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熊世斌却不一样,稽查处是警备司令部下属的机构,平时揩油敲诈也就算了,他也睁只眼闭只眼。但如果扯上嫡系军需物资,直接撞上枪口被人揪出来,上报到南京,罪名可就不清,说不定连带着熊世斌也要倒霉……
想着邵瑞泽微微抬眼,嘴角轻抿,也不言语,只是眼中略带笑意看着对面的人,丝丝都透出别样意味。
熊世斌说完了,看似无所谓一笑,触到对面的目光,心中却有什么一动。而后眯起眼,凝神在那碧绿茶水中,浓眉缓缓皱起。
他跟对面而坐的人不同,那人的上峰是全国海陆空三军副司令,这段日子又一直深居简出,监视之下也没什么不妥的地方。特派员是官宦多年的老手,曲折利害之下,是断不会把他拉出来做替罪羊的,而他……
稽查处曾经在三省交界处拦过军需,还不知死活的打电话给他质问,不过他倒是极有意气,不仅当即要他们放行以防落人口实,事后还告知与他,且表示再不过问……这件事,说到底,也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军需在哪里侵吞并不重要,只要别揪出贪饷的陈年旧事,给自己惹火上身……想到这里,他抬眸看向对面,托了温热的茶杯在手心,不觉有些微汗。
邵瑞泽依旧笑意盈盈,眼中目光平淡。
熊世斌按下心中思绪,笑问:“这事……邵主任打算怎么办,这可总得要给南京一个交代。”
“交代……”邵瑞泽啜一口茶,似乎再无开口的意图。
熊世斌手指敲一敲茶杯,微笑开口,“拖着不解决,对你我都不好。现在张少帅在西北忙着剿匪,身为下属是要分忧而不能添乱。南京怎么说来着?不管怎样,上级天大啊。”
过了许久,邵瑞泽缓缓抬眼,笑容平淡,“办法倒是有,不过就看熊司令愿不愿意。”
闻言熊世斌反倒有一丝凝定,微笑倚上身后沙发靠背,“为了党国利益,揪出蛀虫,有何不愿意的?邵主任请讲。”
邵瑞泽神容坦然开口,“这件事情,既然上峰认定是上海出了纰漏,我们要是继续重申与自己无干反倒让南京更加怀疑,既然如此,何不顺水推舟,做个样子卖力查,等差不多的时候在把罪魁祸首揪出来,彼此反倒轻松得多。”
熊世斌皱眉,随即一笑,“这罪魁祸首,不知是谁,邵主任的调查科已经有眉目了?”
“没有。”邵瑞泽眉梢一挑,干脆利落的吐出两个字。
熊世斌抚着下巴,面色看不出喜怒。
“邵主任,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怎么样的意思,熊司令应该很明白吧,你我共事这么久了。”邵瑞泽靠上沙发背,缓缓侧首,唇角抿出一点意味深长的微笑,“有些事情,你知我知就足够,第三个人知道……反倒无益。”
熊世斌目光幽深,下意识握紧右手,眼神一闪。而后忽的抬眸,笑容隐有微微不悦意味,“不过只是一个电话,邵主任的心也太狠了吧。”
“心狠?”邵瑞泽唇角略牵,分明是笑着,却带着冷意,“我们不动手,南京发狠查怎么办?底下人吃饱了,遭殃的反倒是自己,这划算么?”
窗外影影绰绰绿荫,风一下下吹动垂帘。他放下茶杯,曲起指节敲着茶几,微笑道:“丢卒保帅。这个理,熊司令在上海滩多少时间,自然要比我清楚。”
听到最后,熊世斌目光变幻,沉吟不语间忽然伸手拿起茶杯,将剩下茶水一饮而尽。
这几天医院的工作很忙碌,方振皓每次回家都是九十点钟,不过披着夜色归家的时候,稍稍抬眼便看到门口昏黄的灯光,心中总会生出一丝依恋和温情。
家中亮着灯光,深宵相待,静候归人——家,他早已把这里当做是家。
脱掉外衣松开领带,连着皮包等交给下人,快走进饭厅的时候,一阵饭菜的香气迎面扑来——为晚归的他留饭,几乎已经成了规矩。
饭厅里灯光泛着橘色暖意,方振皓不由微笑,不意外的看到邵瑞泽坐在饭桌一旁,细细翻阅着报纸,见到他来了,也是抬眼一笑说:“回来了?”
