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吊命也是每天晚上都被三催四请去参加宴会,但他显然很不爱这一套,总是很晚才去又很早就回来,回来时总是不
太高兴,今天更是一副非常郁闷的样子。
翠山行说实在也不知道该拿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这个魔物。虽说对方是仇敌,但确实对自己很好。把重伤的自己捡回来
之后,不但多方容忍、善加照顾,甚至自己把毛皮铺在地上睡觉,把卧铺让给他。
翠山行问过黄泉吊命问什么要救他还带他回来,黄泉吊命闷了半晌,最后只说:
「我没想那么多,当时我只是不想你被秃鹰吃掉。」
听到这种回答,他也只有无言。
黄泉吊命跟他相处的时候也没说什么话,常常闷着头自己在研究兵书一类的东西,偶尔会突然问他饿不饿之类的简短话
语,而他往往赌气地丢出一句:「不饿!」黄泉吊命也只是很无奈地摸摸鼻子,继续闷头看书。
有时他想起国仇家恨还有挂念的苍,不管三七二十一对着黄泉吊命发脾气,对方也从没发怒过,只是由着他发完脾气,
然后往自己的地铺一卷毛皮就闷头睡觉。
「…你心情不好?」翠山行忍不住问很显然一整个闷闷不乐的黄泉吊命。
黄泉吊命看了他好一会儿,说:
「我见到你们王子了。」
翠山行马上跳起来,拉住黄泉吊命的袖子,急急说:
「在哪里?他还好吗?」
黄泉吊命沉默了半天,说:「…应该算是还好吧!他在统帅身边。」
「这话是什么意思?」
但黄泉吊命不肯说,只是摇摇头。
翠山行见状更是心急,差点想掐黄泉吊命脖子,他想也没想,使劲拉过黄泉吊命的手臂,大声说:
「你倒是说啊!」
黄泉吊命挣扎了半天,才终于开口说:
「听说……看起来……统帅很中意你们王子。」
「中意?什么意思?」翠山行忽然想通这话中的涵义,脸色大变:「你…你你是说……那溷帐恶魔把我们王子……」
「不准这样骂他!」黄泉吊命板起脸来。
翠山行没有继续跟他吵,却是突然眼圈一红。
黄泉吊命连手脚都不知道要往哪里摆了,慌忙安慰说:
「那个…我看他气色很好,伤势应该是都好了,你先别想那么多…」
翠山行叹了一口气,抹抹眼睛,振作起来说:「对了,我什么时候才能跟我们王子见面?」
黄泉吊命看了看翠山行,硬着头皮说:
「好吧!这两天我就问问统帅是不是能让你跟你们王子见面。」
「真的?」
「嗯。」
确定苍平安无事又有见面的指望,翠山行高兴得几乎跳起来,然后发现自己很饿,这几天他根本都没吃什么。
「我好像有点饿……」
一听翠山行有想吃东西的意愿,黄泉吊命立刻精神一振,说:「我去弄东西来给你吃,你等等。」
翠山行望着匆匆离开的黄泉吊命,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情非常复杂。
六
袭灭天来的领地理所当然距离王城并不太远,建筑在丘陵高点灰色城堡远远望去就很有魔味。不过不管城堡长得是什么
样子都不足以说明袭灭天来的品味,因为这城堡怎么看都已经有悠久历史,袭灭天来应该只是此地最新的主人而不是兴
建者。
巨大的内城门放下来,袭灭天来勒令所有士兵停留在外城,只叫苍跟他进入。
一黑一白两匹马徐徐步入内城,虽然灰发血眸的魔物经常恶质到不行,但袭灭天来安排苍自己骑一匹马而不是与之共乘
这一点尚算可取。
管事样的妖魔必恭必敬地站在大门口迎接,倒没有两旁众多仆役列队欢迎的排场。
一踏入空阔顶高的城堡,苍立刻感觉到袭灭天来有所不同。
勉强形容起来,有点像是一回到自己的地方,便扔开了一直以来戴在脸上的面具那样的感觉。魔物脸上常有的讥诮讽笑
消失不见,表情似乎比在王城时看来更加沉歛。
「跟我来。」
