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仍有比生死更要紧的事,从前我做错过,如今不能再错。如果生死与大是大非相悖离,我宁愿抛弃生命、毫无怨言的接受死亡。”
低沉语气缓中带钢,反透了逼人的寒凉。
“国家落后羸弱,又遭遇政治分歧,十年烽火内战……哀其不幸恨其不争,哪怕怨恨的今生今世不想再看,可是只要国家需要,仍然有人不顾一切的前赴后继,为了它飞蛾扑火殒身不恤。”
“无论是金钱利诱,还是性命威胁,只要还有最起码的良知,都不会帮着外人来践踏这个已经苦难重重的国家。没错,中国现在是很羸弱,是一艘风雨飘零的大船,也许它还带给我过耻辱,但作为一个最普通的中国人,我还有大是大非、忠奸善恶的概念,绝不会帮着外人来凿沉它,永远都不会。”
“无论你的对手是不是我,你们都不会赢的。我们生在这片土地,长在这片土地。对日本而言,得到了不过是征服的快乐,是野心的实现,哪怕你们已经占据了东北,抢走了华北,侵吞了蒙古,但你们要面对的仍是四万万中国百姓。对我们来说,这是我们的国土,每一寸土地都是我们的,是哪怕连死亡都不能失去的地方。中国人可以被杀死,但永远不能被征服,我们不会输,永远都不会输的。”
夜晚又阴又冷的空气,吸一口也呛得喉咙生疼。
邵瑞泽嘴角忽的轻俏一撇,眼眸幽黑深邃,徐徐起身,立在摇曳光影下,叫人不能直视。
今出川辉忽的有些目眩,在这境地,呼吸都变得多余。
“不过是少活几十年罢了,人固有一死,无所谓。”
“军人为国而死,是本分,更是荣耀。”
语声冷涩,竟不像是他的声音。
四目相对,刹那凝峙。
“你住手!”
今出川辉蓦地回过神,邵瑞泽已经退至房间彼端,迅雷不及掩耳伸手抓了壁炉上作为装饰的日本刀,唰的抽刀出鞘。
刀刃寒光映亮深秀双目。
邵瑞泽抿起唇角,一丝微笑利如刀锋。
今出川辉心神俱迫,又惊又怒之下飞身扑过去,“你给我放下!”
邵瑞泽侧身闪避,却被今出川辉反肘击向颈侧。
他猛然回身反踢,长腿回袭向对方头部。一脚的力道逼得今出川辉连退三步,仓促之间错步站稳,一记手刀横斩,直直袭向邵瑞泽颈部。
邵瑞泽一手持刀,猛地侧身沉肩,肩头硬挨了凶狠一击,却反手扣住他胳膊,腿下重重一扫,单手一个利落的侧抛摔将今出川辉抛向身后!
今出川辉踉跄撞上冷硬墙壁,将一幅画撞得哐啷跌落。
耳边嗡嗡作响,一时气促,只觉腿脚发软,连站都站不稳。
刚努力回神,腹部就一阵剧痛,再度被重重摔在地上。邵瑞泽已疾步上前,一把将他肩头拉向前,却曲膝对着腹部狠狠踹了一记,看他疼的浑身抽搐,嘴角冷冷一笑。霎时寒光微漾,刀身在他手中翻腕一挽,冰冷刀刃横在今出川辉颈侧,将他抵在地上动弹不得。
今出川辉微的一动,颈侧即刻一阵钻心的疼痛。
细小血丝渗出伤口,沾上雪亮锋刃。
他费力睁眼,看到他横刀在手,逼得他不敢动弹。
邵瑞泽微笑,刀光映着幽黑眸光,寒意逼人。
“你敢杀我,他们会——”
冷硬刀锋瞬的压上他脖颈,刺疼无比。
“闭上你的嘴!”邵瑞泽扬起下巴,笑的冰冷。
今出川辉费力的咳了几声,刚刚一动就感觉到那人膝盖牢牢顶着他小腹,动一下就疼得钻心。
那锋利刀刃贴着他的肌肤,寒意从脚底直冲到头顶。
“过了这么长时间,你依旧学艺不精啊。”邵瑞泽微微俯身,哼笑一声,“用你做人质如何?”
