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然幽暗的巷子里,两个黑影迎面而来,挡在他的身前。
方振皓一惊,却不肯露出胆怯,往后缩着,警觉地退开两步。他飞快的端详面前来人,壮了胆子开口:“你们什么人!”
刹那间,身后传来低沉声音:“方医生,对不住了!”
话音未落,后颈处骤然一痛,瞬间身体已麻痹无力,眼前堪堪一黑,再无知觉。
第十二章
小户人家白日里辛劳,户户惯于早睡,夜半时分还不到,街巷里灯火便次第熄了。
铁皮罩路灯孤零零立在街旁,投下昏黄光晕。
弄堂深处一条僻静老巷,两侧都是破败的老房子,墙上给烟火熏出斑驳印痕,三楼窄小房屋前摇摇晃晃走出一个小孩,对了墙壁撒尿,睡眼朦胧间看到不远处对面的小阁楼里,有房间依然亮着灯,橘色灯光被窗纸遮住,模模糊糊看不真切,只是似有人影晃动。
阁楼分为内外两间,外间坐了两三个青年男女,其中一人正把手巾放在温水里浸了,而后提在手中一下下绞干,放在面前昏睡人的额上。她回身瞪眼,冲着身后男人小声开口:“不过请个医生,竟然把人弄晕。”
门帘一掀,有人从里间出来,“谁叫熊世斌那混蛋每间医院都埋伏了人,连小诊所都没漏过,根本不能去请大夫,只有这么做。”
“这人你们就觉得能信?”
“罗钊说他是圣心医院的医生,医术不错,人也正直,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昏迷中心神不宁,耳边响起说话声,一声一声听不真切,令方振皓眉头一皱,下意识挣扎……他沉沉地喘了声,终于似醒非醒睁开眼来。眼前一片昏暗,抬了抬乏力的手,又闭住眼睛,等着脑中阵阵的眩晕退去。
后颈处火辣辣的疼,想必是下了狠手,身体虚软,晃悠悠似踩在虚空里,无处可着力。
一杯冒着热气的水递到眼前,袅袅雾气昏暗中生出温暖意味。
“很抱歉,我们也是不得已。”
方振皓睁开眼,看见的便是这光景。
他茫茫然环顾四下,环境十分陌生,屋内几条长凳,破旧方桌,身侧门上挂着灰色布帘,微弱声音从里间传来。身侧女子圆脸大眼,留着短短剪发头,素蓝旗袍,一副学生模样,脸上神情恳切,对他说:“方医生,实在对不起,我们也是无路可走。还请您帮个忙。”
他狐疑环顾屋内,第一眼觉得屋内青年男女并不像是坏人,略略喘了口气便追问来龙去脉。女子顿了一顿,含含糊糊开口。只说是一帮同学外出,夜晚和人起了冲突,被流氓混混敲诈打伤。一身狼狈,自然不敢回家,又不敢去医院,实在是走投无路,这才找上了方振皓。
听到罗钊的名字,方振皓才算松了口气,他就是那日对着邵瑞泽愤怒投掷水杯的学生,既然这是他的建议,自己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心中却仍有一丝疑惑,可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喝了口水稳定了情绪,他提出去看看病人。那女学生领着他走进里间,眼前一片昏暗,只亮着一盏灯,依稀看得清屋内情况。
映着微弱灯光,方振皓看到是个韶华正好的青年,但床板上病人脸色照得越发苍白,乍看着像随时会消失的影子。方振皓摸了摸他额头,额头滚烫,病人却无意识一直喃喃说冷。再看左臂裹着厚厚绷带,褐色血迹斑斑,想必就是受伤中枪之处。方振皓心里一颤,伤口已经恶化感染,这分明受伤好几天。
他眉头紧锁,目光投向病人苍白的脸颊。直觉这帮青年男女隐瞒了什么,但对他而言,隐瞒的内容他不想管,枪伤来源他也不想问,有道是医者父母心,现在唯一重要的,是救下这个人的性命。
打定了主意,他回身说:“我没有能力在这里给他取出子弹,没有器械,没有药品。”看到身后之人纷纷变了脸色,又补充了一句,“去诊所,在那里我可以做简单的手术。”
有人反驳:“不行!只能在这里!”
