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点睡吧。”以利亚不好再提出其他要求,他关掉床灯,走过去抱住朱里亚诺,“你睡眠不足。”
“嗯。”
那天晚上朱里亚诺睡得很不安,以利亚在梦里都感觉到了,朱里亚诺好几次坐起来,在黑暗里凝视着他,那目光落在身
上像柔软的羽毛,他睁开眼睛,却看不清朱里亚诺的表情。
以利亚很快就得知普布琉斯打电话来的原因。
第二天一早,他还没来得及和普布琉斯见面,几个安全部的官员忽然来到出版局,请他私下谈一谈。
“谈一谈”的事情似乎挺严重。
大约昨天傍晚六七点钟,几个新闻记者在罗马一家旅馆被捕。这件事情牵扯出一些反法西斯的社会主义者和民主党人在
市内秘密集会,罗马警察局立即包围了帕拉廷山周围,经过将近四个小时的搜索,一共逮捕十七个人。
而这十七个人里有两个人认识以利亚,当然也认识索菲娅和朱里亚诺。
精瘦细眼的警察局长非常殷勤地接待了以利亚,并且旁敲侧击地询问他和这些人的关系。
以利亚非常干脆地说:“我认识他们。”不过又补充道,“仅仅是在出版署工作的时候见过几面。”
“您知道卢卡斯·萨米奥是波乌姆党吗?”
以利亚一笑,推拒警察局长递上来的香烟:“有这个可能,西班牙人的脑子都不是很清楚,但我似乎听说他是个天主教
徒。”
警察局长点点头,接下去就不再问什么。
以利亚这一整天都在压抑和惊疑中度过,晚上七八点,又听说他们抓到几个人。以利亚早早赶回公寓,朱里亚诺居然比
他回来得还早,他进门的时候朱里亚诺刚刚挂断电话,脸色很平静。
不过以利亚知道绝不能根据表情判断朱里亚诺的心思,直觉告诉他,朱里亚诺正在做出冒险的决定。
朱里亚诺看见他回来,放心地笑了:“我听说你被安全部的人追问,担心了一个下午。”
“我没事。”
朱里亚诺拿起围巾,“我出去一下,12点之前回来。”
以利亚砰地一声按住门:“你哪也别想去。”
朱里亚诺抓紧门锁,他在以利亚面前一向退让,这次终于微微有些焦急:“别不讲理。”
以利亚冷酷地抵着门:“你不能跟那些人扯上关系。”
朱里亚诺一言不发用力去拉门把,以利亚蛮横地拧住他的手腕:“朱里亚诺,今天你别想从这里出去,要么跟我打一架
,要么到床上去!”
以利亚在某些方面有暴君的潜质,野蛮而且无情,即使两败俱伤也要达成目的,他头一次用暴力强迫朱里亚诺,后悔得
想死。
然而他的粗暴并没有换来多久平安。
事态恶化得比他想象中要快。罗马城里惴惴不安的气氛,人人自危的表情,都使以利亚回忆起十一年前的那场噩梦,半
个月后全城开始宵禁,不仅是警察局,许多特工也在抓人,每天都会传出失踪和绑架的消息。
以利亚在这种非人的压力下熬过了八十多天。隔三岔五的“谈一谈”,总是跟在背后的眼睛,平均一个星期收到一封恐
吓信,随时都可能被绑架和逮捕。监视他的人越来越多,以利亚毫不犹豫地搬出公寓回到贫民区,他宁可露宿街头,也
不想牵扯朱里亚诺。
即使是这样,恐慌还是如影随形。
1935年4月到5月之间,以利亚被短暂地拘留了四次,询问他与索菲娅·斯帕莱蒂等人的关系。审讯的手段非常原始,五
六个面目狰狞的男人24小时轮番逼供,不断地提及他父母的离异和被害。好几次以利亚处在精神崩溃的边缘,普布琉斯
把他从警察局里担保出来。为说服以利亚他几乎磨破了嘴皮。
“你想过朱里亚诺吗?”最后普布琉斯低声提了一句。
普布琉斯双手握在一起攥紧,表情很愧疚,他的眼神告诉以利亚,他知道以利亚和朱里亚诺的关系。
以利亚惊慌地睁大眼睛。他顿时想起来,十一年前也是这样,普布琉斯也是在这种恐慌中选择出卖以利亚的母亲。
“把所有事情都推给索菲娅·斯帕莱蒂。”普布琉斯说,“不然你会牵连他的。”
以利亚脸色煞白,普布琉斯还不知道朱里亚诺是比索菲娅更危险的角色,要是他们追查朱里亚诺,他该如何是好?