“瑞泽君,果然是瑞泽君,不愧是我看中的人。”今出川辉刚想微笑,却疼的倒抽口气,浑身僵硬。
他说着右手抖抖索索伸进裤兜,攥着什么又举起,“你最好看看这个,再做决定。”
什么东西自他手中垂下,晃晃悠悠,那是一枚子弹壳改凿的小小挂饰,磨得温润发亮。
邵瑞泽手上顿时一颤,脸色突变,阵阵青白。
他认得,这是他送给兆哲的十岁生日礼物,是他第一次举枪射击的留念!
他不敢多想,一把揪住今出川辉的领口,语声异样紧张,“你把他怎么了?!”
“没什么。”今出川辉咳了一声,复又微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就这么简单。”
邵瑞泽手指僵冷,纷乱念头俱都一起涌上来,心惊意寒,“你绑架了我的外甥?!”
今出川辉笑的得意,“不止两个孩子,还有你那位私人医生。”
盛怒的火焰在黑眸里蓦地腾升,他愤怒的揪起他的领口,连声逼问,“你个丧心病狂的混蛋!告诉我!他们在哪里?!”
“你姐姐叫邵宜卿,你姐夫叫方振德,是个生意人;他们的儿子叫兆言兆哲,在上海私立华英小学读书;女儿叫敏敏,就读于圣玛利亚女校;还有你那位私人医生,就是你姐夫的弟弟,他叫方振皓,在圣心医院就职。”
颈上疼痛,今出川辉却升起一股无法言说的快意,“哈哈……所以说,你没有和我讲条件的权利。”他说着索性放松身体,眯眼看他,“要是执意不随我去满洲,留给你的,就只有三具尸体!”
第五十一章
入了夜的邵公馆灯火通明,沉重浓云映蔽长空,天幕上一点光芒也看不见。
隐隐啜泣声从楼上传来,一声高一声低,听的人揪心。
许珩一脸疲惫,阴沉沉站在大厅沙发中一言不发,熊世斌坐于沙发上,脸色凝重,客厅里立着几位戎装军官,均是屏气静声。
李太拿着托盘自楼梯走下,许珩走过去,皱眉问:“怎么样?”
“方太太还在哭,方先生在安慰她,两人都没吃饭……只有敏敏小姐吃了一小碗粥。”李太低声道。许珩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李太才放轻脚步走回厨房去。
熊世斌眸色阴沉,吸着烟默然不语。
门外靴声急促,有军官大步流星奔进来,立正敬礼:“熊司令,我们已在每条进出通路设下关卡,即时起全城戒严,发现可疑人物格杀勿论!”
许珩重重喘一口气,“熊司令,光凭戒严不可能找出来军座,有必要严格搜查!”
熊世斌丢下烟头,一脸阴鹜,“不用许副官你提醒,我当然知道!但是搜查哪里?!嫌疑犯又是什么人?!”
“现场指认,劫走军座,似乎是洪门的人。”
“洪门不过是个卒子。”
一名军官骤然开口,“根据我们行营调查科的调查结果,洪门与黑龙会早有瓜葛,趁乱劫走邵主任的是洪门的人,却是受了黑龙会的指使,至于目的,还暂不明晰。”
“目的很明确!”许珩骤然出声,隐含怒意,“是那个姓今出川的日本参赞,他三番五次鼓动军座,要他答应去做满洲国的内阁军政总长,军座当场拒绝,他一定是恼羞成怒,才使出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熊世斌闻言眉头一皱,脸上线条顿时紧紧绷起。
方才派人去学校查问,校方说曾有人来接孩子,自称是府里司机,说母亲得了急病,随即有个姓方的男子出现,自称为孩子的叔叔,校方见到孩子与他亲厚,才放心将两个孩子交给他。但学校旁边一家小铺子的老板说,他曾在学校小巷里听到过有孩子尖声哭叫,随后两辆黑色轿车鱼贯而出,瞬间就消失了。
而后邵瑞泽的座车遇袭,凶手打死司机,将人挟持而走,又伪造一起车祸,以死示人。表面上看似是车祸,但寻常撞车无非是引爆汽油,爆炸烈度有限,但那两座车却在剧烈爆炸声里几乎化为焦炭,这分明不是汽油爆炸,那撞上来的汽车显然藏有烈性炸药,连车带人炸为碎片。
只要有人在那座车上,已绝无幸免可能。
若非邵瑞泽临时起意,要许珩去买点心,恐怕许珩也已身亡。
汽车爆炸,一时半会只会想到人已死亡,不会继续追查。
如今谜底揭开,先用车祸拖延时间,而孩子失踪,正是为了威胁邵瑞泽之用。
平日在上海,邵瑞泽极少与人交往,来往之人除却政界同僚和军界战友,便就是身在上海的家人。他素与姐姐一家亲厚,无论是姐姐姐夫,还是他们的儿子女儿,只要挟住其中之一,就牢牢抓住了他的软肋。
一前一后,做的环环相扣,密不透风。
就如同隐匿在暗处的毒蛇,时时刻刻窥视着猎物,抓紧破绽和弱点,一旦寻找到机会,就暴起伤人!
