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侍卫才抬头,朝昱已然冲了出去。
不见了,碧落不见了。他等不下去了,还是——
“碧落!”他打开大门,四下寂然,一如往昔。只是,没有碧落含笑的面容出现在面前。
他的心底一阵发慌。他错了,他错以为真的可以放下碧落,现在看来,他根本不可能放下!
他环顾四周,忽而似有所察地抬头望向了凤凰树。
怒放的火焰冲天盛开着,刺眼夺目。他的瞳孔收缩了一下,神色僵硬。
那上头的一抹白色引起了他的注意。
一阵风吹落了那抹白色,他伸手接住。
那是碧落常穿的那件衣服,与碧落重逢时,碧落穿的便是这一身素白的衣衫。其上溅了几点嫣红,衣襟处却是暗褐色的
血渍。
他这才惊觉,这衣衫上全是碧落的血。
脑中一片轰然作响。他揪着碧落的衣服,连连后退。
碧落站在凤凰树下,素白的衣襟上几多红梅,他抬头,双唇苍白无色,他似乎想说什么,而他掉头就走……
他说过会待碧落好的。最后一次,碧落说“我信你。”当时,碧落便是已然察觉了他的变化,却是什么都没说。但他,
依旧没有握住碧落向他伸来的手,他甚至要把碧落赶走……但碧落没有走,他一直在等着他回来。
最后,碧落死了……是他错过了碧落,是他对不起碧落……
心头疼得像是有火在烈烈烧灼,他弯下腰去,压抑着的哭泣声慢慢传了出来,他将头埋在了那衣衫之中,声嘶力竭。
“碧落,碧落,我们从头再来……”他哑着嗓子喃喃自语,目光悲切。
朝昱新立的太子在一个月后登基称帝,而正值盛年的先皇朝昱却是不知所踪。唯有那间别院里,时时传来吹箫声,呜咽
而破碎。
黄泉碧落,茫茫三界,他终是失去了他爱了那么多年的人。那个为他抛弃一切的人。
过去,他舍不去皇位名声,因而放弃了碧落。现在,他会在这里陪伴他的碧落,一辈子,再也不离开碧落。
“如果你不爱我,我就会死。”碧落含笑,仿佛说着一件事不关己的事一般,轻柔而淡然,这使得他话语中的慎重极容
易被忽视,他说,“我发了誓的,所以,你一定要待我好。”
我爱你,炙热如火焰灼目似如凤凰花,若你不爱我,我只能死。
贰 羔裘
羔裘如濡,洵直且侯。
彼其之子,舍命不渝。
城破之日,邑最后一次拥抱了自己心爱之人。他那全天下最优秀的舞人,璈月。
“邑,你一定要去么?”他死死抓着邑的衣襟,眼中含泪,万般不舍,“我们可以逃啊,连王都走了,你为何还要娶送
死?”
邑要头,望着他悲伤的眼,声音艰涩,“正因为走的是王,我才更不能逃。”他是一国之相,若连他也走了,这王城中
的百姓又该如何?
似乎是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璈月松开了他,含泪而笑,“璈月晓得了,国相,请一路珍重。”璈月敛袖而立,“还请
最后看一次璈月为您跳的舞。”他说,神情渐渐变得坚定。
邑点头,他抬袖,开始慢慢地跳起了一支独舞。滑步,轻点,折身,拂袖,举手投足间,轻盈美丽,完美得无懈可击。
待璈月一舞罢,邑已不见了身影。
他维持着独舞最后的一个姿势,停止在那里,晶莹的泪水就这么倏地掉落了下来。
知他与自己心意相通,知他对自己情深意重因而不愿与自己告别,那么……永远都不要说分开,好么?我的国相大人。
国相邑率众臣于王城外向敌军投降,敌晋王允,国相邑却自戕于城门外,曰:“一国之相,国破而降,无颜存活,唯一
死谢罪。”
晋王引以为忠义之士,葬于护城河边。
璈月并不意外邑的死,竟是未流半滴泪,静静的换上了缟素白衣,去到护城河边,于邑的坟前长久跪立。
“国相,璈月素来所求不多,能与国相在一起便足矣。”犹记他着羊皮裘衣,身姿英挺的出现在自己的面前,笑容温和
,“璈月是么?可愿随我一同走?”
他从不因自己的身份低下而轻贱,他待自己,一如寻常情人那般体贴入微。
但璈月明白,那样的邑,不属于他,邑的心中装着的是国家,是千万的百姓。
“你可是——璈月?”有些熟悉的声音响起,他抬头,却见是君王身边的传唤官。
“王有请。”那人道,“请着舞衣面见。这素服……”他皱着眉,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他顺从地点头,唇边一抹冷笑。那个邑效忠的国王,国破之时,竟仍不忘享乐。
王及他的妃子们躲在了一处偏僻的行宫里,排场依旧华贵,犹如一只幻想着自己仍拥有着金山银山的丧家犬,可笑至极
。
“璈月,为何不着舞衣晋见王上?”一名妃子以唇掩袖,低低地问。
他低着头,冷冷笑着,“今日国相自戕,璈月正在为国相服丧。”
“原来如此,那便素服表演罢。”王座上的男子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道。
他竟是……完全无视了邑的牺牲。
天理何在?!天道不公!