普布琉斯还在他耳边苦口婆心地劝个不停,以利亚望见面前的玻璃杯上自己扭曲的倒影,颓废的胡渣和发青的眼眶,惨
不忍睹。
以利亚苦笑一声,拿起钢笔在告密志愿书上签了名。
一个星期之后,一则亮眼的新闻在同时间占据了意大利各大报纸的头条。
“翘班女神:法裔著名花腔女高音索菲娅·斯帕莱蒂,缺席威尼斯公演,已确认失踪。”
ⅩⅠ. 温暖
以利亚觉得自己完全没有做错。
一点错都没有。
头一次,感情不轻易外露的朱里亚诺,用灰蓝的眼睛冷淡地扫过他,其中的责备压得以利亚喘不过气来。
朱里亚诺把当天所有的报纸都一一看过,又一一阖上,脸色发白。
以利亚看在眼里,嫉妒和愤怒的火焰同时占据他的内心,他很想把桌上的报纸撕成粉碎,再狠狠地向朱里亚诺咆哮:“
你觉得她比我重要???”
然而他觉得浑身无力,朱里亚诺扫过他的那一眼,让他连大声说话的力气都丢光了。
“你在生我的气?”他伤心地问朱里亚诺。
怎么可能不生气。
朱里亚诺起身拿起外套往穿衣镜走去,以利亚下意识地站起来跟上,为自己辩解:“我被那些人逼得快崩溃了!我只是
保护自己,牺牲别人有什么错?”
“也有不需要牺牲的办法。”
“我嫉妒她!我希望她消失!这条理由够不够?”
“你对整个世界也充满敌意吗?”朱里亚诺执拗地用背对向他,不愿看他一眼。
以利亚忍不住发抖。
他不明白政治立场有什么重要,让朱里亚诺对自己这样失望?
他磕磕巴巴地说:“难道……还要我爱这个世界吗……它有什么……值得我爱的地方?”
朱里亚诺穿上外衣的动作缓慢下来,以利亚从后面用力抱住他:“小时候起,我每天回家都听见父母大吵,他们从来不
看我一眼。我只有一个姐姐,父母分居时她被母亲带走,此后再没人关心过我,我以为不会有什么比这个更差;后来我
父母被杀,我被学校开除,无处容身,忽然发现从前所有的东西都不再是自己的,最后连我姐姐也死了……我不明白…
…我有什么错呢……朱里亚诺……”
以利亚把脸埋在朱里亚诺的脖子里,挨着他颈侧柔软的皮肤,眼泪有些忍不住,“朱里亚诺,这世界上我唯一想有的就
是你,只有看见你的时候我才觉得世界也有好的一面……才觉得自己应该活着啊……”
朱里亚诺转过身将托起他的脸,以利亚的眼泪顺着他的手腕流下。
以利亚紧紧地抓住他,“朱里亚诺,你怪我吗?你要离开我吗?”