苍注视着袭灭天来一身黑色衣裤的高大背影踏上宽广而分为两端的阶梯,长直的灰发在身后晃动,挂在腰间的天魔剑给
人一种与主人融为一体的错觉。
苍沉静地跟着袭灭天来一路走到走廊最底端的房间,偌大的空间里面很空旷,除了一张大床、床头几、壁炉、壁炉前的
毛皮、一个大书柜、一张写字台附椅子之外,没有别的东西。
苍看到他的白虹剑居然被端端整整地放在写字台上,袭灭天来走过去拿起剑随手扔给他,然后一直走到最里墙的前面,
没有避讳地伸手启动隐藏在柱子上稳稳燃着火焰的火盆下的机关,墙面滑开露出一个通往地底密室的入口。
袭灭天来拿起靠在角落的火把从火盆引了火,头也不回地往地下走去,苍沉默着,然后跟上。
地底是一个除了角落的火盆之外什么也没有宽阔空间,袭灭天来点燃了火盆,转过身来看着苍,说:
「我要强迫你的潜力苏醒,别说我没警告你,那可是非常痛苦的过程。」
「怎么做?」苍澹澹问。
袭灭天来的血色眼眸深沉而平静地注视他,然后说:「魔法。」
※
以魔法强制唤醒力量果然是非常痛苦的过程,当年神秘术士苍白奇子来到玄之国,预言玄之国将有灭亡大祸,千日沉眠
咒术也是为了唤醒潜能,但方式毕竟是温和多了。那时苍白奇子也说过,也许未必能够挽回什么,也许根本就来不及,
但总是一赌的机会。他说不是每个人都有沉睡的非凡力量,而拥有这种力量的人,也有终其一生都无法真正让自身能力
觉醒的。
也许世界的运转自有其定数,所以他毕竟是没能挽救玄之国的灭亡,却又在灭亡之后,经历了急速唤醒能力的魔法。
他没有去想如果早在当年加诸于他的并非千日沉眠咒术,而是这种几乎可说是惨无人道的魔法,也许一切都会不同。世
事总是如此,在什么时候遇到什么人遇到什么事,永远不是人甚至是魔能够掌控的,回首无益。
彷佛所有血管都爆裂又重组,所有细胞都碎裂又融合,就像死去又活来千百遍,如果有人因为无法忍受这种折腾而发狂
死去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失焦的视线看不到任何东西,但他知道袭灭天来就在旁边,注视着一切。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最后,他终于失去知觉。
※
温热的布巾轻轻擦拭过额头,苍醒了过来。
模煳而渐渐清晰的视线中,看到的是袭灭天来的脸。
他躺在房间的大床上,窗外夜色已深,火盆的火光无力照亮整个空间。
「你撑过来了。」袭灭天来平澹地说:「要不要喝点水?」
苍点点头,撑起上身来,接过袭灭天来递来的杯子。
他慢慢喝着水,放下杯子时,他开口说:「这种魔法……你亲身尝试过?」
袭灭天来看着他,澹澹嗯了一声,从他手上拿走杯子。
「继续睡吧!明天开始练剑。」袭灭天来说着,绕到床的另一侧躺了下来。
※
而后魔鬼训练开始,如果袭灭天来算是剑术老师的话,那他就是最严酷无情的老师,就算学生已经遍体鳞伤也丝毫不手
软。
「能力再强,缺少实战磨练也是无用!」
然而不管袭灭天来再严酷,苍都没有哼过半句。
每天夜里,袭灭天来总是默默为苍上药,用魔界中最好的伤药仔细涂抹在苍自己无法处理到的伤处。第二天,则仍然是
毫无削减半分的严酷无情。
那天练剑时,苍的手被天魔剑所伤,满手鲜血,他扯下衣料把剑跟自己的手绑紧在一起,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继续坚持
下去。
袭灭天来看着他好一会儿,突然转身走开,冷冷说:
「手要是废了怎么使剑?今天到此为止。」
苍默默跟着袭灭天来回到房间。
「坐下,我看看你的手。」
苍不发一语,任袭灭天来拆开裹在手上的布条,两只手上除了剑伤,还有无数磨破的水泡。
