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就住了口不说,楞楞地看着三弦,大约是想到眼前这个人如令的情形也是尴尬的。
「公子,我不是说……我就是看见四小姐问起你,怕她……」
小丫头忙不迭的想说什么,可舌头就像扣了结。
「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他笑了笑,「放心,四小姐是认得我才会问起我。」
碧落瞪大了眼楞了好一会儿,才拍拍胸口松了口气。
盏茶的工夫,有人来了。
三弦本以为是侯管家叫了人来请,不想出门一迎,才开门,外头那人便叫起来,「三弦,真的
是你……」
来人高挑身段,比他这个男子也就略矮些,柳眉杏眼,娇媚嗓音,偏又着了一袭绛紫的男装甚是华美,腰间束的玉带更
显出一段细腰来,一副假凤虚凰的打扮倒比那些襦裙广袖的女予妆容更有种别样的风流。
「四小姐。」他颔首示意。
「还是同以前一样叫我南眉罢。」来人慢慢展开了本蹙起的眉头,语气中弥漫着深深的歉意与无可奈何。
霍南眉,三弦不曾想这么快就会见到她。
「这些年我帮着大哥打理生意,江南江北也跑了许多地方,可就是没有你的音讯。」
小花厅里头,南眉已换了女装,慢慢斟了一盏茶推到他面前,「谁想竟是大哥先找着你。」说着她又蹙起眉头,「大哥
……可曾为难你?」
看她神情里头的焦急愧疚,三弦不由得想若自己说个「有」字,这霍家的四小姐会不会立刻找她的大哥去理论?
为自己的想法觉得十分好笑,于是笑着摇了摇头,「你放心,大官人……只是故人叙旧罢了。」
这话他自己都不信,想来霍南眉哪里肯信,可她也不形于色,还将原先那有些紧张的样子也藏了起来,良久过去,她也
笑了笑,「那就好。」
两个人相视了笑——
霍西官踏进小花厅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情形。
「南眉,」他叫了自家小妹回头,目光上下巡,不由得笑道:「平日里娘求着你穿女装你都不穿,今天倒是太阳从西边
出来了。」
「大哥都能待赵公子这样好了,我穿个女装又有什么稀罕的。」南眉也笑了笑,笑的够假,「既然大哥看着不顺眼,我
去换了就是了。」说罢就拂袖离去。
往昔三弦就知道她也是霍家的当家人之一,手段心计等等并不输给霍西官,但那时看得出她对这个大哥尚有畏惧,而如
今看来,竟是全无尊敬之意。
也不知是因为他们兄妹情深不避讳呢还是怎么一回事。
霍西官见此情形,也只有笑笑。
「南眉还在生我的气,」霍西官在先前南眉的位置坐下,看着他道:「因为当年我对你所做的事。」
三弦听了,低下头去沉默不语。
「我知道当年是我不对,害你吃了这些苦,当年我是气昏了头……」他顿了顿,「不知道你可否给我一个将功折罪的机
会?」
三弦抬起头有些惊讶的看向他,半晌便失笑道:「大官人说笑,当年……事情都过去这许多年。」
「你笑得一点都不好看知道么?」霍西官忽然道。
「呃?」
「不想笑的时候,就别勉强。」
他们俩正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南眉已换了男装从里头出来了。
「大哥……」她有些欲言又止。
三弦见此情景,知道是有自己在侧不方便,于是起身告退。
「三弦,改日你带我到云州到处逛逛可好?我听说你在这里住的日久。」他临出花厅的时候,听见南眉在身后头说。
三弦走后有半炷香的工夫,花厅里头的两个人一句话也没说,俩人静默了半晌,确定四下里确实无人,霍西官才先开了
口,「怎么这么突然就过来了?」
「大哥你走了以后,二娘和二哥三哥他们就有些不安分,大宅里的情形大哥比我清楚我就不说了,二哥在灵州私底下见
了好几个大的长客。
「不知道他私下里许了什么,前些日子我与那几个长客说起后三年的续约时,卖茧子的说要提价,做漕运的就叹世道不