一名参谋勃然大怒,“卑鄙无耻!除了挟持无辜孩童,日本人还能干出什么事来!”
语音未落,门外又是一阵靴声急促,另一名军官大步流星奔进来,劈面就说:“刚刚在码头全部排查了一遍,三日后,有一艘名为大和丸的渡轮,开往旅顺口!”
熊世斌与许珩闻声一惊,对视一眼,面上如罩严霜。
“熊司令。”许珩愤而咬牙,“想必就是这艘船!”
如今兆哲兆言、还有方振皓落在今出川辉手里,邵瑞泽投鼠忌器,再加上以三人性命相威胁,说不定会迫使他同意。且又身处日租界,中国的势力无法延伸到那里,届时今出川辉再无需忌惮中国警方,直接从日租界码头登船,扬长而去,
一旦抵达旅顺,那便是日本的势力范围,出入如无人之境!
现在他们要找到邵瑞泽是难如登天,而今出川辉要离开上海却是易如反掌!
许珩明白过来这最坏的可能,脸色铁青,眼里腾起杀机。
身边的人按住他肩膀,“许副官,你先冷静。”
熊世斌目光一寒,对来人说,“一刻不停的盯着那艘船!同时通知军警,从即刻起,仔细搜查所有离沪船只!万不可打草惊蛇!”
军官面露难色,“我们没法搜查持有日本证件的船只,怎么办?。”
熊世斌一顿,蓦地皱眉,脸色即刻阴沉下来,手上一用力,狠狠将烟掐断,
持有日本证件的船只……真是令人憋屈。
“要你的脑子做什么!自己不会想吗!要是出了问题,我拿你是问!”
军官浑身一凛,立即敬礼,转身奔出房门。
那调查科的科长突然开口,“当务之急,是先将人质救出。日本人要挟持走邵主任,最快也要两三天的时间,只要没了人质,我们依旧有时间,还可以占得上风!”
屋里无数双眼睛盯在他的身上。
“日本人不会愚蠢到将人质藏在那个参赞的公馆里,况且人质对他们没有价值,利用完了再移出公馆太耗费时间,就算杀了也会落人口实。根据调查,洪门与黑龙会早有瓜葛,想必人质会被就近藏匿,应该在黑龙会秘密经营的场所,比较可能。”
许珩立即追问,“杨科长,会是哪里?”
“之前我们曾经有调查过黑龙会以赌场为遮掩的军火走私,目标锁定在公共租界的一家会馆里,那里应是黑龙会秘密经营的场所。且经过暗地查探,下午的确有人出入,形迹诡秘,我们怀疑就藏在那里。”
他紧盯了熊世斌,沉声道,“熊司令,如今事不宜迟,趁还没有被惊动,立刻派人封锁搜查!”
许珩的目光同样目光也如锥子钉在他脸上。
熊世斌吸了一口气,将烟蒂仍在烟灰缸里,“立即派人封锁周围地区,同时搜查会馆,连同周边地区。嫌疑者当场逮捕!哪怕掘地三尺,也要将人质找到!”
他忽的站起,看向许珩,“许副官,你带队!”
“是!”
许珩面色坚毅,举手敬礼,“我已通知五十三军和四十九师,严阵以待,进驻城周,时刻待战驰援!”