方振皓拧眉看了看他,神色瞬间变得严肃,“我是医生!听我的!”
眼见着两个男人开始瞪眼,女学生急急道:“方医生,真的不行!我们有苦衷。”
方振皓叹口气,对女学生摇头,“不是我不愿意,是条件所限。消毒,止血钳,麻醉,手术刀,破伤风针……他的伤口已经感染恶化,再拖下去对病人无益!”
见他口气强硬,几个青年男女聚在一起嘀咕了一阵,也觉得只能冒一次险。有人背了病人,一行人鱼贯而出,在夜色昏昏掩护下迅速穿过巷子。到了诊所也已经时近午夜一点,方振皓迅速换了白大褂,拿出所需的东西,准备开始手术。
解开层层缠绕的绷带,顿时看到左臂一道深深枪伤,已深达数寸,伤口附近红肿恶化,皮肉翻卷,创面感染裂开,流出可怕的脓血,几近溃烂。这时方振皓才发觉没有专业的麻醉师,但这种时候顾不得那么多了,他拿起齿镊,才刚稍稍捅进伤口,神志不清的病人立刻大声呻吟起来。稳住了手中齿镊,他示意身后几人上来摁住病人。
“没有麻醉师,”他解释说,“只能如此。”
“医生……”有人迟疑开口,带着狐疑的神色。
病人又开始因为疼痛和不适剧烈挣扎,方振皓费力按住了乱动的身体,回头对身后人瞪了一眼,口气也不怎么好,“闭嘴!吵什么!我不会要了他的命!”
那几个学生模样的人脸上虽有不忿之色,也只惴惴闭了嘴,按住病床上的同伴。
方振皓吐了口气,示意女学生把毛巾给他,她连忙浸了水又绞干,递了过去。方振皓擦了额上汗珠,又丢还给他。女学生默默接过,眼光在方振皓面上来回几圈,犹豫了许久最终开口:“医生,怎么样?”
方振皓将顶灯挪近了些,细细观察了一番,说:“是贯通创伤,但没伤及主要血管。”
抬眼看到见周围人一脸疑惑神色,他也只略略解释,“幸好他命大,子弹避开血管神经,嵌在肌肉里,不会有大出血的情况,只要子弹拿出清创包扎即可。”
话虽如此,方振皓依旧觉得手上的齿镊仿佛重有千斤,不顾着病人的挣扎,齿镊伸了进去,一片血肉模糊里终于夹住了弹头。说时迟那时快,他牢牢按住病人手臂,飞快拔了出来。弹壳上粘着血肉,他的白大褂顿时被溅上几丝猩红。
丢进手术盘,第二颗也如法炮制,直到全部清理干净,接过递上来的毛巾,方振皓擦了擦汗,紧接着开始清理疮和腐肉,时钟滴答滴答的响着,他手上动作一刻也不停,直到最后消了毒,做完伤口缝合,他才松了口气。
尽管是冬夜,脸上、额头上、脖颈上都是细细的汗珠,好像整个人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略略休息了下,他给病人打了一针破伤风针,而后挽起袖子在水池边洗了洗手,又掬起一把冷水泼上脸,冰冰凉凉的水扑在面上,顿时冷的一个激灵,缩了缩肩膀,神智才略略清醒了些。
脑中蹦出了第一个念头,糟糕,恐怕已经过了午夜三点。
已经这么晚,通宵在外,邵公馆那边会不会觉察到什么不同寻常?