“嗯。”方振皓拉开椅子坐下,厨房的下人立即利落地端上饭菜,上的都是家常菜,厨子的手艺却是极好的,香气更是勾人食欲。
“你不吃?”方振皓显然是饿极了,一连菜带饭口气吃了多半碗,外抬头询问对面的人。
“我吃过了,今天有个饭局。”邵瑞泽应了声,用眼神示意他快吃,又拿起一张飞快扫了几眼。
方振皓笑一笑,筷子挑起洁白米饭,送入口中细细嚼。
邵瑞泽嘴角抿起,目光又投回报纸,没有言语,面上连一丝一毫动容也没有。
今日的饭局是范岑友请的,还有几位其他的同僚,吃饭倒在其次,把酒笑谈间,谈得更多的却是这几日的军需事件。这本是眼下沸沸扬扬的事件,当事人更是往日相熟之人,诸位同僚各有各的消息来路,一时间说起这军需案,有人质疑、有人同情、有人义愤填膺,也有人等着好戏上演。
知道这饭吃的定会不怎么舒坦,他索性也就放的轻松,来去之间,光是应酬谈笑。饭局开始各人也有眼色,不怎么议论政事和两广前线,席间只说起坊间轶闻,几人竟有许多共识。频频善谈,言辞风趣幽默,引众人莞尔不已。
直到酒过三巡,才有人借着醉意问起,无非都是想从他这里探个口风,好叫自己找准方向,不至于淌了浑水。
他的回答里假话混着实话,真真假假,越是令人看不明才越好。
说起军需,有人借着几分酒意愤愤然开口,“这世道真是黑白颠倒,贪污扣饷的事南京非要栽赃在上海,官大一级压死人,没处讲理!”
范岑友伸手安抚住那人,眼神直直朝他投来,“有人偷偷告诉我,熊世斌想把稽查处推出来做替罪羊,哪能有这么便宜的事儿!”
他当时只是慢慢吃菜,笑着并不说话。
上海党部和警备司令部素来是有矛盾的,范岑友说起这个更是面色阴霾,“护送军需是警备司令部的责任,现在出了问题,他们倒想这么轻轻松松的过关,但老子看不下去!”
又有人点头附和,“那是自然,常被他们打压着,这次怎么也要好好整一整那帮龟孙子,不然怎么能出恶气!”
他噢了一声,也不言语,只叹口气。
“邵主任,知道你跟熊世斌那小子来往多得很,不过你放心,我更知道这军需跟你屁的关系都没有,你到底怎么想?”
他怎么想?
现在回想起来,邵瑞泽嘴角不由得微微翘起。还能怎么想,为了自己的安全,哪怕提到共党真是稽查处无意,他也必须毫不留情的下手,将一切扼杀在萌芽。
方振皓一边吃饭一边跟他说着医院里的事情,絮絮叨叨说了半天,没听到他回应,抬头却看邵瑞泽目光有些微怔,仿佛穿过了报纸。他放下筷子,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邵瑞泽一愣之下才回神,略略一笑。
方振皓含着一口饭菜,蹙眉看他,“你走神了,刚才在想什么?”
“没什么。”邵瑞泽扔下报纸,将袖口随意一挽,一面叫仆妇拿碗筷来,一面漫不经心应道,“就那一堆烂摊子,公家事。”
方振皓一时静默,忽然眼一眨笑:“又做泥水匠?”