太平……」南眉嘴角弯弯的,虽是在笑,眼底的光却是冷的。
霍家已故的老爷子是个天生的风流性子,如夫人娶了一房又一房,儿女多,霍家火宅里的事情
自然也多。其中更以二房的两个儿子最好作怪。
「于是你便当了甩手掌柜,把灵州那摊子丢了到我这儿逍遥来了?」
霍西官说话时刚拿起茶盏就被南眉劈手夺了去,「这是我倒给三弦的。」
他没说话。
南眉接着道:「谁说我是来逍遥呢,灵州有些事要你的印信,不然我何必眼巴巴的跑来。」她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封来,
从里面抽出一迭纸。
霍西官一张张看过来,有借据,有地契,买卖契约等等,多是买卖上的往来,手笔相当大,涉及的金额足以动摇霍家目
前在灵州整个丝绸生意,显然南眉这是有意要转移钱款。他有些吃惊,也佩服这个妹子的胆量:「你这是要釜底抽薪。
」
「谁说不是呢。」南眉笑了笑,「其实那几个老头子我早对付烦了,灵州这些年有许多新进的蚕商,买卖公道,眼光也
长远活络。
「我想与其每次续约都要和那些老家伙讨价还价,倒不如咱们自己扶植几个,让蚕商与霍家休戚相关,一荣俱荣一损俱
损也省得年年受人家要挟,这样不是更好么?」
「够胆魄,只是也别将人逼得太紧。」霍西官知道她的手段,灵州的事想来她能处理的游刃有余,只是那些长客中有些
是霍家多年世交,一刀切断怕是对霍家也有不利。
「南眉自有分寸。」
听了她的保证,他点了点头,随即自怀中贴身处取出一方半圆的章,南眉见状亦取出自己的那一方,双印合一,方盖出
个浑圆的印鉴来。
印鉴中那个殷红的「霍」字当中一竖里,隐隐可见一丝白线,正是刻章时故意留的瑕疵。
南眉将盖了印的文件收起,沉默片刻,到底下了决心说:「大哥,你怎么把他找来了。」
「谁啊?」他装傻。
「三弦……」南眉拧起柳叶秀眉,又想了想,轻轻一叹,「大哥,当年都是我不好,不关他的事。」
「我知道,是我们霍家不好。」
「那你……」
「我不过想替他做些什么,补偿一番罢了。」霍西官呷了口茶,不紧不慢说道。
只见自家妹子一脸怀疑。
「只是怎么补偿,眼下还未想到。」他继续道。
南眉叹了口气。「大哥,他和你我,和霍家的人是不一样,你别这么待他……」
听见妹子这样说,他却只是笑了笑,「都过了这几年,南眉你还替他操心?当年你也救过他了……如今的事,交给大哥
就好。」
一室的沉默。
南眉看着他脸上人畜无害的笑容,到底什么也没说出来。
过了几天,正好到了春分这日,云州一地世代农耕,因此对这一年中春耕最紧要的日子十分看重,每年到了此时便要在
城中的竹林寺办庙会,南眉听说了之后想起先前与三弦定的约,便来找他出去游玩。
「咱们先去逛庙会,然后去园子里听戏,你说好不好?」既是出去游玩,南眉就不爱有下人跟着,扮了男装,她拉了三
弦便大摇大摆的出门。
三弦自然只有点头称好。
云州不愧孟江以南第一繁华的去处,庙会着实热闹,十里八乡的百姓都来赶集不说,更有诸般杂耍玩意,各处州府的有
名小吃点心,四处听得见吆喝笑闹的声音。
南眉与他从竹林寺山门一路逛过来,见他四处张望,不由得奇怪:「三弦,看你这样子,倒比我这个头一回来云州还觉
着新鲜么?」
「三弦比不得你走南闯北。」他低头一笑,「何况我在王府当个下人,没什么机会出来逛逛。」
去的最多的地方,也就是钱掌柜的铺子了。
他的话方出口,只听南眉叹了一声,伸过手来拍上他的肩。
「南眉?」他看见她眼中歉意,知道她又想些有的没有的去了。
才想说几句安慰之辞,却见她转身向个糖食摊子跑过去,不多时转身回来,手上多了两枝糖葫芦,「这个给你,我小时
候最喜欢这个了。」
三弦接过她递来的那枝,不由得哑然失笑——她在霍家是一呼百应的四小姐,位高令重,可谁又见过她这般小女儿的娇
态?
