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黄浦江 2——牧云岚卿

作者:牧云岚卿  录入:12-23

“我从前是怎样的,有时连自已也想不起来了……我不知道自已是不是也变成了另一个人……没有同情,只有算计;没有正直,只有圆滑;没有仁慈,只有满手杀戮。被沉重现实磨砺的失掉了棱角,为了目标不择手段……”

怔怔听他蓦然说出这样一番话,全然出乎他意料,方振皓却不打断,也不发问,只静静听着。

他说完却是一声长叹:“想必,这就是成熟的代价,更是生存的代价吧。”

他还想听,邵瑞泽却不肯再说,薄唇紧闭,脸上有深深疲惫与无奈,对方振皓笑了笑,“这些话,也只有你问起我会说出来。”

方振皓神色凝重,缓缓重复了一遍,“……成熟的代价,生存的代价……”

他不再说话,紧闭了唇,抬起目光看着他的脸,一双眸子幽深无波。

方振皓还想说什么,邵瑞泽却伸手按住他嘴唇,笑着摇头,“该休息了,夜这么迟,你不困我可困了。”

在这样的时候,说什么都已多余,唯有手指相扣。

睁开眼时,天色已亮,邵瑞泽早已不在枕边。

第四十五章

码头的激战没过几日就被报界披露,《申报》声称六月十一日夜晚军警封锁码头,多人遭到围捕,更有人当场被击毙。不由分说就肆意逮捕甚至放枪,血溅四下,鲜血不仅溅上甲板,江面也染成暗红,更是波及毗邻码头的街道,伤及无辜,情况惨绝人寰。

警备司令部镇压学生运动刚刚消停,政府的“禁学令”才淡出公众视野,舆论本已不满,此篇文章一经发布,更引来是非无数,个别激进报章甚至而发起了声援运动。指出日本人占据东北华北,扶植傀儡政权,中央却置之不理,只一味剿匪,镇压爱国运动,用意难辨!

更有不满者抨击日寇和租界当局,一时间沪上知识界抗日情绪愈加汹涌。日本人办的报纸也没闲着,摆出无数歪理与之辩驳,意欲混淆视听。

国民政府控制下的《时事新报》针锋相对的发表文章,指明此次事件身系沪上安危与国家利益,赤匪穷凶恶极,扰乱治安,码头之案更是源于不安分子的走私举动,实在是罪大恶极。更拿出前段时间铁路局长遇刺身亡的事件,指责赤匪潜藏在沪上大街小巷,与政府作对,故意利用报界,误导舆论,攻击政府,是可忍孰不可忍。

上海的各个民主团体发起声援活动,文化界教育界名人大师联合发起声明,针对铁路局长遇刺案件要求政府迅速破案,并且释放羁押在牢中政治犯,彻彻底底遵循政府尊重教育,保障言论与文化的条款!

邵瑞泽将报纸啪的丢回桌上,面无表情,懒懒靠在沙发中,盯了对面墙上的领袖画像出神。

小勤务兵端着茶盏推门而入,看他倚在沙发上,眼睛半阖,似睡非睡。他屏息静声,刚小心翼翼的放下茶杯,电话铃顿时大作,吓得连托盘都端不稳。

沙发上的人闭眼哼了一声,“小许,我猜这是那帮民主团体,你呢?”

小勤务兵不敢答话,唯唯诺诺应了一声,“军座……我……不是许副官。”

邵瑞泽睁开眼,不悦抿嘴,冲他挥挥手,小勤务兵立即跑去接起电话,应答了几声回头:“军座,是熊司令的电话。”

他说完将电话恭敬递过去,而后走出去反手掩上门,在门口刚停留了一刻,就听到传出谈话声,音调蓦地拔高,透出显而易见的愤怒。

淞沪警备司令部坐落在龙华路,东侧为龙华看守所,关押着数以百计的政治犯与被逮捕的中共党人。周围重兵把守,普通百姓不得靠近半步,内设军法处、刑讯处、男女看守所。院内围以高墙,上架铁丝网,墙角有高耸的看守岗楼。而牢房四壁无窗,室内终年不见阳光,牢墙高处仅有小气窗透气,终年暗、湿、臭、闷。