他说着亲手盛好汤递给他,邵瑞泽接过喝了一口,咂咂嘴点头,“到底还是家里的饭好吃。”
吃过了饭,两个人靠在卧室宽大床上休息。方振皓背后枕了靠垫,盘腿翻看着英文的医学杂志,邵瑞泽则是顺手拧开了收音机,一言不发听着广播,里面娇媚女声依依呀呀的唱歌,尽是上海滩绮靡的歌曲。
书页声沙沙,方振皓却有些心不在焉,他总觉得邵瑞泽今晚有些沉默的过分,原先只道是忙公务累了,此时看来,却似乎藏有什么心事——他心念略动,却不露声色,淡淡笑,“你这几天比我回家还早,真是难得。”
邵瑞泽全身放松睡在床上,眼神投向天花板,只盯着顶灯。
房间里只亮着床头一盏小灯,幽幽的亮光也不刺眼,他却忽然笑,“家里也不是避风的地方。”
说着爬起来,又顺手将收音机音量旋钮一拨,顿时女人软腻腻的歌声就充斥了整个卧室。
方振皓被突如其来变高的歌声吓了一跳,不由皱眉瞪过去,刚要出声叫他关小一点,不料还没出声就被邵瑞泽压在床上,手上杂志也被一把夺走随手扔在别处。
“……夜来香,我为你歌唱,夜来香,我为你思量……”
婉转的歌喉,甜美的嗓音,每一下都像打在心尖上的节奏。温热气息笼罩住彼此,把整 个人都包围起来,窗外夜风一阵阵吹来,传过来栀子花的香气,混在歌声里,似乎更加的甜腻。
“我爱这夜色茫茫……也爱这夜莺歌唱……”
“你干什么?”
“嘘。”邵瑞泽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回头望了卧室门一眼,俯身下去贴在他耳边,“有事问你。”
方振皓微微仰头,鼻尖不经意擦过他脸颊,“什么事?”
“那边最近联络过你么?”
他闻言松了口气,丢过去一个“被你吓到”的眼神,同样放轻声音,“你不说我还忘了,今天有人来过医院,说物资已经被陕西的同志们接到手,经检验没有任何遗漏,一再表示感谢。”
早些时候,谈及此类话题,他还不太习惯这样的交谈方式,也曾经跟他抗议有话好好说,干嘛要弄得神秘兮兮。邵瑞泽却沉下脸,告诉了他几个名词——诸如蓝衣社,中统CC等等,被问那是什么,他也只吐出两个字:特务。
于是他知道了其实除却日本人的间谍,政府高官们还被自己人监视着,行程言谈以及电报书信,无一不在特务们的监视之下。
当时他听得背脊发凉,下意识望向门外,“你公馆里的人总是可靠的。”
不料邵瑞泽却面无表情回了一句,“何以见得?”
于是,从此只要涉及一些私密的话题,无一不是都是这样交谈,即便被人看到,也只会当是亲昵。
邵瑞泽颔首不语,开始缓缓地慢慢的搓着他的手,方振皓吐了口气,立即扣紧他的手指,缓缓道,“你还要问什么?”
“我需要关于东北军在陕的情况,详细的。”邵瑞泽靠近他耳边,低沉但清晰的耳语,“告诉他们,我很需要。”
方振皓仿佛意识到什么,心头一震,紧紧盯了他的眼睛,目光有一丝慌乱,“要出事?”
“不,我只是需要知道他们的情况。”邵瑞泽静静看了他,而后缓缓摇头,“现在西安到处是蓝衣社和中统的人在活动,他们的消息绝不对外,手伸的太长非常危险。而我信不过青帮,青帮跟政府的关系非常近,恒社杜老大更是南京的座上宾,打草惊蛇非常愚蠢。”
方振皓如释重负,对他说:“好,我记得了。”
邵瑞泽微笑着点头,然后握住了他的手,握在掌心里摩挲。
刚从喝醉的范岑友那里得知,前不久西安发生了一场说大不大,但说小也不小的事情。中统特务忽然逮捕了几个东北大学生代表,这几个人在东北军内部一直做着秘书的工作,同时又是中共西安地下党员,少帅愤怒之余当即命谭海率卫队营包围和查抄了陕西省党部。两方重重摩擦之下,不约而同告到南京,而少帅更是电请委员长亲往镇压。
即便现在有两广方面能够淡化陕西剿共的矛盾,但这几天一直有南京高官来回飞往南宁和南京,而不少派系、政要以及各地方实力派倾向于桂系,且都公开声称抗日第一,由此看,两广内乱持续下去的可能性已经很小……早年生涯磨炼出异乎常人的警惕,即便在上海渡过将近两年的安逸生活,更并未磨去他对危险的敏锐直觉。
凭着敏锐知觉和来往信件的只言片语,他总是隐隐觉得,东北军与中央的矛盾,绝对存在着一种不可调和的趋势,在将来,中央的态度甚至会更严酷……
他并未意识到自己若有所思的神情落入身下人的眼里,方振皓也抿唇不语,微微直起上身目光在他面上来回几番,而后看向房门,随即又重重捏了他手。
“今晚你已经是第二次走神。”他忽的伸臂揽住他颈项,贴在耳际发问,“说实话,到底怎么了?”