他双手握拳,指甲嵌入了掌心,几乎掐出血来。他低头良久,方低低应了一声,广袖盈然,腰肢纤细。
蓦地,他察觉到了王的视线,贪婪而灼热。
乌发松绾,随着舞蹈的动作而飞扬,也在同时掩去了璈月眼底的冷光。
璈月一步步回旋,折身,与王近在咫尺。他自广袖之中掏出了匕首,用力地刺入了对方的心口,怕他死不成,双手一握
,用力使之没入。
王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死去。四下骇然,有尖叫声,有侍卫纷纷拔剑的声音,有——刀剑刺入身体的声音。他笑了起
来,笑得张扬无比。素衣转眼成红,他毫不在意。
国相,你可会生气?璈月不会,璈月甘赴地狱,但求能让这昏庸无能的君王早早死了才好!也不枉国相一死……璈月但
求……生不同裘死同衾……
生不同裘死同衾。
璈月含笑闭眼,慢慢倒在了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上,素衣上,朵朵红花绽放,刺目美丽。
是年,济王薨,济国自此成为晋国的领土。
叁 素冠
庶见素冠兮,棘人栾栾(luán)兮,劳心慱慱(tuán)兮!
庶见素衣兮,我心伤悲兮,聊与子同归兮。
庶见素韠(bì)兮,我心蕴结兮。聊与子如一兮。
那次,焕方执行完此次的暗杀,在路过墓地时,看见了那纯白色的身影。
素衣素冠,那人长久地跪在一座新砌的坟前,不言不动,那神情更是不见丝毫的悲伤。
焕停下了脚步,为那人所流露出的那种淡然而有所迷惑。那仿佛无视生死悲欢的淡漠,他从未见过。于是,他驻足,于
远处遥遥望着那人。
阡华站了起来,忽而察觉到了某处的视线,他转头,看了过去。
削瘦的容颜,既不惊艳也不出色,仅是清秀异常,白皙得犹胜女子的肌肤映着那冷淡的眉眼,令焕于瞬间忘记了呼吸。
是个灰衣男子,五官英挺,浑身散发出的气息却明明白白地昭示着他绝非善类。阡华转回头,漠然转身离去。
焕没有叫住他,只是望着他远去,唇边蓦然划开一抹笑意。
在某个灰蒙蒙的雨天,他拦下了阡华。
素衣白伞,阡华似乎总是一身的白色,有若寒风中的白梅,他微微抬伞,容颜显露在了这潮湿阴沉的雨色之中,分外苍
白,“你有何事?”
“我可以为你死去的情人报仇。”
“代价呢?”他静静地问,无喜亦无悲。
“我要你。”焕说。
“好。”他平淡地应着,目光淡漠。
焕的心中忽而便涌起了一种莫名的喜悦,他伸手,将阡华拥入怀中。阡华的伞掉在了地上,素白的伞面一点点被地上泥
泞的污水所弄脏。
杀了阡华情人陌的人,很快便找到了。
陌作为尚书,待人温和,树敌不多,唯一有可能这么做的,便是那尚书令。因为陌的才华,实在是一个巨大的隐患。而
更有传言称,陌将会取而代之。没有人能容忍这样的事,于是,有了暗杀。
天衣无缝。一切都那么完美。陌在外出时遇上了因连日大雨而引发的山崩,连尸首都未能寻回。他的坟,也不过是衣冠
冢。
“给我时间,我一定帮你报仇。”焕抱着阡华,低声说着。
阡华漠然点头,当焕的唇印上他的唇时,依旧睁着那双淡漠的眼,无喜亦无悲。
在那一个个缠绵的夜晚,焕重复着爱语却始终不见阡华的回应。
他似乎永远都超脱于世间外,情绪空茫,即使是在销魂的那一刻也没有任何动情的模样。但焕不在意,只要能守着阡华
,能像现在这般抱着阡华,看他在自己的怀中沉睡的模样,便足矣。
阡华的身体先天虚弱,焕时常找来良药为他调理,然总不见起色。
“给你。”焕递出了一枚簪子,紫竹质地,触手微凉,却是光滑如玉,打磨得极为精细。
阡华看了一会儿,伸手接过。
指尖有了短暂的触碰,阡华收回手,低头看着紫竹簪,唇边微微弯起了一道柔软的弧度。
“为什么总是这么凉?”焕注意到了他的笑容,心中一阵狂喜,复又伸手,握住了阡华握簪的手,将温热的体温传递给
他,“会不会觉着不舒服?”
他摇头,冰凉的手渐渐变暖,他抬眼看焕,淡漠的眼眸直视眼前的男子,“你何时才能替我报仇?”
焕的神色开始变得有些奇怪,“你等不及么?”