外院绿树掩映,一派浓荫,里边却是潮湿闷热,甫一踏进去便有腐朽气息扑面而来,邵瑞泽拧起眉,不禁咳嗽了几声,与熊世斌一同走入。

警卫用力拉开铁门,推至一边敬礼,长廊幽暗阴湿,一路向前,层层铁门拉开起了剧烈摩擦声,和沉重军靴声一起回荡在静默走廊中。拐过一个弯,两边变为了牢房,囚犯从门上小窗打量着外面的世界,见到有戎装军人走过,眼中放射出仇恨的目光。

走廊通往末端一间昏暗的屋子,熊世斌示意警卫打开铁门,牢房墙上小小窗孔被树叶半掩,漏下几缕微弱光线,照见墙角的木板床。

有个人沉沉昏睡在半床破絮里,遮了脸颊。

似觉察有人,他蓦地睁眼,看到铁栏外立着数名军官,眼光一亮,跌跌撞撞扑下木板床。

邵瑞泽咳了一声,侧头问熊世斌,“这就是说要自首的共匪?”

熊世斌点头,“此人是共匪上海地下组织总务科的人,职务较低,不过供出了不少联络点,共匪在码头走私也是他供出来的。”

“原来如此。”邵瑞泽应了声,歇瞟向牢内一眼,“上线他能供出多少?”

“这个……他供出戈登路的中共集会场所……”熊世斌略有迟疑,“但现在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共党就跑了,除了码头之外,其余的我们都扑了个空。”

他顿了顿又说:“共党的联络一般都是单线,人一旦跑了,我们就断了线索。”

邵瑞泽闻言斜睨了过去,目光冰冷,“马后炮有个屁用!”

熊世辉一凛,垂下目光不再说话。邵瑞泽微扬下巴,似是因为太热而拽了拽颈间风纪扣,眯起眼打量着牢狱中的男人。

“你还知道些什么?”他忽的嘴角一挑,慢悠悠发问。

扑在门上的男子迟疑了一瞬,又急急求饶,熊世辉转过脸似有遗憾,“审了好几天,他再也供不出什么了。”

“审不出什么就枪毙,关在这里还浪费粮食。”

男子一愣,立即打起哆嗦,攀着门前铁栏喊出声求饶:“长官饶命。”说着还伸手努力去抓他的衣角,见状邵瑞泽后退了一步,脸上似有嫌恶,熊世斌扶了扶军帽道:“邵主任,需不需要请示南京?”

邵瑞泽拿手掩住口鼻,侧脸咳嗽了一声复又开口,“你打的报告回了么?”

“南京批示,若无价值,就地正法。”

“这不就行了。”邵瑞泽眯起眼,“又不是什么大人物,你以为他是第二个顾顺章,还是第二个向忠发?”

看到熊世斌似有迟疑,他反而微笑,“从中共叛变而来,不得委以重任,不赋予重要实权,失去价值马上正法,中央CC系的徐处长还不是照样处死了顾顺章?”

他冷笑着加了一句:“处死了他,眼下的局面好收拾多了!”

报界的诘难可以忽略不计,不过是些书生只有喊几句的力气,目前最要紧的是稳住民主团体。不少的文化名流看似文质彬彬,却能有关系捅到南京去,南京宣称会保障言论与文化、维护舆论,委座又是极好面子的人,万一有什么风吹草动,触霉头的可都是底下人。

而且,有什么总是在困扰着他。凭着直觉,铁路局长被杀,总觉得有什么蹊跷。

邵瑞泽一边走一边想,等到了熊世斌的办公室里,已经想出了大致的解决办法。他坐在沙发里接过递上的热茶,拂去茶汤上浮叶喝了一口,拈起青瓷茶盖在杯沿一叩,看向办公桌后的熊世斌,“熊司令,眼下上海滩的文化名流口口声声要我们释放犯人,还要查清冯局长被杀一案,你怎么想。”

熊世斌静默了片刻,恶狠狠开口,“一帮读书的,成天跳出来议论国政,好像本事大的不得了!偏偏委座又待他们如上宾,真是棘手。”

邵瑞泽也不言语,叹一口气,看起来又是赞同又是苦恼。

一阵缄默过后,熊世斌放下茶杯道:“冯局长一案倒是差的八九不离十了,激进分子干的,背后还有日本人的影子。”

邵瑞泽闻言抬眸,目光复杂,“你说日本人?”