还记得当年时,她对自己,就是这么副和蔼可亲的样子。
他知道她的娇俏,她的温柔,乃至她的歉意愧疚,都不是作假。
也因此心里,益发的难受着。
就算这些富贵中人给了他信任与情谊又如何呢?事到临头,他们还是会牺牲他,去达成一些事。
两人顺着人流缓缓前进,忽然有个小乞丐逆着人流跑过来,一不小心撞了南眉,一迭声的「对不住」之后小乞丐便想跑
。
「哎哟!」
却是三弦眼明手快抓住他细瘦的胳膊。
「你干什么?!」小乞丐人小性子野,顿时又踢又挣。
「把偷的东西拿出来,不然我把你送官。」
三弦右手上加劲,小乞丐吃痛,「放开放开!我给,给就是了!」
小鬼把那个鹿皮绣花的银袋丢到地上,南眉这才发觉自己遭了窃。
三弦一放手,小乞丐立刻飞也似的跑了。
他拾起银袋,细心拍去上头的灰尘,交还到南眉手里。
南眉却看着他失落在尘土中的糖葫芦发呆。
「三弦,你的手……」她亦留意到他始终隐在袖中的左手。
「都过去了……」
「没有没有!」她用力摇头,「三弦,这些年,你过的很苦是不是?」
「并没有你想的那般苦……」
她却仍是摇了摇头,显然是一心认定自己心中所想。
「我说了,都过去了。」他看了看四周,「这里闹的我头痛,你不是说要请我看戏么?」
云州城里最大的戏园子有个最合适的名字就叫梨园,戏院的后园子里栽了许多雪梨树,每年梨花开放时,云州城里的达
官显贵都喜欢在后院里摆宴唱堂会,看伶人与繁花相得益彰。
现在虽然梨花还没开,可因着庙会的缘故,看戏的人还是多。
南眉订了二楼的位子,一个一个隔开的雅间,倒也清静。
他们俩坐定,只见桌子上放着桂花松子糖,细沙瓜仁丝豆糕等几样细巧茶点,不多时堂倌来送上两盏茶,一掀盖子扑鼻
的香。
「我想让他们上今年的新茶,谁知掌柜说灵州的新茶还没到,只有上好的龙井,你试试看好不好?」南眉推了一盏茶给
他。
三弦笑着摇了摇头,「我品不出来,都好。」
南眉一下子也没话说。
一时的寂静里,只听戏台上那个小生一声长叹,字正腔圆说起念白:「咳!想我许仙,悔不该去往金山烧香,连累我娘
子受尽苦楚。咳!这都是我的不是吓!想我与娘子,恩情非浅,平日待我又十分恩爱,为此我下得山来,寻找娘子的下
落……」
三弦不知道这是哪一出,只看小生唱作俱佳,演得好不潦倒,不由得笑了。
「这是新的折子戏,你觉得有意思么?」南眉见他笑了,便说起这出戏的来历,「写这一折的是个青州的书生,本来是
青州一个老幼皆知的故事,说是山里一条白蛇修炼成精……三弦,你怎么了?」
眼前那人的脸色忽然变作惨白,着实吓了她一跳。
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身在何处全然没了知觉,眼前所见——
只有当年那日,潞州仲夏的晌午,那个人冰冷冰冷的眼神。
只因他不是丁茗,他不是他心上的那个人。
「是不是故事里头,那白蛇嫁了书生……」
他想起那个只听过一次的故事。
只听过一次,却刻骨铭心。
听到这故事的那一日——
他就如同戏里的白蛇精,一旦现出原形,就失去一切……
那天,那个人,不要他……
厌恶的彻底,伤害的彻底。
不管他付出了多少情意,不管他是不是真心。