朱里亚诺擦掉他满脸的水:“不,我从来没怪过你,更不会离开你……”他的声音温柔得像梦一样,世界上所有的冷酷
和悲伤都在他的承诺里不见了,以利亚依靠在他的胸口,又哭又笑,感觉很温暖。
ⅩⅡ. 无人生还
1935年的恐慌平息在“魔笛女神”的失踪中,宵禁解除了,紧接着《卡力古拉》进入最后的彩排阶段。
又到一年春末夏初,喷泉开始涌水,街心公园里的大树开满芳香的白色小花,以利亚不知道它们叫什么名字;公园里栖
息着好几群红嘴云雀,每天清晨在鸽子起飞之前它们就开始发出清灵悦耳的合鸣,电车的丁丁声一如既往,以利亚满怀
眷恋地回忆起因斯布鲁克乡间的宁静生活,但今年他没有时间……
分离的时刻来得那样毫无征兆。
以利亚总觉得自己的直觉很准,如果要出什么事情的话,自己一定会不安,然而那天自己一点预感都没有。所以以利亚
始终都不相信,这一切会发生得毫无征兆。
以利亚清楚地记得那天是1935年8月12号,离《卡力古拉》的首演还有一个月又十一天。朱里亚诺离开罗马去柏林演出,
以利亚还记得演出的剧目是威尔第的《奥赛罗》,因为那幅海报现在还放在床头柜边的置物篮里。
演出的日程排得很紧急,朱里亚诺是从家里出发的,来接他的轿车就在公寓楼下,以利亚没有办法下楼送他。他记得朱
里亚诺那天穿一身黑色的礼服,宽领上很暗的紫色条纹是以利亚喜欢的,灰色的领结也很优雅……总之朱里亚诺那天非
常漂亮,他自恋地在镜子前面整理了很久。以利亚站在门口,赏心悦目地看着他,朱里亚诺走下楼梯,没几步,又折回
来。
以利亚还以为他忘拿什么东西,只见他若有所思地,灰蓝的眼睛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要专注温柔地凝视着自己。柔软
的嘴唇似有动作,他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放弃了。
“算啦。”他微笑着吻了一下以利亚的嘴唇,转身下楼。
第二天下午,以利亚在报纸上看见了飞机失事的消息。
“无人生还”。
起初他以为自己看错,或是误解了标题的意思,他看报纸一向草率。于是他认认真真,从头到尾,再从尾到头把那篇文
章看了三遍。接着他开始怀疑这份报纸的可信度。他把当天所有的拉丁文报纸都收集起来,后来他又找到法文的、德文
的、英文的、各种语言的报纸,把它们满满地排满桌面,地毯,开始研究那上面关于飞机失事的说辞。
悲伤的,惋惜的,喟叹的,平淡的,嘲讽的,还有各种各样的暗示,以利亚把这些报到或者评论一一剪下来,贴在一本
笔记本里,他终于相信1935年8月12号从罗马飞往柏林的那架公务机的确失事了,落在一个叫扎泰茨的小地方。
以利亚压根不知道那是个什么语的地名,他翻出欧洲地图,仔仔细细地在地图上找了半个小时,终于在布拉格的旁边找
到了那个小镇。
朱里亚诺会落在那个偏远的小地方吗?
以利亚觉得不可能,他从来没听说过那个地名,也没梦到过。一张名为《费加罗报》的法语报纸语义模糊地暗示这次飞
机失事是意大利人的鬼把戏, 8月12号当天并没有一架飞往柏林的中型公务机从洽米皮诺机场起飞。以利亚用红色的墨
水把那几行字着重圈出来,然后记下那篇通讯的作者,雷米·福林斯特。
他在报纸上找到那家位于巴黎的报社地址,托新闻署的同事查到电话。
接电话的是一个年轻的小姑娘,声音活泼得像只百灵鸟,她说那篇通讯的记者前几天刚刚离职,然后又热情地跟以利亚
说,请他等两天,一定会帮他找到联系方式。
以利亚挂上电话,默默凝望一片狼藉的家。
朱里亚诺去柏林才不过几天,以利亚感到很愧疚,他从地上爬起来开始收拾房间。从前天开始,脱水蔬菜和黄桃罐头占
领厨房,客厅是一片废纸的海洋。
香烟蒂在地毯上铺展成一个圆,烟灰撒进深蓝色的印花地毯里非常棘手。