“没错。”
“……会的,我很快就会替你办到。”焕低声说到,目光在阡华看不见的地方,慢慢黯淡了下来。
那日,阡华正在院中低头拨弄棋子,一支箭擦着他的耳际顶入了他身后的树干,锋利的箭头割断了他一缕鬓发。
焕飞快地从房中冲了出来,将他护在怀中,“阡华!你有没有受伤?”
阡华看了他一眼,又看向了身后的那支箭。
“我会处理的,你先回屋休息可好?”焕扶着他往回走。
在焕扶他落座之际,他忽而开口,“是要出去了么?”
焕怔了一下,复又点头道:“是的。我会和那人说,就这一次了,以后再也不去了。”他做完这次任务之后就为阡华报
仇,然后带着阡华归隐山林。他这样想着,唇边的笑容淡淡,却是掩饰不住。阡华看了他一眼,不说话。
“最后一次?”尚书令重复着,继而一笑,“焕,你在开什么玩笑?”
“我是认真的。”焕说。
尚书令沉吟了一会儿,状似不舍,“好罢,不过,你不再为我效命实在是一个损失。”
“最后一个任务是什么?”他问。
尚书令缓缓说出了两个字,“阡华。”
焕微微吃惊,旋即道:“不。”他是他萌生隐退之心的因由,更何况,他一直都——爱着阡华。
“要么你杀了他,完成此次任务后,你自可离开。要么,你从此以后都不能离开。”尚书令如此说到。
一辈子为他杀人么?焕冷笑,手一动,兵器在手,“那我先杀了你,这样一来,什么都了结了。”
“你的心中没有丝毫惭愧么?杀了齐陌,还能如此坦然的面对他的情人,还能——抱他。”尚书令嘲讽着。
焕蓦地睁大了眼睛,眼底的冷光妖亮如同剑光,“你从一开始就设计好了。”
“若你不能为我所用,留你何用?”
“可我也能取你性命。”他转动手腕,剑光冷然,映着尚书令依旧镇定的面容。
“若你能办到的话。”尚书令高深莫测地笑着。
焕方运起内力便不禁喷出了一大口血,“你……”
“我在房间里燃了毒香,很早之前我就猜到你终有一日会走,所以每每召你来时都会染上毒香在你走之前再给你解药。
”
焕忽而便想到了每每离开时尚书令要他饮下的酒水,心中的某一处一点点变凉。
“如何?考虑清楚了么?去,或是留。”尚书令问,仿佛已然知晓了他的答案一般的胸有成竹。
“我说过,杀了你就什么事都能了结。”他一字一句地说到,面无表情,手中的剑划过空气,穿透了尚书令的心脏。
“即便武功全失,我也能杀了你。”他抽出了剑,扬长而去。尚书令惊愕的表情凝固在了脸上,轰然倒下。
他要回去,那里有人在等着他,他会带着他一同离开……
在杀人时万分凌厉而冷血的眼底正有一种奇异的热切期盼在燃烧着。焕加快了脚步,抹去了唇边不断溢出的鲜血。
他推开门,看见了素衣而立的阡华,不由微笑了起来。他走过去,轻轻抱住了阡华,“我为你报仇了,阡华,我……”
声音戛然而止,他的心口忽而一凉,慢慢低下头去,他看见阡华将一支竹簪刺入了他的心口,那张苍白而清秀的面容之
上,没有任何表情。
那是他送给他的竹簪……焕倒退了两步,呆呆地问:“阡华,你要杀我?”他的声音异常干涩。那支簪子,是他亲手做
的紫竹簪,因为觉得与阡华极为相配,而阡华在接过它时,分明还微微带着笑意,那让他为之高兴了许久的笑靥……
阡华松开了手,脸色苍白而冷漠,“你杀了陌。”他平静的说到。
“原来你一直都知道……”焕的表情似哭似笑,“你一直都在骗我。”
阡华的眼中划过一丝光亮,“我知道你的主子是尚书令,仅此而已。”
“可你最后还是知道了。是我杀了陌。”焕的神色黯淡而灰败。
阡华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很卑劣是不是?无耻地占有了你,却还在一直欺骗着你。”甚至妄图欺骗一辈子……
阡华沉默了半晌,摇头,“不,也许是我利用了你。”
“是我不该渴盼你的这份淡泊……”他自嘲地笑了笑,“明明我的这双手早已沾满了鲜血,却想把这一切都洗干净,简
直就是痴心妄想。”
闻言似乎想要说什么,但阡华最终只是沉默,静静地看着焕,神色与往常无异。
焕拔住了竹簪,也不在意伤处的血渍渐渐扩大,“脏了……”其上斑斑血迹,污了原本的色泽。
“你本不该送我。”
“其实,你若想取我性命,告诉我便是,或者,我把剑给你,让你亲手杀了我……这只簪子你不是很喜欢么?”他见他
经常戴着,莫不是……只为了寻找机会下手?焕不敢去想,也不愿再去想。他的身体渐渐沉重了起来。
“可它已经脏了。”
焕怔然,旋即淡淡苦笑,“也是。”他用手去抹簪子上的血渍,却是怎么都弄不干净,“都已经脏了啊……”他低喃。