只凭着直觉,他也觉得这群学生模样的人背后另有隐情。
他们说是罗钊介绍而来,为何不正大光明登门求诊?若要他出诊也是寻常事情,何苦要闹得如同绑匪劫人一般。
对于罗钊他素日里也相当熟识,听说还是圣约翰大学内什么组织的领袖,是个相当优秀的学生,平日里总是一身浅灰色学生装,身体清瘦挺拔,性格却嫉恶如仇,爱憎分明。
方振皓想着,洗手的动作顿时慢了下去,不知是不是因为彻夜未眠,只觉脑中乱成一团,像什么事情都不甚分明,理不出半点头绪。
但比起这些人背后的事情,他还是更担心因为彻夜未归而惹得有人寻来诊所。
他只是个医生,治病救人,救死扶伤,这些人惹了什么事情上身与他的关系并不太大。但万一让那人知道……方振皓心里霎时一顿,凭着直觉,他也觉得事情不会很快收场。
正想着,听到外间有隐约的谈话声,他直起身体,不经意抬眼瞧见已经快到凌晨四点了。又看了看病人情况,走出外间。那几个人正在一起不知说着什么,他于是咳了声,抬头看了过去。
那个圆脸女学生一下子站起来,对着里面探了探头,有惴惴不安的看了方振皓。那些人纷纷围了上来,方振皓只觉得疲惫至极,无意识地揉了揉眉心,勉强一笑道:“他没事,但估计拖得有点久,可能会因为伤口感染而发烧。万一那样,来打针或者打吊瓶。”
女学生看了眼前的人,男子清瘦挺拔,一脸清秀,面上是掩盖不住的倦意和疲惫之色,却还温和的安抚着他们。目光移过已经溅上鲜血的白大褂,她咬唇迟疑一瞬,轻声开口,“方医生,真是感谢。”
有人将窗帘撩开一小块,对着外面情况看了看,似乎是苦恼的说:“现在巡捕已经开始照例巡街,我们怎么回去?”
女学生也苦了脸,转过头,目光求救似的望向方振皓,亦隐含一丝责备。
方振皓觉得放松下来之后自己倦意不断上涌,眼皮止不住的打架,也只好强撑了精神,说:“他刚动了手术,最好不要搬动。我看你们也累了,就在这里休息一会,等天一亮这里病人就会多起来,到时候混在病人里,不怎么引人注目,你们也好离开。”
几人对视了一眼,也纷纷同意,于是各自拉了椅凳闭眼小睡,方振皓觉得自己这时候回邵公馆也没什么必要,于是也坐下,撑了头打算睡上一会。屋里煞是一片安静,他刚睡的迷迷糊糊,就听到耳边悉悉索索的声音,一睁眼,看到那女学生坐在身边,对他抿嘴一笑。
“方医生,今晚的事情,实在是感谢……不过,请您保密好吗?”她小心翼翼的观察着他的神色。方振皓略一沉吟,点头微笑道:“好人做到底,我答应你就是。”
话虽这么说,方振皓心中的疑问确实越来越大,看样子是普通学生,却总觉得有些与众不同,再说被小流氓敲诈打伤,为什么不敢去找巡捕进医院,非要“劫持”他这个医生来做手术?
女学生一时沉默,很快灿然微笑,开口问他:“敢问医生住在哪里,改日他伤好了,我们也好登门感谢。”
方振皓不知该说什么,他知道自己住的地方并不能为外人道,想了想,之后含笑看她,“我还没问你的名字。”
她迟疑了一下,声音轻轻细细,“章惠。”
“哦,章小姐。在下方振皓。”他说着,抬手掩饰自己的哈欠,“既然罗钊说我在圣心医院上班,有什么事情到医院来就可以。”
“我是他在学生组织的同事,原本这次罗钊也在,想给你亲自解释,不料他那边又出了点事情,于是……”章惠解释着,面上浮出一丝歉意,“这次真是抱歉,不过方医生果然如他所说,医术不错,人也正直,我们都很感激。”
“章小姐,救死扶伤是我的职责,应该的。”方振皓微笑着回应。
章惠一边点头一边微笑,圆圆脸蛋上露出两个酒窝,配上短短的剪发头,看是来很是温柔可人。
谈笑间透过窗帘看到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诊所外小小的弄堂市井人声渐渐喧杂起来,谁家主妇操着听不懂的外地方言在骂孩子,婴儿声嘶力竭的哭号,路边小贩高声吆喝,种种声音一时间此起彼伏。
