不会再发生一次。”
他读着读着笑起来,又翻过一页。
“……我还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决定结婚了。对方是一个可爱的中国姑娘,她一直在云南驿战地医院工作,是这个
医院唯一的女护士。有一天我看见她独自哭泣,就去问她怎么了,她哭着对我说,有一位美国飞行员受伤了,必须要锯
掉一条腿,可是他很高兴地说,他打下来三架飞机,腿没有白费,以后回国也可以做一个残疾的小提琴手。她哭得很伤
心,为没有能治好他而感到内疚自责。她是一个很善良很温柔的姑娘,是我的天使,我爱她,期望可以在未来的岁月里
给她幸福,并和她一起变得满头白发。战争这么残酷,但是我觉得仍旧有追求幸福的权利,方,你也不应该仍旧是孤零
零的一个人。你,我,每个人都已孤单太久了。日本人会完蛋的,他们会滚回去的,和平会再度降临世界,真希望这一
天可以快些到来。为了这一天,我们每个人都要努力!请你快些好起来,来我这里看一看这支令人骄傲的航空队!你真
诚的,史密斯。”
漂亮的花体英文字母,显得写信人书写时异常的开心,信封的背面还大大的画了一个胖乎乎的小天使丘比特。
方振皓笑得乐不可支,久久的看着那封信,直到有人抬手敲门,这才一惊抬眸。
嫂嫂邵宜卿捧着保温杯走过来,在床边坐下,一边张罗一边问:“笑得这么开心,看什么呢。”
方振皓将那几页纸笺细心折起,笑说:“朋友从昆明寄来的信,讲了讲他最近的状况。”
“那边好吗?”
“挺好的。”方振皓点点头,垂下目光,“他说他要结婚了,我比较遗憾自己现在这个样子,不能去参加最好朋友的婚
礼。”
邵宜卿静静听着,只在听到最后这句话时,睫毛一颤,心中滋味却连自己也无法分辨得出。
“噢。”她深深吸气,也不说什么,看着方振皓将那信纸折好,放进信封里。
“来,吃饭。”
方振皓接过嫂子递给他的汤碗,拿了勺子搅了搅。
红豆花生甜汤,很烂,他垂下眼睛专心致志的喝着汤。
邵宜卿穿了件黑色花呢同色软缎滚边的旗袍,坐旁边的椅子上,有点愣愣的看着。
她还记得刚嫁进了那个深宅大院,见过公婆,见过那一群小姑子,后来丈夫牵出来个小孩儿。小孩儿穿了虎头鞋,脑袋
上扎起个冲天小辫,脸上是甜美的笑,露着刚钻出来的小贝齿,格外讨人喜欢。
孩子眼睛滴溜溜转,冲到她跟前,张开小手脆生生叫:“姐姐抱,姐姐抱。”
丈夫却在孩子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训斥道:“叫嫂嫂。”
罢了对她说:“这是我弟弟,今年才五岁,傻得很,不懂事。”
婆婆身体不好,小叔子就由她来带了,那时敏敏还没有出生,一个小尾巴成天跟在她身后,还是“姐姐,姐姐”的叫。
小孩子最喜欢安静地坐在她腿上,额头抵了肩膀,那种乖巧的依赖,让那时的她对小生命充满了期待。
是什么时候中规中矩的开始叫“嫂嫂”了?原来抚养过的那个小尾巴也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自己的想法,又固执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