邵瑞泽不由蹙眉,话到唇边,却不知该说什么。
说实话,他是不太希望他被搅进这趟浑水里的,共党那边好歹还比一些政府要员能相信些,不过触到他带着询问的眼神,他还是决定让他知道一些。
“是这样,关于军需的问题……”他附在他耳边,将前情后果择要道来,告知那趟军需的出事以及他的解决,但最后仍隐瞒了心中对局势的猜测,没有说出需要消息的的原因。方振皓听得专注,目光变幻,听到他说解决那个电话的问题,顿时脸色凝重。
“你要那样……”他目光幽幽,“即便不确定?”
邵瑞泽没有闪避,“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其实很多事情没有对错,只是哪种方法做了更妥贴,或者说,哪种方法做得让方方面面的人都舒服些。”
而后只是叹气,再不说一句话。
方振皓脸色变幻,良久也不能发出一言,目光虽然浮出一丝黯淡,默然侧过脸,“……我明白。”
见他有些怔怔的,邵瑞泽不觉叹气,伸手揉了揉他头发。
方振皓却抬手覆上手背,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而后慢慢握紧。邵瑞泽没有闪避,静静看他,任他握住他的手,同样握住。
四目相对之间,什么话都是多余。
沉默了许久,呼吸暖暖萦绕,邵瑞泽像是想到什么一样眼神一闪,唇角勾起,低了头眼睛微微一眯,“跟了我,少不得和打打杀杀纠缠,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声音压低了,暖暖的气息喷在耳朵边上,方振皓眉梢一挑斜睨回去,“少做梦,我不会让你一个人,更不会让你一个人在上海。”
不知不觉额头相抵着,静静地凝视了彼此片刻,脸颊投入地厮磨,嘴唇小心地碰触,非常轻柔的吻,舌头被轻轻舔舐,是情人之间才会出现的缠绵湿润的吻。
邵瑞泽深深看他,扣紧他的手,亲吻接连地落在他的脸上,颊上,眉骨上,鼻梁上……在每个地方印下自己的吻痕。
湿热温柔的亲吻,心又开始不受控制的跳,方振皓闭上眼睛,深深吸气呼气。这样温柔的缠绵,早已经习惯,只有满心的欢喜和爱恋,再不会拒绝。
不管到哪里,总要两个人一起的……
唇舌开始激烈地绞缠,疯狂的吻,熟捻得气息萦绕在身体间,邵瑞泽亲吻着,渐渐地,体内的火苗被撩拨了起来,鼻息更是急促。
心脏猛烈地悸动,牙齿被轻轻舔舐,方振皓尽可能的回应着,手抓着他的手臂慢慢向上,搂住了他的肩。感觉到那人的手伸进他怀中,缓缓地卷起衬衣,开始抚摸着他急促起伏的胸膛,深入的爱 抚。
拥吻间气息逐渐不稳,直至呼吸都难以为继,待到放开彼此嘴唇,借着床头小灯的灯光,都看清对方眼底深深浅浅的欲望。
邵瑞泽吸了口气,亲吻又要落下的时候,方振皓却突然像是想起什么,瞪大眼睛抓着他问:“既然有特务……那么,你和我的事……他们会不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