“对,日本人。就是上次的黑龙会。激进组织混淆不齐,黑龙会借机渗透。”熊世斌说着也微微变了脸色,“掩盖身份然后投其所好,以扰乱政府为条件,向一些最为激进的组织提供武器和经费!”

邵瑞泽放下茶盏,沉吟道:“那么,之前的运动,还有市政厅的事件,不是单纯的学生活动。”

“以相文裕子一案来说,的确不单纯。”熊世斌看着他,“调查科的人逮捕了疑犯,发现,从年初至今的诸多事件,无一不指向黑龙会。”

“冯局长被杀与我遇刺,看似是激进组织所为,甚至被栽赃到共党头上……”他语声一顿,似有迟疑,目光里透出寒意,“其实这幕后黑手都是日本人?”

熊世斌一迟疑,却点头,“以目前的线索来说,是这样的。但是无法知道他们的目的,而且以目前的情势,我们没办法查的更多。”

邵瑞泽抿唇不语,眸光却蓦地变冷。

两人相对无言,壁上挂钟嗒的一声,似一枚石子投在死寂的水面。

他咳了一声,又拿起茶杯,“这件事先放过。这几天码头血案闹得沸沸扬扬,你想怎么收场。”

熊世斌冷笑了声,“动了那么多人手,只抓到几个共党分子,不少人在枪战时就死了,他妈的真是得不偿失。那帮读书人又要我们放人!妈的站着说话不腰疼!”

“文化人到不可怕,可怕是委员长过问此事,你是知道的,码头的血案实在是太肆意,报纸传的沸沸扬扬,个个指责手段太狠。读书人又一根筋,很可能会捅到委员长那里去。”

“妈的!”

熊世斌骂了一声,而后垂下目光思考,半晌抬起头,“那……依着邵主任的意思,怎么办?”

邵瑞泽翘起腿,望着窗外,也似乎在思考。

“这样吧,释放一批,堵堵他们的嘴。”

“释放共党分子?!”

“又没有大人物,都是些小虾,你关着有什么用?拣着差不多的放出去一批,让报纸造造声势,又给名流们卖个人情,有什么损失的?你抓的还真有什么顾顺章向忠发之流?”

熊世斌默然不语,脑中却在衡量得失,最终叹了口气,“也只能如此,委员长为了面子怪罪底下人,吃不了兜着走。再说现在的中共分子都是些喽啰,一点有用的情报都没有。”

邵瑞泽笑了一笑,说,“那不正好证明熊司令你剿匪得力,治安良好么?”

彼此相视一笑,各自喝茶。

商讨了一会儿,熊世斌表示自己会马上着手准备选择一些政治犯释放,同时对一些死硬分子实施枪毙,几日后会将具体的报告送给邵瑞泽过目。虽然一向不怎么想插手具体事务,邵瑞泽想了想还是应允了,之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

“我记得有些犯人还是学生。”

“是的,不是很多,都是一些大学生。前几次学生运动聚众闹事,蛊惑人心,一直关到现在。”

“多教育一番,然后尽量都放出去吧,学生么,想得总是太简单。”

“是。”熊世斌一边记录一边问,“黑龙会那边还需要继续查吗?”

邵瑞泽想了想摇头,“现在情况不能再查,查到了也抓不成,万一再给他们借口挑事,就得不偿失。”

“是。”

此后一直大雨倾盆,好几天都见不到太阳。阴冷的雨水却浇不灭热情,报纸仍旧嚷嚷个不停,各方势力混战在一起,笔头上争锋相对骂来骂去,政论时评一篇篇的发。大上海的报纸七窍通透,知道这是眼下最关注的事情,就算为了赚钱,哪个也不甘落后。

激进左倾的报纸骂了日本人再骂政府,骂了政府再骂警备司令部,骂了警备司令部再骂军队,一个都没落下。最后连洋报纸也跟了进来,或抨击时事,或鼓舞士气,或冷眼旁观,或不痛不痒,有几分指点江山的豪情,就有几分冷看世事的寒意。

