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想要迸出来。
衍之,苦了你了。
邵瑞泽静静看他片刻,仍是微笑,笑意微沉如夜色。
分明还有话,却已不知如何说起。
然而不必说,他已懂得。
他的满心心疼关切,他都懂。
邵瑞泽转而揽过他,亲昵的蹭了蹭他脸颊,而后是一声长长的叹息,随后闭上了眼,额头静静抵在他胸前。
黑暗的氛围慢慢又聚拢过来,弥漫在眼前。
“其实,你说得对……累……”
“南光……我很累,南光……我很累,你知不知道?我知道所有的人都在看着我我,在说我,也许还在在嘲笑我,我躲
无可躲,藏无可藏。但是在人前,在下属面前,在中央面前,我却还是必须撑下去。因为,因为我只有撑着才能让自己
相信,我做的一切都是有价值的,可以达到我的期待,这样做是对的。在部下面前装的没事,好像什么事情都不会难到
我……可其实……”
胸口一阵闷痛,咳嗽竟然忍也忍不住,剧烈咳嗽过后,他喘了几口,靠在的他身边轻轻地说:“……其实,就连我自己
也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这一盘棋,又要怎么样才能走下去。这么多事情,接连不断,成天都是变故,我不知道下一次
,是不是能够撑下去。我……很累,谁能告诉我,到底怎么样做,才能让一切好起来……”
“骑兵第十师叛变了,虽然事情已经被我强硬的处理,没有惹出更多的麻烦,但我一路上都在想,真的一直在想,我这
样努力,有没有价值?无人理解,被人刁难,我做的,到底有没有……哪怕一丁点的价值?”
“我突然觉得很绝望,彻骨的绝望,从不曾有过这样的绝望……”
“不想了……很不想……不想再继续下去了……我撑不住……真的……”
他说着笑出来,渐渐的笑声沙哑,狠狠的刺痛着方振皓的心,而那声音又逐渐低落下去,再无声响。
方振皓低了头,手指抚上他柔软的头发,一下下梳过,小心翼翼的,异常温柔。
“衍之。”
他唤他,他也不答。
“衍之。”他又唤他,俯下身贴在他耳边低声说,“不要紧,这些都不要紧。”
他伸出手轻轻摸着他脸颊,心里惘然的想,那么多悲伤,那么多离乱,如何才能说得清楚,如何才能做到最好……温热
的呼吸喷在他的手心,酥酥麻麻的,每抚摸一次,都觉得心里被滚烫的激流冲击一下,仿佛也能感受到他心里压抑住的
绝望,无力,还有疲惫和倔强。
捧住他的脸,方振皓凑上去用自己的唇吻住他的,邵瑞泽一瞬似乎愣住了,随即不顾一切的回吻。
这样紧紧贴着,额头抵着额头,唇抵着唇,心疼就在每一个呼吸里,随着呼出的热气,扑在对方面上。
方振皓吸气,努力对他露出温暖笑容,眼里的苦涩都被隐藏在笑容之下,“是,一点都不要紧,风波算什么,只要你好
好的。你心疼你的军队,心疼你的士兵,可你知不知道,我同样在心疼你,你的好坏,对我来说最要紧。”
方振皓眼中起了雾气,固执地拉着他按在自己脸颊的手,“你是我的,你说过为了我也会努力活下去,我还等着,未来
的战争可以结束,我们可以一起去别的地方,去过属于我们自己的日子。假如你在地狱,我又能逃到哪里去?”
手被他紧紧地牵在掌里,温暖牢靠,邵瑞泽抬起头,看到方振皓的脸近在咫尺,双瞳虽然有些红,但似乎更加亮了。
“我在想,”方振皓慢慢地说,手轻轻地抚上他的脸颊,“全世界,中国四万万人,我只要你一个,也只剩下你一个。
”他用手指勾着他的手指,放在唇边亲吻,邵瑞泽觉察到手指上的温暖,肩膀微颤。
他听他出声,那么说着,语气很平静很坚定,“衍之……除了我来陪你,谁也不要;除了你来陪我,我也不要别人!”