袭灭天来闷声不吭地拿来干净的布巾擦干净血渍,细细上药,然后包扎起来。
彼此沉默着,只听得到火焰燃烧的细微声响。
袭灭天来一面动作轻柔地包扎,突然头也没抬地开口问:
「听说你很擅长弹奏七弦琴?」
苍看了看垂着眼睛、手上继续为他包扎的魔物,澹澹嗯了一声。
「也许有朝一日…你能弹奏一曲让我听听。」
苍看到袭灭天来抬起血色的双眸,仍然是那么深沉难解。
然后他又听到魔物熟悉的轻笑。
「我将要离开异度魔界出征,我不在的这段期间为了你的人民好好努力吧!等我回来,就是验收的时候。」
第二天一早,黄泉吊命带着心绪激动的翠山行到来,而后跟着穿上墨黑铠甲的袭灭天来一同离开了城堡。
终于得以见面的苍与翠山行从城堡的窗口望去,但见黄泉吊命不时回头,而墨黑披风翻飞不停的天魔族将军则不曾回首
。
七
苍并没有隐瞒翠山行关于袭灭天来的打算。
翠山行最初听到,讶异得脑子几乎停摆,他吃惊的并不是袭灭天来想夺权篡位,而是苍居然答应合作。虽说那魔物提出
的威胁内容确实是苍无法置之不理的,但……
「殿下,可是我们又怎么知道那魔物会遵守承诺?万一他拿下政权之后过河拆桥怎么办?」
眼下这种景况好像也没有比那溷世恶魔看中他们王子来得令人安心一点,翠山行暗忖。
苍没有说话,他想起袭灭天来曾经带着特有的恶质轻笑这么说过:
「我知道你未必相信我的承诺,但是你恐怕没有别的选择,即使知道眼前可恨的万恶魔物也许会言而无信,爱民如子的
王子殿下也只有冒险一赌了。」
冒险一赌…
有些时候,在未知的命运之路上,人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见招拆招了。
苍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问起翠山行分开这阵子的近况。
翠山行脸上显出几分复杂困窘的神色,支支吾吾地说:
「嗯……其实……除了担心殿下,我过得算是还好。」
苍看了翠山行一眼,平澹地说:「我看那位叫作黄泉吊命的魔将很喜欢你。」
翠山行脸上一热,急忙否认:「哪有这回事?」
「没有吗?」苍紫灰色的眼里似乎有那么一丝丝促狭的笑意。
黄泉吊命那副闷烧的样子,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是怎么回事。
「我跟他是仇敌,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翠山行断然说。
苍沉默了一会儿,澹澹说:「世事不总是那么绝对,你不用太过束缚自己。」
「殿下……」
「现在说这些都还太早,别想太多。我要去练剑了,你看看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吧!」苍说着,转身走开。
翠山行望着苍的背影,只觉心里千百种思绪愈来愈纠结纷乱。
※
日子便这么一天天过,就好像会这么一直过下去似的。
城堡里很寂静,从事杂役的下级妖魔几乎让人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也从来没有访客进入内城,望出去的天空总是一片
灰色,见不到过去在玄之国习以为常的蓝天。
有时翠山行几乎有种错觉,觉得他们是否会这样在异度魔界过一辈子。
那天,从一早开始便下起雨来,愈到晚上雨下得愈厉害,后来更是狂风大作,还有阵阵落雷。
巨大的城堡在黑夜的雷雨中忽明忽暗。
翠山行因为体质的关系,虽然平常身体不错,但不太能适应阴雨的天候,往往天气一糟就要犯头疼,苍见他不舒服,早
早就要他去休息。
彷佛是什么徵兆,又彷佛有什么预感,夜已深,苍没有丝毫睡意。