那个人都不稀罕。
那人的眼中,根本就没有他的存在……
好痛……
那时,仿如能将全身都撕裂的痛苦。
「三弦?三弦!」见他陡然间目光异样全身颤抖,南眉被他吓的不轻,从座位上跳起来,抓住他肩头用力摇,「怎么了
?」
他终于回过神来,看眼前一脸惊慌失措的少女,忽然觉得自己可笑。
原来,还是忘不掉。
无论用多冷淡超然的态度对着那个人,可他曾经造成的伤害与自己曾经给予的情意,从来也不曾忘记过。七年的时光,
他还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
可只要如此简单的一个契机,就能全盘忆起……
「无事……」他挥开南眉的手,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好生苦涩。
南眉见他不愿说,也就不再强求,归了座,啜着茶默默看戏。
戏台上,小生已说完了念白开了唱,「且在钱塘安神,愁煞人进退无门。寻思,教我两下分复并,只怕怨雨愁云恨未平
。追省,感垂怜相救恩。伤心,痛往事暗伤情。」
气韵悠长,缠绵中尽是追悔之意。
「这是新戏?写的真好。」定了一定神,他此刻的声音已是平平稳稳的了。
「是啊,写戏的书生听说是青州的名士呢。」南眉笑着接道。
冷不防三弦问了一句尴尬话:「对了,丁公子可好么?」
她愣了一愣方明白他问的是丁茗。
跟着神色便有些古怪起来,半天她才期期艾艾地轻道:「原来,你都知道了。」
「我只知道当年丁公子根本没有病逝……」
南眉苦笑了一下,「这事曲折的很,今天有这个机会我便都与你说了,三弦你也该知道。」说罢她敛起所有女儿家的娇
态,极严谨极端正地轻道,「对不起,当年是我先骗了你。」
她明白当年的事,自己罪孽难逃——
不错,当年丁茗并没有死,而是与一个南方的客商有了私情,于是诈死逃去了南方,而她深知大哥对丁茗的看重,只怕
当时若是说出实情,霍西官必然暴怒而连累丁茗,但看着兄长自累,她又怕他若有一日倒下,她独木难支镇不住家中各
路势力,难保家宅安宁。
可巧遇见了三弦,于是纵然明知荒唐,却还是想出那样一个计策来。
偏偏被识破时,她人在灵州分身乏术,回到潞州,大宅里住着的只有被霍西官接回来的丁茗。
而关于三弦,她只从绯裳那里听到些许片段,再去寻找,却怎样也找不到了。
「丁茗那时却是在情郎家中受了欺侮回来,可那个人倒也是有心的,千里迢迢又寻了过来,大哥见他们是真心,也就不
得已放了手。」
「没想到大官人这样的好说话。」三弦苦苦地笑了。
南眉一时哑口无言。
这事说起来她至今也是觉着奇怪,大哥明明是那般看重丁茗,当年怎么那么轻易的就放手了呢?但此事如今已多说无益
,而当年的事这样发展,回头看去——
受到最深伤害的,最无辜的那个人。
就只有眼前的三弦了。
「对不起……」南眉嗫嚅了还想说什么,只听「砰」的一声,雅间的门叫人一脚踢开,他二人都吓得站起身来。
然后,怔怔地看向门口站着的那个人。
霍西官。
他们两个人都没想到怎么会在这个地方,这个时候,遇上了霍西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