又过一会已天光大亮,众人纷纷醒来,掬起了冷水抹了几把脸,个子最大那个男学生背起病人,对了方振皓面色凝重点头,而后走出诊所,章惠围上围巾,赶忙跟了上去,临出门前又似想起了什么,折回身对他微微弯腰,再一次道谢。
“方医生,后会有期,谢谢。”
站在诊所门口,映着微明天色,他目送那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人流中。
心中似乎一块石头落了地,还好,没有人寻到诊所来。方振皓笑着对着晨曦伸了个懒腰,心中不知为何又涌上一股若有若无的失落。
我可不想半夜还去巡捕房报案,洋巡捕很是讨厌。
昨夜出门前的话蓦地出现在耳边,方振皓自嘲一笑,怎么会有人来找他,这个偌大的上海,也只有大哥会真正的关心他。
那人,不过是同个屋檐下的陌生人罢了。
因为彻夜未眠的缘故,他在医院撑到午饭后就已经昏昏欲睡。好不容易挨到下班时间,方振皓在摇晃的电车上睡的迷迷糊糊,险些坐过了站。下车又走了十分多种,才回了邵公馆。不见邵瑞泽与许珩,正觉得轻松,将皮包外套递给下人,解开了领带,他连晚饭都不想吃,疾步走向楼梯,只想摔在柔软大床上结结实实睡上一觉。
快步走上楼,他觉得眼皮不住打架,倦意一阵一阵接连上涌,让人无从抵挡。
再走几步就是卧室,方振皓这么想着微微闭了眼,又走了几步刚转过拐角,耳边似乎听到有脚步声,脑筋却已经麻木,未等他睁眼,猝不及防就撞上一堵软软的墙。
身体一下被撞得歪斜,睡眼朦胧间,他仍反应不过来,只觉仓促之时,有人一把揽了他肩。
第十三章
眼疾手快揽住那人肩膀,邵瑞泽皱起了眉。他刚换好衣服走出卧室,这小子就朝自己撞来,神志不清,一脸睡眠不足的模样,不知道昨晚又怎么胡闹。静了一会,刚放开揽了他肩膀的手,那人身体又摇摇晃晃起来,他只得再次扶了,顺手拍拍他脸。
“南光,要睡回去睡,睡走廊上碍别人事。”
他无奈说着,打量着微靠在自己肩上的人。瞧见方振皓并不答话,只是微微睁了眼,似乎是听到他的话了,眼角却很快又耷拉下去,侧了脸,似睡非醒一般,脸色透着冷冷的瓷白,身体晃了晃,慵然倚了他肩,大有就靠他身上睡一觉的趋势。
瞬间邵瑞泽考虑是不是叫许珩拿杯凉水上来,或者自己揪了他领子拖去盥洗室朝他脸上泼点水,几番思虑,无奈时间不允许,于是手上加了劲,又拍了几下,叫了好几声,不料那人只换了个姿势,看起来睡得更舒服。
翻腕看了一眼表,时间不等人,邵瑞泽皱眉凝视他半晌,面上一股无奈之色,最后用扛麻袋的姿势把他拦腰抱起扛在了肩头,几步走到卧室前,一脚踹开门。
方振皓正觉得自己靠了软软的床垫睡得舒服,不料猝然间做了某种自由落体运动,迷迷糊糊间被重重摔在床上,虽然床垫被褥柔软,却被吓得不轻。
一个激灵睁开眼,瞧见始作俑者正扭过身要走。
睡眠不足的人总是有火气的,再加上被莫名其妙摔倒床上,一股无名怒火顿时腾起,方振皓一阵愤怒,看也不看顺手摸起床头边厚厚的硬皮书砸向那人,“手脚轻点会死人吗?!”
书直线飞去,沉重的砸在那人颈侧,而后摔在地上,书页被风吹的哗啦啦响。
房间里突然安静的吓人,身着制服的那人背对着他,身体依旧立的笔直。
他瞧见他伸手摸着被砸到的地方,慢慢转过身,眼神阴沉。
“方振皓……你胆子够大,”邵瑞泽一字一顿开口,声色平缓,不带一分喜怒,字字说来却怒意越盛,“全上海,都没人敢这么对我。”
肩膀颈侧被砸到的地方隐隐的疼,硬皮书角更是戳疼了颈侧筋骨,他眼光一瞟脚下的硬皮书,目光又转回床上坐着的人。
衣服揉皱,脸色暗沉,眉眼间显现出疲态,显然是彻夜未眠的模样。
看他晃晃悠悠那个样子,睡走廊上难免着凉,好心将他送回卧室,没想到还被狠狠砸了一下,虽不是特别疼,但心里不悦的怒火骤然而起。
方振皓这才清醒了,看着在地上摊开的书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但彻夜未眠让他依旧不舒服,抬眸狠狠看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