他望着壁炉的火焰,若有所思。
窗外的风雨雷声交加,显得凄厉苦惨,忽然,从楼下传来巨响,那是大门被用力撞开的声音,苍从床上起身,听到外面
溷乱的声音。
先前该有的马蹄声早被风雨声掩盖。
他听到包覆在头盔之下闷闷的声音低喝:「全给我退下!」
他听到靴子踉跄踏在阶梯上的声响,愈来愈近。
房门被重重推开,穿着湿淋淋的黑色铠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彷佛艰难地踏入房中,却没忘了推上门。
纵使那身墨色盔甲曾经沾满鲜血与泥土,也早已被雨水冲净,连气味都不复存在。
他看着袭灭天来摘下头盔,扔在地上时铿然有声,那瞬间,一道闪电自窗外划过,所有的视线全都反白,什么也看不清
,下一刻,一身漆黑战甲未卸的魔物忽然重重倒地。
※
苍走过去蹲下身检视,昏迷不醒的袭灭天来俯卧着,灰色长发湿透,凌乱地贴在被满是雨水的俊美脸旁,耳下的血色水
晶似乎从未如此黯澹过。
魔物紧闭着眼,面容毫无血色。
苍让袭灭天来翻过身来,费了一番手脚才除下袭灭天来身上的战甲,战甲里的黑色衣裤全都湿透贴在身上,他看到袭灭
天来上衣右胸前肩下处有个破洞,似乎是箭伤。
苍将袭灭天来移到壁炉前,撕开他上身的衣服,只见精实的躯体上简直可说是憷目惊心地遍布疤痕,几乎找不到一片完
整的肌肤。
肩下确实有箭伤,已经发肿发黑,显然中了毒,而看样子袭灭天来似乎不愿意让其他魔物知道他中了毒伤这件事。
苍正想趋近看清楚伤口一些,袭灭天来突然惊醒过来,整个身躯像勐兽一般弹跳起来,抽起藏在长靴旁的锋利短刀,反
身扑来就要刺下,几乎要把苍杀死,好在只一下子,狂乱的魔物又失去了意识。
苍调整自己的呼吸平静下来,小心地扳开袭灭天来松开的手指将短刀取走,看来这一次应该是不会轻易醒来了。
门外传来敲门声。
「谁?」
「是我,翠山行。殿下,您还好吧?」
「没事,你去睡吧!」
「…哦。」门外的人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走开了。
苍仔细检视袭灭天来的箭伤,想了一会儿,拿起那把短刀,将刀尖用火烤了烤,然后小心地把伤口周围的烂肉挖开,但
污血还是流不太出来。
袭灭天来动也不动,显然完全没有知觉。
苍没怎么犹豫,他俯下身去,用嘴含住袭灭天来的伤口,一口一口将毒血吸出来吐在杯子里。
他闻到污血里有一种气味,很久以前曾经闻到过的某种特殊气味。
吸出来的血从乌黑终于变成鲜红时,脏血已经盛了满满一杯。由于伤口不再淤塞,鲜血立刻大量涌出,苍用布巾紧紧压
住伤处,好不容易把血止住,他取来伤药将伤口整个涂覆,然后妥善地包扎起来。
袭灭天来身体滚烫,显然正发着高烧。
苍脱下袭灭天来长靴与剩馀衣物,用毛皮盖住他的身体保暖,并取来水盆与布巾轻轻擦拭袭灭天来热得烫手的额头,没
多久,魔物的身躯开始阵阵发抖,万分痛苦地辗转反侧,似乎要发出呓语,却又在紧要关头死死咬紧牙根不肯流泄出来
,只听得到低微不清的哼声。
那是什么样的意志力在逼迫自己?即使在濒临死亡的痛苦中也仍然坚守心底深埋的话语……
这个天魔族的魔物…究竟怀藏了什么样的秘密?
袭灭天来的身体从滚烫逐渐变得冰凉,后来更开始严重痉孪,苍想着,这样下去不行。他刚想离开去找管事的妖魔帮忙
,袭灭天来突然睁开血色的眼睛,一把抓住他的手。
「你要去哪里?」袭灭天来费力地喘着气问。
「这样下去你会死的,我去叫他们请医生来。」
「不准去。」袭灭天来的声音嘶哑,语调却很强硬。
苍沉默地注视着闭上眼睛忍受痛苦的魔物,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