许珩在这个当口回来了。

这年头土匪是个肥差,但是名声也不好,随便哪个大小军阀打着剿匪的旗号,都可以光明正大地去抢。自古兵匪一家,许珩是土匪出身,打起土匪来不是一般的顺,先是狠狠地炮轰,然后围住了匪寨,专挑落单的人马、防卫薄弱的地方偷袭,连打带抢,人打累了就上炮兵轰,土匪被折腾的哭爹叫娘。

不到半个月,被打怂的土匪就举了白旗,规规矩矩的出来投降。寨里的枪支弹药,金银烟土自是不在话下,一小半粮食留给驻军,其余的被拉到县城换成白花花的银元,一起算在战利品里。

剿匪结束后许珩和团长检视战利品,一排排的枪械看过去,发现几把不错的,其中有一把精致小巧,拿起来一看是美国造M1906勃朗宁,枪声乌亮乌亮,一看就是好枪。于是笑了一笑,便交给身侧勤务兵收起来。

现在这把手枪搁在邵公馆客厅的茶几上,许珩军姿笔挺,大声汇报着剿匪经过,脸上有着被烈日晒过的痕迹,更多了烟火的风霜。邵瑞泽坐在沙发上看完了战利品清单,笑了一笑合起来,抬头对许珩投过去赞许的一瞥。

“土匪还真是有油水,这下就算上头拖军饷,一时半会也不用担心弟兄们会啃我的骨头。”他将清单扔在茶几上,对了许珩笑,“抢来的金银细软一部分拿去人情应酬,其他钱粮枪械分发给弟兄。”

许珩点头,绷紧的面上泛出一丝笑意。邵瑞泽想了想问:“那些土匪呢?”

像是早知道一般,许珩昂首回答说:“统统交给当地驻军了,让他们拿去跟上头领赏!”

“做得好。”邵瑞泽目光深敛,微微颔首,“自己发财,也不要吃得精光,不然下次没人愿意帮忙。”

许珩抬手敬礼,肃立茶几前。

邵瑞泽的目光在前面上飘了一圈,转回茶几上,伸手拿起勃朗宁,乌亮枪身材阳光下耀出光晕。他很爱惜地摸了摸外壳,叹道:“好枪。”

“据土匪交代是从个富商家里抢的,交代抢走的时候那富商一阵嚎叫,说自己凭着关系从军内搞来的,还花了大价钱。”

“私贩军火啊。”邵瑞泽闲闲说着,枪身在手里划出一圈优美的弧线,收枪回手。

“军座觉得好,就换了吧。”

“……不太想换,我的勃朗宁是大帅奖赏给我的。说到底……六月四日是大帅的忌日,我忙的也只顾得上祭了杯水酒。”

许珩闻言低了头,表情沉郁。

邵瑞泽催了许珩去洗澡,然后准备出去吃饭给他洗洗征尘,还打算叫上方振皓,不料对方忽然打了个电话说临时有个手术,不回来吃饭了。于是邵瑞泽也只得和许珩两个人出去,一顿饭过去已经时近九点,待到回家一向精神的许珩也露出倦意,早早的就去睡了。

邵瑞泽一个人坐在书房里,抽着烟想事情。

夜风从半敞的长窗吹进来,帘子起伏,灯影忽明忽暗。

前几天和熊世斌谈完冯局长的案子,不安越来越大,一直盘旋在心里。

沈雨一头联系关东军,一头勾结黑龙会,在上海掀起风浪。黑龙会掩盖身份收买激进组织,提供经费和武器弹药,激进分子先是以同日本人勾结的名义实施爆炸,炸死铁路局长,沈雨又鼓动学生走上街头闹事,给政府施压。

他的座车遇袭,公馆被人冲击,为了平息学生运动他同市长召开学生代表会议,不想又遇刺杀,凶手当场自尽,将嫌疑扣在学生头上,逼着政府镇压,而后政府一道禁学令,掀起全城风浪,令上海的爱国学生们几乎造反……

推书 20234-12-22 :水愿——洛塔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