突然也说不出一个字。
彼此对视着,时间就在这样的对望里缓缓流失。
邵瑞泽一把紧紧抱住方振皓的身体,看着他眼睛眨一眨,长长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方振皓捧着他的脸,深深吸了口气,苦笑说:“衍之,要振作,要振作!再这样下去那就真的是死路一条。我知道你很
痛苦,责任和义务快把你压垮了,这种情况下谁都会疲惫,谁都会想要逃避,你不是神人,你只是个普通人,我理解你
,哪怕你说出你想逃避,不想再继续了,我都能理解。”
“在我的心里,你永远被放在最前面,你总是不断地苛责你自己,你不心疼,但是我很心疼,非常心疼。我们曾经说过
,抛下世界上纷纷扰扰的一切,去一个安静的地方过我们自己的桃花源的日子,你还说过,你就算死了,都不舍我一个
人孤单单的却还必须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你不可能抛弃你的责任与义务,我会等的……坚持下去吧,为了我,为了我
们说好的。”
他不由自主攥紧他的手,“你要坚持,我们都要坚持。”
而邵瑞泽仿佛愣住了,许久都没有回应,只是怔怔的看着他,然后用力点头,眼里隐有泪光。
脸慢慢慢慢地靠近,炙热的气息喷在彼此面上,方振皓微微侧过头与邵瑞泽递上来的吻相接……
一吻终了,方振皓折身到桌前倒水。
两人都不言语,寂静黑暗里,只有汨汨水声倾入杯中。
本已疲累,邵瑞泽讲了这些话更觉得口渴。方振皓将杯子递到他手里,笑了笑说:“现在觉得好些没有。还有你的背,
疼不疼了。”
“没事了。”邵瑞泽摇晃着玻璃杯,一口一口喝下去,又抬眼看他:“你呢,现在都一点了,你困不困。”
“不困,我已经睡过一觉了。”方振皓不假思索摇头,坐在旁边一下一下抚弄着他的头发,有几撮不服帖的翘了起来,
怎么也不肯柔顺。方振皓摆弄着那几撮头发,侧了侧头,轻声说:“睡吧,这大半夜的也该休息了,有事明天再说,现
在的关头,你可不能倒下去。”
说完了看他心满意足低头喝水,额前一缕乱发垂下,房间里壁炉里火光暖暖映照,燃烧的毕剥声偶尔响起,他不由得垂
下目光,心头淡淡倦倦的,有别样安然心绪漫上,想来却又千头万绪,家事国事都涌至。
一杯水喝完了,信手搁了杯子,抬眼看他,静了片刻,忽然说:“南光,其实我觉得,你倒是与我很像。”
“很像?”方振皓挑眉问,“哪里像?”
“你与我是一样执妄的人。”邵瑞泽淡淡笑。
方振皓愣神地“哦”了一声,似乎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
而邵瑞泽已经扳过他的脸在左脸颊上落下一吻,三下两下就把马裤解开脱了扔下床,飞快解开衬衣也甩出在地上,一把
抖开棉被钻了进去,裹得紧紧地,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迟疑半晌,方振皓皱眉说:“老刘又不是没给你收拾卧室。”
“冷冰冰的,有什么好。”邵瑞泽懒懒的缩在被子里,“我要在媳妇这里睡。”
“喂!”方振皓凝眸看他,忍不住反驳说:“家里就算了,在外面你最好收敛点。”
“难道这里不是家吗?”邵瑞泽偏了头,带一点意味深长的笑容,
恍然记起两个人曾经说过的那句,你在哪里,哪里便是我的家。
有你,就是家。
方振皓动容,忍不住深深呼出一口气,来不及说什么,随即就被邵瑞泽拖回被窝,顺手关上台灯。
“其实,这里原本就是我的房间。”邵瑞泽半阖了眼睛,喃喃说:“我们初到西安,少帅就吩咐老刘收拾出一件卧室给
我住。不过我在西安有自己的住处,嫂夫人也在这里,我一个男人就要避嫌,呵……原来热闹得很,少帅和两位嫂夫人
都是爱玩的人,在奉天时还有个同泽俱乐部……舞会、酒会办得很多,官邸里是成天的热闹。现在,倒是冷冰冰的只剩
老刘和一干下人了。”
“同泽俱乐部?”方振皓敏锐的觉得这里有点不对。
“嗯……呃!”邵瑞泽停顿了一下,刚想回避过去就被狠狠掐了一下,只能老老实实交代说:“说好听点,就是高级从
政人员文娱场所……说难听点,嗯,你懂的。”
“哼!知道你不是什么好鸟。”方振皓白了他一眼,又问:“那么,既然他被囚禁在奉化,那他的夫人们呢?”
“在南京……我去拜访过两位夫人了,她们交代要我遵从少帅的手令,还说要去陪着少帅一起软禁。”
“这样啊。”方振皓也慢慢闭眼,说道:“浙江奉化,闭门读书,听起来是很清苦的日子,那两位夫人不离不弃的,真
是令人敬佩。”
邵瑞泽静了静,微微侧脸,并不抬眼,唇角只噙一抹笑,“南光,如果我出事了,你会怎么办?”
他一双眸子漆幽幽地看了他半晌,不等方振皓回应,又说出一句令人啼笑皆非的话,“怎么办……怎么办,不如为我殉
情。”
闻言方振皓略有不悦的晤了声,下一刻自己忍不住也笑起来,眉头微微皱起,长长叹气。
“殉情……你这命大的家伙,也想要我陪着你坐牢吗?”他也侧过脸去,在黑暗中一言不发看着他:“其实能和心爱的
人在一起,不管在哪里,不管条件有多苦,都会觉得无所谓。”
邵瑞泽哼了一声,掌心暖暖抚上他脸颊,摇了摇头,神情忽然变得认真,“你是男人,她是女人,不一样的。”
“其实比起我,你当然有更要紧的事,你的理想责任抱负,还有你选择的路,这些难道不重要么?”