以前朱里亚诺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他总是默默收拾好一切,甚至都没有要求过自己戒烟。
精疲力尽地将垃圾清理扔出门,以利亚倒在卧室床上,不远处一条蓝色发亮的纸边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快步走过去,把
那张《奥赛罗》的海报从乱七八糟的置物篮里翻出来。
突然间看见朱里亚诺让以利亚有些不适应。
画面上的朱里亚诺看起来有些陌生,大约是把脸和手都涂成黑色的缘故。他直举起剑,闭上眼睛,浅金色的睫毛仍然留
在漆黑的颜料中间,显得尤其长。
以利亚的胸口古怪地痛了一下。他想起朱里亚诺离开家的那天早上一系列的异常行为,顿时觉得疑点重重。
他没有练声。
朱里亚诺每天早晨的第一件事就是练声,他不好意思惊扰别人,总是等以利亚慢悠悠地起床后,练五分钟启调和音准。
那天早晨他却花很长时间在镜子前面,还跟以利亚一起吃完早餐。他喝完了一整杯牛奶,吃掉一份鸡蛋土司,以利亚当
时很惊喜,朱里亚诺解释说,“最近发声不像以前那样疼,医生建议我把止痛药停一段时间。”说完又回到穿衣镜前。
朱里亚诺平时就很自恋,爱照镜子,以利亚像以往一样嘲笑了他一番。
现在回想起来,以利亚觉得自己是个蠢猪。
以利亚把海报卷一卷放回置物篮,决定在等报社答复的这段时间里去找剧团的人问问。于是他拉开换衣间的门,开始毫
无头绪地翻自己的衬衫和外套。
然后在一叠很整齐的衬衣上面,以利亚发现了朱里亚诺的留言。
ⅩⅢ. 谶言
那只是一张普通的白纸。上面的话也很平常:
“以利亚:
我可能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回来,不用担心。
记得洗澡要换衣服,不要吃太多脱水蔬菜。
照顾好自己。”
便笺用一只铁书报夹固定在衬衫上,取下来时剩下一道深深的夹痕。
留言应该是在朱里亚诺离开前一天晚上写的,以利亚记得他睡前用熨斗给自己烫平了衬衫领,接着整理好书架,然后才
上床。
也许朱里亚诺在走之前就知道会出事,才会把自己的衣服都准备周全,以利亚一面想一面把最上面的一件衬衫拿下来。
啪嗒一声,一张卡片掉在地上。
以利亚低头凝望半响,听见自己的心脏隆隆地轰鸣。
就像燃煤火车穿越隧道时的那种轰响,在黑暗里不断回旋。
他无法克制手指的颤抖,蹲下身将那张卡牌拾起来。
他记得是自己把这张牌给朱里亚诺的。
他没有恶意。
只是开个玩笑。
他以为朱里亚诺早就把这张牌丢到不知什么地方,而事实上它六年来也从未露面。
为何今天、在这里、在这种时机,它又出现了?
以利亚不是天主教徒,他是无神论者,但是对许多神秘的事物,包括各种异端崇拜,以利亚始终抱着一种敬畏的心理。
他拼命告诉自己这张“塔”只是个巧合,却依然害怕到浑身发软。
“塔”代表毁灭和破裂,以利亚记得占卜书上是这么说的,“这件事情绝无希望,‘放下’是唯一的方法。”
他怎么可能放得下。
以利亚翻到背面,上头有朱里亚诺写的一句话,还有日期。
那句话是《卡力古拉》开场白中的一句。1933年2月14日,他和朱里亚诺看完四幕话剧散场出来,他兴致勃勃地说起自己
新剧本的构思,他打算让提贝里乌斯临死之前对卡力古拉说出真相,“行为和动机之间,总有一道阴影”,卡力古拉被
这句费解的遗言困扰一生,至死都没能理解它的含义。
也许当时朱里亚诺只是随手把这句有趣的话记下来,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暗示。但如今却轮到以利亚被困扰了,他陷入无
意义的臆想中不可自拔,拼命想从这张牌里得知朱里亚诺消失的原因。
剧团的人没有给他任何有用的信息,大多数人含糊其辞,神情恐惧。究竟是因为害怕和以利亚扯上关系,还是他们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