熊世斌脸色一变,似有诧异,最终点头。
他目送一屋子军官飞快走出,又缓缓坐下,忽觉得疲惫。
而今军内与政府,均是派系林立。他与邵瑞泽并不属于一派,那人却是他的上司,彼此都抱有戒心,合作过,提防过,他也曾接到南京密令,要求暗中监视并上报行踪。有隔阂,有成见,但到了现在,却不能不出手相救。
被挟持去往满洲国,无疑是龙潭虎穴,凶险异常。如果上报南京,南京出于不可告人的目的,自然不会全力营救。而那人一旦在上海出事,将很快导致东北军最高领袖的愤怒,那位手握十多万军队的全国海陆空三军副司令,曾经的东北王,一定会盛怒的追查到底。
他想着苦笑,到时候,南京一定会拉他出来作为替罪羊,借以平息那位东北王愤怒的火焰。
而且,以如今的环境,彼此都是中国人,无论有多少成见隔阂,他都必须全力营救。
只因为,彼此身上流着相同的血,要面对的,是共同的敌人!
时间已经接近凌晨四点,黎明之前的夜色最是黑暗。夏夜里空气闷闷热,又带上一股黏人的潮意,夜空中隐约可见层层浓云越来越低,闷闷雷声从云层里滚过。
夜风骤起,呼呼从外面掠过,一阵急似一阵狂卷。破旧的屋顶阁楼发出阵阵刺耳的吱嘎声,面前天窗的玻璃早已破碎掉,只用几根破木条横七竖八的临时钉起,勉强能看到外面浓暗夜色里似有似无的路灯光影。
风从缝隙里灌进来,卷起呛人的灰尘,连带着肮脏的蜘蛛网,上下飞舞。
方振皓忍住喉间的不适,将咳嗽声忍了回去。
他努力睁大眼睛,环顾四周。
身侧兆言和兆哲哭得累了,蜷缩在墙角,互相依偎着枕着书包睡去,睡梦里还不时发出抽泣,嘤嘤细细,听来顿觉酸楚。
他朝那里看了一眼,目光又转回面。
仅有方尺之地的阁楼,对面坐了一个黑衣男子,靠在墙上似是睡着,却依旧紧紧地抓着手枪,一副戒备的模样。
方振皓知道他是假寐,这人他认识,上次与邵瑞泽一同去赴宴,那人曾经自我介绍,叫做中川友。
那时看着略有阴霾,现在则是凶相毕露。
他赶到学校,看到这人假托了邵家司机,来接孩子。他毫不客气将人赶走,才带着兆哲兆言出了学校。孰料还没出学校小巷,中川又就连同几个彪形大汉从斜里冲出,二话不说抢过两个孩子,同时一把乌亮手枪就顶在了他的额头。
之后的事情仿佛是顺理成章,他们被蒙了眼睛带上车,横七竖八拐了无数个弯,才带到这里。之后被塞在这个狭小的地方,勒令不许出声不许动弹,又来了一个人,蛮横抢过兆哲颈上的链子,旋即匆匆消失。
那个是一枚子弹壳改凿的小小挂饰,是那人送给兆哲十岁生日的礼物!
他不敢出声,稍稍前倾身体,努力地活动被捆在背后的双手,手腕火辣辣已被勒的血肉模糊,但却可以稍稍的活动。
昔日在哥大读书,曾经有一阵出现行凶歹徒,校方紧急教导学生如何自救如何趁歹徒不备挣脱绳索。被捆住的时候,手腕肌肉紧绷一下,现在来回的一合一伸间,绳子已然松动。
对面的人似有觉察,微微睁眼,方振皓不敢再动,稍稍垂下头。
他低了头,忽然的,唇角有涩意泛起。
虽然不知为何,但心里却隐约觉得凶多吉少,见识过死亡,如此短的时间,死亡似乎又再一次降临。
突然觉得愧疚,心里升腾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惶恐愧疚。
他,会死在这里么?
会鲜血满身,会呼吸困难,最后一切知觉都逐渐消退,阖上眼睛,再也没有一切感觉,再也看不到所有人的面容。
听到耳边匀细的呼吸声,再看一眼身侧的孩子,两个小人被日本人扇了几记耳光,似也懂得哭闹无用,爬到壁角将自己好好蜷起,微微抽泣着,逐渐睡的酣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