方振皓蹙起眉头,似乎愕然,但他为他着想,他自然是懂了,于是也不分辨只淡淡地笑,“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当然不
会把自己摆在和女人一样的位置上,现在东北军与中共不依旧还是盟友的关系么,我在这里,是给你帮忙,力所能及的
帮你,不可能真的像个女人一样围着你转。如你所言,我当然也有自己的理想和道路。”
方振皓止住语声,没有再说下去。
邵瑞泽垂下眼笑,听起来有一种放松的感觉在里面。
他忽然侧身面向他,抓住他的手,将嘴唇覆在他掌心,自唇间吐出模糊的一声叹息,“那就好。”
方振皓一时微觉意外,张口想问他为什么突然要提起这个话题,但是邵瑞泽已经睡着了,呼吸平稳规律,睡得异常深沉
。
天光微亮,邵瑞泽就起床匆忙洗漱。
一边穿上大衣一边咬了口面包,顺便喝了一大口牛奶,也没来得坐下慢慢吃,他要去西安城内外视察暴乱遗留的情况,
要去王将军家吊唁,还要去绥署召集部下训话,和刘师长会面……暴乱遗留的琐事太多,恐怕一天时间都不够忙的。
老刘追在他身后,拿着涂了厚厚果酱的一叠吐司片不停口的心疼说:“小爷,就是忙公事,也要顾惜身体,不好好吃早
饭怎么行?”
邵瑞泽被唠叨的烦了,一把夺过吐司塞进许珩手里,“老刘叔,别唠叨了,叫他给我拿着,路上吃。”
老刘笑了,边笑边无奈的摇头,“小爷,你到底是个孩子。”
他说着将大门拉开,顿时一阵带着沁骨阴冷的寒风就吹进来,方振皓也出来送人,只穿了一件毛衫,立时被吹得连打了
几个喷嚏。
西北的风刺骨刮脸,被吹这么一下也冷得不行,方振皓实在不想让他被冻得出了什么毛病,于是伸手拦住他说:“衍之
,你要不再多穿件衣服?我总觉得你这军大衣不保暖,”
老刘一拍脑袋,“对了,大爷走前还给小爷留了件衣服呢,保暖,嘱咐我一定要亲手交给小爷。”说着匆匆跑上楼去,
一边跑一边喊,“小爷你可要等一下,就一下!”
还留了东西?几人面面相觑,邵瑞泽脸上一阵意外的表情,“衣服?”
老刘捧着一件衣服匆匆跑下来,一把抖开伸到邵瑞泽面前。是一件精致的黑色大氅。纯狐的皮毛领子,精美的黑色呢料
,配上精巧的做工,一看就价值不菲。“大爷离开前吩咐我,一定要把这件风氅给小爷,说小爷肯定会回来,回来替他
照看着军队。他说,西北冷,要小爷多注意御寒,一切的事情,就都麻烦小爷操心。还说,小爷穿着它,看到它,就想
想他,想到他,就替他报杀父之仇,狠狠打小鬼子呀。”
他说着给邵瑞泽披在身上,退开几步抹了抹眼睛。
邵瑞泽长长吐了口气,自己动手扣好大氅的扣子,凤目深敛微微一笑,转身疾步出了门。
烈烈寒风里,黑色丝绒地大氅在风中抖动,发出裂风的啪啪声。
第一百零八章
北新街中共西安办事处外,四合院内人影进进出出,一派繁忙的景象。
一个年轻人匆匆忙忙走近机要室,里面的电讯员正在忙碌,他走到最里,附在正在低头翻阅文件的人耳边,轻声道:“
方先生来了。”
廖亦农思虑了一下说:“把他带去东侧会客室的里间,多注意。”
年轻人点头,立即离开。廖亦农缓缓合上电报,收回目光,面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现在东北军内的暴乱行为已被制止,副司令更是连夜飞回西安,但这并不意味着一切就可以结束。
肇事者被送走,少壮派这边有了邵副司令,可以稳定几乎一大半的军心,西安市内的秩序在三号下午已经基本恢复;但
元老派那里,情况却不甚乐观,王以哲部的刘师长已经率军开进临潼,气势汹汹,派去与他沟通的中共人员与东北军副
参谋长也谈不拢,刘师长非要指名道姓与邵副司令说个明白。
原本元老派与少壮派就有罅隙与不满,之前有领袖张少帅,现在尽管张少帅不在,如果王军长与邵副司令一起的话,还
是可以稳固的。内讧历来具有极大地破坏性,现在王军长已死,元老派一些人必定会对邵副司令群起而攻击,如果军内
左右两派不能抛弃前嫌、合为一体,那么东北军就将要面临分崩离析的场面了。
东北军骑兵第十师叛变,西北的军民团被友军缴械,潼关地区还有中央军的人马一直虎视眈眈,如果三方一乱,给蒋、
顾二人以大好机会,那么南京政府就绝对会趁虚而入,分区调防那是最直接的,而在上海签订的那份涉及四方和平协议
,也就成为废纸一张!
一想起可能发生的事情,他沉沉叹气,不由攥紧文件簿。
如果西北三位一体被拆散,没有东北军、西北军来做缓冲,红军和中央就要直面来自南京的刁难压力,虽然现在已经同
政府达成统一的协议,政府声称可以整编红军,一起抗日,但那仅仅是纸上的东西。
纸上写的,历来最是不保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